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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生當作人杰,少年江湖老

伏鳳谷地處長安東北,谷間有一條小路,這條路本是春夏之交時獵戶所辟的羊腸小徑,盡頭直抵那渭水渡口,是長安一界通往北方冀州鄴城的一條民道,雖是簡陋,但比起那官路來卻要近好些時辰,但因為官兵罕至,這一路上常有山匪打劫,除非迫不得已或是掩人耳目,才會有人鋌而走險走這條小道,漸漸的這條路也就荒棄了,這小路因此漸漸的人跡罕至,又無人加以修葺,雜草叢生愈顯狹窄,而此時正逢長安秋雨綿寒之季,這條小道更是泥濘不堪。

卻是這么濕冷的天色、這么泥濘的小路上,卻有一匹青驢拉著一駕蓬車緩緩的往北行使。車轍碾過路上的爛泥,每往前走一圈整個驢車都搖搖晃晃,時刻都似要驢失前蹄,陷進了泥淖中。

興許因那寒風秋雨的緣故,駕車的車夫將蓑衣裹的緊緊的,他的頭臉也蜷在斗笠中教人看不清模樣。好半天才伸出鞭子輕輕的催一下那頭青驢。這些天來,長安時局大亂,有不少窮苦百姓出城逃難,那河北平寧穩定已久,自有不少災民渡黃河舉家北上。大多數人雖是取徑官道,但走這條小路的也并非沒有,光這一日,這樣的青驢板車也見得個五六輛,實是看不出來有任何的不同之處。

在路的盡頭,忽然轉過來兩個面目不清的人影來,說來也怪,眼下整個司隸之地時局紛亂,漢軍與西涼殘黨在各城各地酣戰,別說是尋常百姓、就是那些士家鄉紳,也紛紛北上避難,這二人卻偏偏是由北往南緩緩的行來。

驢車的車夫抬頭只是看了他們一眼,依舊低下頭,緩緩的將驢車繼續往前驅使。他們一南一北雖皆是行得極慢,但不一會兒的工夫,便已迎面相碰。那車夫將青驢往路邊趕了趕,想要讓那兩個人先行過去,可這伏鳳谷的路也真是窄的可以,在這段小道上更是只有七尺來寬,驢車雖是貼偏在石壁邊,左側僅容得二人魚腸而過的空子。

那二人的衣著打扮雖是不為光鮮,但也不是什么窮苦人家的模樣,與這驢車碰到一處,僅僅是伸頭看了一眼,便將腦袋縮進茂密的氈皮風帽里,悠悠蕩蕩的過了去。

車夫見既是避了這二人,那鞭子輕輕一揚,驢車應聲又起,剛走了不到半里,卻覺得天色猛然一沉,耳中更是聽得轟隆隆的無數聲巨響,抬眼一看,竟是小徑兩側的懸崖峭壁上落下無數的巨石來。那青驢受了驚嚇,發一聲長嘶,拉著車似個無頭蒼蠅一般往前急竄。

這本已是極為兇險之時,偏偏禍不單行,也不知前方那一片枯黃野草中藏了什么,那驢兒一腳踩了上去,尚未撇開蹄子,地面崩的一聲,便已一整個的裂開個丈余的大坑來,這大坑深不見底,下處定是淤泥,而驢車上頭又是茫茫石雨,便是武功高強的漢子,在這般的禍害面前,也要束手無策。

眼看著那青驢連連嘶鳴,車子即將陷下坑去。便在此時,那巨石落下的轟鳴聲里陡然夾雜出一記尖銳刺耳的呼哨聲,原是毫無異相的石壁上陡然翻滾下數十個人影來,這些人從頭到腳皆以特制的漆料裹身,與那石壁的山體融為一色,便是常人在他們身前仔細觀看,也不能看出什么端倪來。按理說,這樣的奇形異人在中土出現一個已算是大大的怪事,但在這么一個荒郊僻嶺里大費周章對付一個毫不起眼的驢車,可算是駭人驚聞了。

