就在李渼進屋之前,一身粗布的李怡站在門口良久。
莫泫卿竟一直未曾發現這個皇舅,若不是心急如焚,依著莫泫卿的武功,百米之內的任何聲響皆是逃不過的。
李怡揮揮手,沒有讓人打擾莫泫卿,也不許人跟著自己,他想靜靜。
他從未見過乖外甥這么難過,就算屢次三番或病,或傷,險些喪命都未曾露出這般絕望的神色。
皇姐,泫卿這孩子太苦了,從小就體弱多病,苦藥幾乎都未斷過,可就算這樣也是文武全才,特別肯吃苦習武,讀書也踏實用功,看得自己都心疼。
好不容易有個心怡的姑娘,還要面臨生離死別,瞧那執拗的神色,真是像極了皇姐,他真怕泫卿挺不過去這一關,皇姐的在天之靈一定要庇佑泫卿啊!
“侍衛大哥,不勞煩您守著奴家,奴家不會跑的,再說您上了鎖,奴家也跑不出嘛!”
冷不丁,聞見女子的聲音,李怡駐足立在月亮門處,淡淡望去。
由于臧凜、臧冽、臧凁、臧決、臧凓五大暗衛首領,通通被派去驛站調查吐蕃使臣。
是以,執行命令的是莫家侍衛,莫侍衛見盧羽飛這般嬌滴滴的模樣,又在其花容月貌刻意的討好下,便用溫水給盧羽飛“凈化”,反正武威郡王也沒說要如何給洗,他們對于漂亮女子下不去手啊!
盧羽飛更衣后,見看守著的侍衛真的離開了,手指著遙遙走近的李怡,哪里還有嬌色,扯著嗓子低吼,道“快,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楚州盧家的嫡小姐,你們這群賤奴,真以為老爺敢拿我怎樣嘛!
本夫人不過是打了榮小九幾下,純屬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而我是她的長輩,打她也是為她好,她感謝本夫人還來不及呢!”
“楚州盧家盧羽飛?”李怡緊抿著唇,神色有些陰鷙。
盧羽飛只遠遠見過圣人一次,天太黑,距離又遠,她根本看不清,這會兒見來人一身粗布,只以為是府上新來的奴才。
遂道“喂,狗奴才,快給本夫人將鎖打開,助我回了楚州,重重有賞!”
李怡見其沒有認出自己,冷笑道“如今深陷牢獄,哪里來的底氣?”
“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盧羽飛,楚州盧家小姐盧羽飛!
前有富可敵國的盧府撐腰,后有狀元鄭顥青梅竹馬,眼下不過就是打了幾下一個不受寵的榮小九,算得了什么?”
李怡見她有恃無恐,面無喜怒,淡淡道“鄭顥?”
盧羽飛本就是一個目中無人之人,見來人一副疑問的口氣,吹捧道“才高八斗的鄭顥都不知道,鄭顥可是當朝駙馬,圣人都要給三分薄面……閑言少敘,快給我開門,以后少不了你的好處!”
李怡見其毫無悔改之心,慢條斯理,道“那萬壽公主的父親還是圣人呢,都沒見人家這般張狂,楚州盧家的閨女倒是厲害!”
盧羽飛對李渓同是恨之入骨,是以并未聽出弦外之音,神色滿是不屑,道“李渓不過是耍了手段,才讓鄭顥尚了公主的,而我同鄭顥乃是青梅竹馬,若不是李渓橫刀奪愛,我才是鄭門夫人!”
榮慎由自覺有危機,在府上滿處尋找“失蹤”的圣人,卻遠遠瞧見走丟的李怡在與盧姨娘隔著窗說話。
幾乎同時,李怡也發現了榮慎由。
榮慎由被圣人冷冷望一眼,那種上位者的威壓,讓他被盯的不由得后退數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斷磕頭。
李怡據眼前所見,再加上之前打探的,他都能想象出準外甥媳婦在榮府過得有多凄苦。
當下,臉色一沉,不疾不徐道“榮大人的妾室,真是一個活得比一個滋潤,早年喪母的芙蓉縣主,能活如今,真乃奇跡。”
李怡笑得溫和,只不過榮慎由能感受到圣人心中的寒意,這句話,其實是說給他聽的吧!
李怡瞇著鷹眸,瞧了瞧花容失色的盧羽飛,又冷冷望了眾人一眼,道“榮府家奴親眼看著府中嫡小姐,朕親封的芙蓉縣主被姨娘打,期間居然無一人站出來戶主,真是訓練有素!”