那驢車的車夫前一刻還驅著青驢在下墜的巨石間隙里亡命奔逃,此刻連人帶車摔下坑去,便是有心從爛泥中往上逃命,也躲不過這數十名異人手中噴薄而發的如雨暗器了——這一日,他們已是等了許久,也計劃了許久,終于想到了這么一個萬全之策,如今管你是生也好、是死也罷,這陷坑內布滿了倒刺的尖樁,上面既有巨石、又有成千上百把淬了劇毒的十字暗器,你若活著,便是個生翅的鳥兒,今天也要葬在這伏鳳谷里!即是早已死透了,我也要毀尸滅跡,叫你黃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寒風忽止、秋雨亦是忽止。

那一輪旭日斜斜的懸在半空里,陽光廣撒在緣夢園中,可亂塵卻覺察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里。

他的身體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陡然間,聽得寞影喝聲道:“亂塵!”

亂塵抬起頭來,就看見寞影猶如回光返照的臉和充滿了熱切決然的眼神——是殺氣!沖天的殺氣!

亂塵訝道:“寞影,你這是?”

寞影并未應聲,只是他的僂背已然挺直,天庭暴漲,顯然是真氣充盈,這分明是與人性命相搏時才有的神態。

寒風嗚咽著打了個卷兒,將地上黃黃的枯草與不知名的小花攪合在一處。

亂塵望著那些花兒與枯草,又舉目看著那一望無垠的紅霞,眼睛都看的炫了,唇邊忽得露出微笑,低低嘆道:“寞影,真要如此么?”

寞影剛要回答,一群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寒鴉撲棱著翅膀飛天而起,哇哇的苦叫聲刺破了這緣夢圓里長長久久的寂靜,直沖入那云宵中去。

有人輕輕的一聲呻吟,這一聲呻吟,乃是從一場大夢中醒來,那場夢有藍色的天、綠色的草,亦有白色的雪、紅色的血……這呻吟聲的主人尚還在朦朧之中,卻聽得那驢車的車夫嘿的一聲怒喝。

原來這個車夫卻是個年老婦人,但見她目中精光暴漲,原先趕驢的那條軟鞭陡然忽忽揚起,在其內力灌注之下,有如一根烏黑的金剛鐵槍般舞將起來。按理說,這些異人早有準備,非但刺殺時機把握的分毫不差,便是聯手暗器相攻,也是四面八方毫無死角,端的就是要打得這驢車上所有人措手不及、毫無還手之力。可這老婦卻是了得很了,她出招在后、反是搶攻在前,那一聲嘿的喝聲尚還未碰至山谷石壁,她手中軟鞭化成的鐵槍卻蕩漾成一把方圓丈許的鐵傘般舞得密不透風。

那鐵傘轟轟疾卷,越來越快,非但將暗器四下里反擊傷人,更是緩了那驢車下墜的速度。有三四個離得近些的異人逃離不及,被那鐵傘邊緣所劃,當場便將雙手給刃緣割了下來,身子吃不住痛,慘叫著摔入那布滿倒樁的陷坑中去。

眼看著這樁變故,先前與這馬車照面過的那兩人不知什么時候折返了過來,躲在戰局之外,其中一人暴喝了道:“用石頭砸!”那些異人聞言大驚,正要飛身后退,可如何又來得及?那些埋伏在兩壁懸崖的力士們聽得首領的號令,雙臂使力,絲毫不顧及下面的這些同伴,只是一股腦的將早已準備好的巨石的往這驢車所在的陷坑方向砸來。

這些巨石各個重逾千斤,饒得先前那些異人各個身法輕盈,但又如何能在這瀑布一般的石塊下面逃得性命?只聽得砰砰砰砰的悶響不停,一個個被從天而降的巨石砸碎了骨骼、成爛泥一般落在驢車的頂棚上。那老婦也見得情形危及,嘿的一聲從車架上躍起,躍入了那石雨中,待她身子離一塊巨石不足三寸之時,嘿的一聲猛喝,一鞭狠狠拍出,正正擊在那巨石的正中處。那巨石受了她的內力,卻不從中斷裂,有如一個碩大的蹴鞠一般,在半空中急速的飛滾擊撞,其余巨石一旦遇著此石,不是被它撞飛、便是被巨石所攜的巨力擊得粉碎——這一鞭中所蘊的,正是天下武學中最為精奧的“四兩撥千斤”之法,那老婦鞭上的力道七分陰三分陽,陽以破剛、陰以控力,只不過瞬息的控縱擊打之間,那些力士們拋下來的巨石便已被這老婦盡數給掃了。

眾力士在山頂上看的真切,他們一輩子又何嘗見得這般鬼神之技?一個個尚發愣時,那老婦在半空中不依不撓的已是抽了第二鞭,這一鞭卻是既剛又沉,乃是十成的陽剛之力之間,那巨石承受不住,轟得一聲在半空中碎成無數石子,只聽那老婦口中暴喝道:“起!”左掌朝天一揚,無數的碎石如飛星一般洶涌上天。一時間,只聽得噗通噗通的石子穿過血肉身軀的悶聲,有些力士尚未慘呼出聲來,便已被石雨對穿了喉嚨、眼睛、胸腹,從山頂上嘩啦啦的落下谷中。便是之前僥幸逃跑的那些偽裝異人,在這樁漫天蓋地的石雨下也未能逃生,一個個身上被石子打了無數個洞眼。正那時,天色陰灰,這伏鳳坡的最險之處,起了一團濃的化不開的血霧,待得血霧稍散,一團團看不清面目身形的肉塊四零八落摔將在地上。

那老婦身形極快,前一刻還在半空中抽鞭劈掌,下一刻黑影一閃,已是重落回馬車的車座上,但見她左手倒鉤起車架,右手軟鞭往前一扦,聽得砰的一聲爆響,那柔軟無比的馬鞭竟在石壁上錐了一個三寸余深的洞眼,那老婦只借著一刻的懸停之力,左手猛力上提,便將身下的驢車連驢帶車一整個的提起。堪堪那時,先前那兩人雙雙持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劍往驢鞭上斬來,欲要將馬鞭斬斷、好讓驢車重落入倒樁陷坑之中。可老婦豈能讓這兩名賊子如意?鞭子似靈蛇般從山壁上一縮,閃電卷向二賊的腰間。這二賊倒也有些本領,見得老婦招式詭變神速,四腳在驢鞭上一踢,順手更是從身邊各自抓過兩個不知死活的人來,但聽得嗤嗤兩聲,那兩個替死鬼自攔腰處被這如利刃般的軟鞭一劈兩斷,那兩人尚未死透,這一鞭劇痛、自然是急聲哀吼,分外的瘆人。原先那二名賊子全沒料到這驢車護駕的車夫竟是這天下間一等一的高手、心想今日事機難成,當下便欲逃了,可那老婦早已將他二賊盯得死死的,豈能容他們走了?手腕微微一抖,鞭子已化作一根柔軟無骨的繩子,如有眼睛般順著二人的腳踝盤旋至腰間,呼啦啦的往地上一摔,雖是并未取了二賊的性命,但也把他們摔了個暈暈乎乎、一時半會兒間都沒有半分力氣。

老婦制服二賊之時,驢車也安然無虞的停落在草叢上。那拉車的驢兒受得這般驚嚇,早已軟了蹄子、四肢癱在地上喘著粗氣,看樣子一時半刻間也走不了了。轎簾深垂處輕輕傳出一個年輕女子的歡喜聲:“姐姐,你可醒了。”這女子聲若輕鈴、糯軟無比,叫人不用見得她顏面便知是絕色,只聽另一個精靈呤語的女子柔聲咦道,“你是誰?……我……我是誰?”這女子只不過說了寥寥數字,便已大口的喘息,想來是身子大病新愈、體力不支所致。

那方才出鞭彪悍無敵的老婦人此時又端坐在車架上,回歸了先前坐車夫時的那種淡然之態,從車簾的縫隙間看了一眼車中得人兒,見那女子面上稍稍有了顏色,心中稍寬,這才轉頭對著那兩名泄了力氣的賊子冷笑道:“卑彌呼小兒,這么多年沒見,你的武功不見長進,這肚子里的壞水倒是一點也沒少。”