側過臉,對著虛空處,道“王宗實,替朕幫榮愛卿管管家!”
聞言,隱身在暗處,保護圣人的左神策軍中尉王宗實,立刻現身,迅速上前,單膝跪地,道“是,圣人!”
很快方才負責執刑的幾個莫家侍衛,因不敬主被揪了出來,還有此事參與的奴才,全部被綁起來,拉到院落里,問也不問,當著眾人的面,通通杖斃,不過片刻,便留下滿地的橫尸。
見此,邊嫵兒臉色都發青了,她只聽說過武威郡王得寵,但如何也沒想到武威郡王在圣人心里竟重到這般,御駕親臨不說,還親自插手管大臣內宅。
完了弄巧成拙,這些多年忠于自己的奴才,損傷大半,日后做起事來就如同斷了一臂。
鳩嬤嬤臉色嚇得煞白,暗自慶幸她跑得快,看見盧羽飛拿竹竿她就撤了,否則等到榮慎由下朝回來,她也免不了一死。
天子之怒,浮尸百萬,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圣人的怒氣顯然沒有因打殺幾個奴才,便息下。
李怡眼神微沉,垂眸瞧著榮慎由,道“傳朕旨意,榮慎由家財萬貫,因掛念百姓疾苦,將九成財物捐予窮苦百姓,再自愿扣除三年俸祿,朕甚為感動,責令升為宰相。”
跪著的榮慎由臉色蒼白如紙,宛如被掏空似的。
暗道:圣人這招也太狠了,完全是白干活不給俸祿的節奏,至于升為宰相怕是為了提高榮小九的出身,畢竟侍郎嫡女,同宰相嫡女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榮大人公務再繁忙,也有抽空管理后院,如今放出來丟人現眼不說,還殘害嫡女!”
說完,李怡還拍了拍榮慎由的肩膀,微微俯身,付在他耳邊,低聲道“榮相日后可要好生管理后院,否則朕就該考慮考慮,榮相是否需要辭官,專心在宅中打理后院了。”
榮慎由明白李怡的暗示,道“盧羽飛不守女德,不遵守女訓,賜毒酒……”
“不要,父皇,且慢!”一道女聲豁然傳來,打斷榮慎由未完的話。
原來萬壽公主李渓今日去宮中請安,恰好遇見皇兄李溫去太醫院,能讓往日慵懶的皇兄這般焦急,李渓好奇的便打聽一下,不成想對他百般疼愛的皇兄,見到她居然掉頭就走,是以,她便悄然跟了過去,直到了榮府她才知道,原來是盧羽飛差點將芙蓉縣主給活活打死了。
李渓太明白莫泫卿對父皇的重要性,見了盛怒之下的李怡一直不敢露面,藏在角落里,直到聽父皇要處死盧羽飛,這才忍不住沖出來阻止。
李怡猜出來長女的想法,但依舊耐著性子,問道“渓兒不在府中侍候公婆,照顧駙馬,來榮府做甚?”
李渓含著淚,祈求道“父皇能不能……不殺盧羽飛,不殺她!”
“盧氏將你表哥害得悲痛欲絕,難道她不該死?”
就是因為這個長女做出來的丑事,害得他每次見了鄭顥都覺得汗顏,鄭駙馬就像是他永遠還不完的帳,身為帝王,作為父親,他一忍再忍,處處為長女泥補,從而一錯再錯,連累得皇姐唯一的子嗣……
李怡冷冷瞧著冥頑不靈的長女,李渓畏懼極了這樣冷冷的父皇,被盯得不由得后退一步。
李渓本極為畏懼,但她忽然想到鄭顥,又重新顫顫巍巍的膝行上前,撲到李怡腿上,泣不成聲道“父皇,鄭顥心怡盧羽飛,他一直還在愛慕她,若是盧氏死了,鄭顥就更忘不掉她了……啊!”
聽罷,李怡再也忍無可忍,氣得一腳將其踹開。
怒指這個為了個男人,不惜卑躬屈膝的皇長女,訓斥道“若不是你始作俑者,怎會鬧成今日這般地步?
盧羽飛再禍害也是禍害他鄭盧兩府,同皇室有什么關系,如今更不會害了你表哥,你倒是還敢來求朕,李渓,你何時竟變得這般不堪!”
“父皇,兒臣……”萬壽公主自幼養尊處優,哪里受得住會武的李怡這一腳,只覺得喉嚨中一股腥甜,強咽了回去,又繼續苦苦哀求著。
他李怡的女兒是天之驕女,何時竟卑微到搖尾乞憐,冷冷道“渓兒,你可真讓朕心寒!”