二賊皆是冷冷哼了,各自著手揭了罩在臉上的厚皮氈帽,露出二人原先的面目來,這一男一女面上冷笑不止的不正是卑彌呼與司馬懿么?司馬懿并不識得這老婦的身份,原是想嗆她兩聲,但見得其先前那般鬼斧神工的武功,絲毫不弱于亂塵、張寧中的任何一人,便輕輕咳了一聲,示意由那卑彌呼應答。卑彌呼已是識出這車夫正是當年海船東渡的老船婦,她雖不知這老船婦真實的來歷身份,但三番四次被她的武功玩弄與股掌中,早年在邪馬臺皇宮時被她留下的陰影更是駭然發作,心中暗暗叫苦,直是責怪司馬懿出的這“斬草除根”的餿主意,要是一語不合,今日兩個人的頭顱就要被這老婦給摘了。但她素來不肯示弱,眼睛轱轆一轉,反是拱手笑道:“前輩好幾年沒見了,身體還是這么安泰……”

老婦冷笑道:“托你這個大國主的福,三年五載里還死不了……”她臉色猛然一沉,話鋒也是遽然急轉:“老身與你往日并無多少交情,怎的你這個大國主不好當當的在邪馬臺享清福,跑來這么個鳥不拉屎的荒地方來與老身為難?”她這話冷氣森森,只消卑彌呼一句說的不如意、便要取了她二人的性命,孰料卑彌呼面皮倒也厚的可以,只是尷尬的笑了笑,巧言強辯道:“昔年一見老前輩的風采,一直牽掛在心,我也曾遣人多番探尋老前輩的神跡,只恨是福緣淺薄、一直尋不到老前輩的消息,今日誤打誤撞,竟在這里遇到了老前輩,雖是造了一樁小誤會,倒也是機緣巧合,這他鄉遇故知可是歡喜的緊呢。”

此次布下陷阱坑殺老婦一行,卑彌呼自是折了許多精兵強將,眼下那些人尸骨尚溫,于這毫無惻隱憐惜之心的卑彌呼眼里卻與那草芥無異,說起話來自是輕佻無比,那老婦少年時行事也為潑辣,但此刻聽得這卑彌呼無恥無恩的話來,心中也不由得一怔,反倒不知該說什么來應對卑彌呼全不要臉的說辭了。

當得此時,那轎簾一掀,露出一名雖是愁容滿布、但難掩其傲人姿色的美貌年輕女子來,她正是當年在徐州被張寧所救的郭嬛,只見她柳眉倒豎,怒笑道:“好一個‘誤打誤撞’!這四個字說起來可真是輕巧無比呢……姐姐曾說,你邪馬臺國專擅于刺探情報、設計暗殺一類的邪門鬼道,今日的這一場埋伏要還說是不夠周全,那天下間可沒得周全的陷阱了。”卑彌呼曾聽手下稟報過這郭嬛在長安郊外茶寮的劍技,曉得她在張寧的調教下武功已是日益飛升,更何況現在那老婦在場,自是不好如何惡言相向,只是在心中將其好好的咒罵了一番,臉上卻是春風如意一般笑著,說道:“你就是郭嬛郭姐姐罷,早就聞得姐姐‘聽月仙子’的雅名,只可惜我國務繁忙,姐姐又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一直以來無緣識荊,今日見到了,真真是不虛世人美譽呢。”

卑彌呼果然小人無比,這一番話中明褒暗貶,口說那“聽月仙子”,便是拿郭嬛先前在徐州聽月閣中做得歌妓的身份相譏,那郭嬛聽得自是更怒,胸膛一起一伏,又道:“卑彌呼,休要在這假惺惺的!你說,我家姐姐先前好心饒了你們的狗命,要你們滾回東瀛狗窩里去,你堂堂一國之主,自食其言不提,更是趁人之危,設下這么狠毒的陷阱來,當真是要斬盡殺絕么?”

郭嬛一語罵得那卑彌呼暫時無話,可那司馬懿眼睛提溜連轉,心中已是打了無數個盤算——這老婦說話、行事、武功處處都透著邪氣,想來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她并未當場殺了自己與卑彌呼,現在又與自己這般啰里啰嗦的廢話,看來并不是很想取得自己性命。所謂富貴險中求、生死強自留,他向來好于豪賭,往往又逢賭必勝,又想起不久前便是在張寧的眼皮子下賭出來的一條性命,不由得故技重施,將膽子猛地一壯,嘿嘿笑道:“郭姑娘這是說的哪里話?至從中秋月夜聞得甄姑娘教導之后,仲達與明瑤俱是迷途知返,原想是收遣了人馬回歸邪馬臺國,安心治理國家、維護一方百姓平寧,也算是于天造福。孰料倒世事多變,那作惡多端的董卓終是難容于天,于鳳儀臺上被曹亂塵曹公子拼死殺了……嘖嘖,曹公子嫉惡如仇、視死如歸,實是我輩的楷模。算來我二人與曹公子也是故交一場,聽聞老友壯烈而死,心緬其懷之余也是起了替天行道的雄心。又是聽得那老司徒王允發布御令,召遣四海的英豪共同擒拿李儒、李傕、郭汜、張繡這些西涼兇徒。可惜這些賊子行蹤詭異,大漢群豪難以捉得,我與明瑤正苦于獻力之時,卻聽得手下來報,說那李儒易容裝扮,為了躲避漢庭向西而設的重重關卡,反是走這伏鳳谷的小道,欲要折道河北、折回西涼。李儒這廝陰險如崖阱、深阻竟叵測,若是容他脫身去了西涼,無異于放虎歸山,漢人自是后患無窮。我與明瑤一商量,于是在這伏鳳谷中好生的埋伏,務求一擊而必殺,為蒼蒼人世盡得一份微薄之力……沒想到,那打探消息的屬下卻是個渾人,將諸位前輩與那李儒奸賊給搞混了,這才弄下這烏龍陣的荒唐事來……哈哈,不過諸位前輩武功高強,我司馬仲達這點微末的技巧又怎能耐得各位分毫,只是讓各位前輩見笑了……”

所謂謊話常言在心,這司馬懿無時無刻不在欺騙算計別人,到得現在連他自己的心智都是越變越假,竟是當自己這般假話當了真,自然是越說越是離譜、越是得意,那郭嬛活了一輩子、哪里見過他這般厚顏無恥的兇徒?胸膛都似要氣炸了,既覺得惡心、又覺得厭惡,想要說兩句來反駁于他,卻是不知說些什么好,這時那老婦對她微一揚手,示意她進得車篷內專心照顧那受傷的女子。郭嬛甚是懼怕這老婦,不敢與她沖撞,點頭應了一聲,重回入車內。那老婦聽得車中嚶嚶的軟語關切之聲,這才放寬心來,眼神如寒冰一般,冷冷地盯著司馬懿,一字一句的說道:“司馬懿,論輩分,我與你家師傅也算是熟識,算來也是你師叔;論年歲,我也長你好幾十年,便是罵你一句小賊,也不算過分……你師傅司馬徽心慈手軟,我總數落他好人不得好報,果真是有了報應,他傾囊相授卻教了你這么一個白眼狼,嘿嘿,他曉得你這個白眼狼野心不小、早晚要禍害人間,卻又婆婆媽媽的不肯痛下殺手、為民除害,既不廢你武功、又不鎖你智門,只是將你逐出門墻……唉,可憐司馬老兒的本意是希望你棄惡從善,想不到卻是給了你自由之身,不受師門拘束,可以為所欲為的在外面與各處的歪魔邪道廝混。他如個老烏龜一般常年躲在荊州不出,現在怕是還以為你已然浪子回頭,全然料不到你在野心妄想的邪路已經走的太遠了罷?”

司馬懿被她數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心中不思反省,反是怪她折了自己面子,搶言道:“這是仲達師門間的私事,不需要老前輩這等外人的指指點點。”老夫哈哈大笑,對他更是鄙夷,故作嘆息道:“司馬徽啊司馬徽,你苦心孤詣所授的智謀才略被這小賊暴殄天物,你可覺得心痛?這小賊得了一身學識,不去尋思報效天下蒼生,反是用來相助夷人、禍害中土,你若是知道了,還會對你悉心調理出來的小徒弟心存仁慈么?照我說,這般豬狗不如的東西,真應該抓回荊州,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抽了筋扒了皮,這才可消了世人受其荼毒的恨意罷?”