李溫聽聞皇妹又做了蠢事,風風火火尋到院子里,正見父皇與皇妹對峙,果然又是為了鄭顥,父女兩兒再次鬧得不可開交
李溫連忙上前,捂住萬壽公主的嘴,不讓她在說下去,口中勸道“渓兒這是做什么,咱們可是一家人啊!”
“渓兒,就算你可以為了鄭顥什么也不顧,但也要替宮里的母妃想想,替皇兄想一想……”李溫附在李渓的耳畔低聲勸著。
李怡對還在苦苦掙扎的李渓,道“還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心向著鄭顥……
傳朕口諭:萬壽公主李渓不配為天家之女,朕日后不許她再進宮,就全心全意當她的鄭家婦!”
這話可謂是很重了,李渓知道從此刻起,她失寵了,日后就算與鄭顥如何鬧掰,父皇也不會再給她收拾爛攤子了,更不會管她在府中受的委屈。
李溫不敢再惹怒父皇,將李渓連拖帶拽的弄走,眼下李渓若是在說下去,就連在宮里的母妃,怕是都要被厭棄了。
待李怡回到芙蓉園正堂,云淡風輕的坐直身子,拿起李渼倒得熱茶,輕啜一口,道“榮相,如今捐了這些家當,沒有銀錢過日子了吧!”
“是……”榮慎由親眼見圣人踢了萬壽公主,心中膽寒,深怕因見了皇家秘聞被滅口。
李怡立在書案前,鷹眸微抬瞧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起來的榮慎由。
陡然開口,嗓音幽涼,道“聽聞民間窮得過不下日子的漢子,會將妻子押帳到教坊司,出典時,雙方立捆身字據,這個字據按時間長短可分為大年、中年、小年。教坊司也會根據女子的容色、年齡支付典金……”
“微臣明白了!”聞言,榮慎由心里咯噔一下,他就知道圣人不會輕易放過盧羽飛,沒想到這手更狠,既打了自己的臉面,又懲罰了心高氣傲的盧氏,好一招敲山震虎。
說罷,李怡對著身旁榮慎由微微頜首,揚長而去。
芙蓉園。
榮小九囫圇吞棗的將藥丸吞下腹,很快她就感覺到一股子刺骨的冰冷,從骨頭縫里透出冰的感覺,是碎骨一般的疼,實在太疼了,雖然榮小九沒生過孩子,但她知道這比那疼多了,因為全身都有骨頭,全身的骨頭都在嘗受這凍碎般的滋味。
所有語言都不足形容她的痛苦,她無數次想放棄。
但耳畔一直回蕩著那熟悉溫暖的聲音:小九……不疼……咱不疼,小九很快就會挺過去的,很快就咱身體就會好了,很快就好了,不疼……不疼……待小九身子好了,泫哥哥就娶小九過門,待時榮府這些魑魅魍魎,就再也不會欺負咱了……
榮小九雖疼痛難耐,單依舊還是聽清了莫泫卿的話。
一聽泫哥哥要娶自己,心中溢出濃濃的喜悅,在榮府她受盡蹉跎,雖不安,但她心寬的很,能吃能睡的,也沒什么不能隨遇而安的,具體再遠的事也沒想過,月前邊嫵兒抓自己去給鄭顥做妾,她才生出來求生欲。
直到遇見莫泫卿,初見雖窘迫,卻也溫暖的,二人雖然交情沒有幾日,可是卻處處顫抖她的心。
為了她莫泫卿付出了很多,她要活,她要活,她一定挺過去,她絕不能辜負泫哥哥對自己的信任,她舍不得泫哥哥難過……
床榻旁,莫泫卿定定的望著榮小九,口中呢喃不停。
親眼瞧著小姑娘服藥后疼痛難忍,手腳抽搐著,疼得大汗淋漓,仿佛被污水浸泡過了一般,身上還溢出一股惡臭味。
此刻,莫泫卿恨不得以己身替小姑娘受痛,可他卻什么也做不了,原來在生死面前,他是這般渺小。
此藥名為碎骨九日,是神藥,也同樣是可要人命的毒藥,采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救人。
莫泫卿知道碎骨九日開始排除小姑娘體內的毒素了,但這僅僅只是開始,越到后面便會越來越痛苦,那種痛感刻刻難耐,仿佛熬不到盡頭。。
足足需要痛上九日,才能排除體內累計多年的臟東西,曾經吐蕃的大將軍就是熬不過此類藥的折磨,咬舌自盡了,一位精通武藝的武將情愿死,也不愿受的難挨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