她這般冷言冷語甚為刻薄,句句譏諷司馬懿少年權奸、數典忘祖,就是換了年老長輩,被人如此辱罵、揭示了心頭的傷疤丑事也要暴跳如雷,那司馬懿卻是隱忍異乎常人,不但不肯發怒頂撞一句,還能鞠躬抱拳微微一笑,作出翩翩姿態,只聽他似笑非笑道:“老前輩,圣賢書有云——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宏圖霸業,豈能被世俗之見所擾?”

老婦人心中也是無解,只覺這司馬懿臉皮之厚、心腸之狠世間罕有,更覺得此人定是天下萬民之患,原是想一掌將他斃了,但她轉念一想,自己本是無根之人,后來得遇了青龍孟章,才有了人間冷暖關愛之心,而自從孟章八年前亡歿后,她又漸漸冷了俠道心腸,若不是她與張寧有母子之情、血脈之緣,早已抽身世外遠離時事了,他司馬懿于世人是福是禍與己何干?況且這蒼天素來有眼無珠,便是亂塵、女兒這樣的心地良善之人,也被這是非不分的人世逼得一個身死、一個重傷,那老天爺何時有過賞善罰惡之分?她心中反是起了一股癲狂,巴不得司馬懿這樣的奸賊攪禍人世,教得他人也受一下自己的苦楚,思緒到此,她按捺住替天行道的殺心,只是冷冷哼了一聲。

卑彌呼亦從這老婦的言行中瞧出她并無殺心的端倪,又想起早在八年前自己與難升米合謀吞沒亂塵的天書,這老婦雖是闖入了深宮內殿內,但也只是奪回了天書,說了兩三句“危言聳聽”的重話,并未與自己有多少傷虞。且說這些倭人確實是無恥的緊了,他人待得他們越是禮數,他們非但不思圖恩,更是覺得他人怯弱無能,這卑彌呼身為倭人國主,這無恥無禮的性子也是國人翹楚,此刻曉得性命無憂,不免有些有恃無恐,更是拱掌陰測測的笑道:“老前輩,如仲達所言,這次只是一個小小的誤會……不過此時此地能再次得遇您老人家,更是對我們這些小輩們的指教,明瑤深感榮幸之至,若是他日有幸,還請老前輩多加指點。”

此話雖說得極為謙恭,但其含意卻是:她卑彌呼是何人?堂堂一國國主,怎肯三番四次敗于一人之手,自今日起,她卑彌呼要傾邪馬臺一國之力,與這老婦結下深梁子。那老婦聞言亦是陰陰一笑,她早知這卑彌呼為人鼠肚雞腸、含怨必報,為得今日的事必定會耿耿于懷,但她狂縱世間數十年,便是昔年朱雀陵光面前她也是夷然不懼,你卑彌呼個小毛頭又算個什么狗屁東西?嘿嘿,你越是不肯善罷甘休,將來就要吃得我這把老骨頭的苦頭越甚。

老婦有意羞辱卑彌呼,明知故問道:“卑彌呼,老身記得你身邊還有位得道高僧,喚作滅寂還是喚作啥難升米的,身子骨也是不錯,今年算起來也不過才五六十年歲,怎得今日不見這位高僧一同前來呢?”卑彌呼聞言一怔,隨即便已明白過來,心道:“你個老東西既然已與這郭嬛廝混在一處,難升米那老賊禿死在汜水關的消息你豈會不知?哼,你既是存心消遣本王,本王何必跟你客氣?”她也不顧及現在情勢孰弱孰強,分毫也不肯容人、只是圖得個自己嘴上痛快,居然惡向膽邊生,反口相譏道:“老前輩要事繁多,本不該牽掛這俗塵中的閑人雜事。這世間庸人似過江之鯽,難升米更是其中碌碌之人,又何勞老前輩掛心?”老婦嘿嘿一笑,不依不撓道:“小兒此言倒是差矣。昔年老身雖只是與他見過兩三次,但好歹也算是有得面緣,亦曾聽得他說禪講佛,也算是識得甘露門、曉得輪回道的一方高僧。老身雖是修的道家心法,但于佛家四寸真如、廣度群品的慈悲心也是頗多向往,今日既是‘不巧’遇到了你們,滅寂法師卻是未能同敘,不免有些掛懷。”

卑彌呼絲毫不肯退讓,針鋒相對道:“老前輩既是說起‘不巧’,那可真是不巧了。難升米他這些年來日夜精研佛法,于塵世心也是愈來愈淡,今回我西來漢土,原是不想擾他清修,不過他素來重情重義,說是追隨我多年,放不下心其他人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更是生怕我在中原水土不服,故而再三請命隨行。我憐其一片忠心,便帶他一同隨來了。沒想到生死由天、人命有定,他數年未來中土,這一來便染了寒疾,只撐了不過數日,便已去了。”她頓了一頓,頗為歹毒的說道:“老前輩若是念及與他的這樁前緣的話,看來只能再等個一二年,去那西天極樂世界相見了。”老婦故作可惜之狀,嘆聲道:“老身乃是道外之人,連昆侖金頂都不可登得,又安敢覬覦那西方的佛法凈土?只是這位滅寂法師一去,你邪馬臺國少了一名高德大師,民間百姓無得佛法教化,怕是要多生狼奔豕突的兇徒了。”

司馬懿哈哈大笑,接過話來:“所謂‘凈土法門,其大無外。全事即理,全修即性。行極平常,益極殊勝。’老前輩喜解眾生縛、拔濟種種苦,實乃是世間第一等的菩薩心腸,實乃是如來再世、地藏金身,晚輩可敬仰的緊了。想那西天凈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難升米既是去了那處,也算是人世所極、報應所歸。我們幫他高興尚還來不及,又怎會有半分傷心呢?……”他口舌尖利,故意要讓老婦厭煩,故而兀自喋喋不休的又是說了許多,到得許久后才說道:“……哎呀,只顧和老前輩切談佛法,卻不想時辰已是不早,耽誤了老前輩趕路的要事了……哎呀、哎呀,這數十里伏鳳谷前后都無客店人家,今兒個天氣又冷又濕,老前輩若不是再抓緊趕路,車中的那位姑娘怕是身子骨受不了。”

那老婦冷哼了一聲、尚未言語,司馬懿眼睛轱轆一轉,佯意獻諂道:“小可不才,還是識得這一帶的客棧酒家,不若容得我二人先去前方打探,安置下老前輩一行的住宿,如何?”車中的郭嬛實是聽不下去這司馬懿陰陽怪氣的語調,不由得插言冷語譏諷道:“閣下乃是并世無雙的大才,將來更是要成一番王霸之業,我們這等螻蟻小民,那怎么敢勞煩你這個未來的威世雄主?”郭嬛服侍張寧已久,自然聽得張寧說起這司馬懿種種的自視甚高與狂妄野心,故而這番話說得也是極為露骨。那司馬懿心中雖是惱她多言,臉上的怒氣只是一撞隨即便已強行斂下,仍是滿臉堆笑的對那老婦說道:“老前輩,您車中的這位朋友身子骨還需靜養,不如就在此谷中緩行緩走,我與明瑤少年人筋骨健壯,不若就容我們現在先去安置打尖,也算是彌補下這次小小誤會的罪失。”

老婦心想我既不想殺他,留他在這里也只是徒生聒噪、惹得心里更煩,遂道:“那就有勞二位了。”那司馬懿方要拱手拜別,卻聽得車內有人怔怔軟軟的問話道:“你……你是誰?我……我在哪里?……”司馬懿眼睛忽的一亮,開口問道:“可是張寧姑娘醒了?”轎中人癡癡答道:“我……張寧,張寧是誰?……”司馬懿還欲多問,卻聽那郭嬛冷冷的逐客道:“司馬懿,請便罷。”她的語氣雖輕、言語雖軟,司馬懿原是不想理會、再行打探,但一抬眼間正瞧見那老婦眼中陡然而起的殺氣,心想:“看來傳聞所言不假,張寧這臭丫頭在鳳儀臺果是受了極嚴重的內傷……嘿嘿,縱是你這老婦救了她的性命,聽現在她的內息與語氣,看來便是不死、武功也是廢了……對了,她連身邊的侍女郭嬛都不認得,難不成……哼,看來此事還需細細探明,你們今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小爺我就先忍下這口惡氣。”

他一向精明的很,心中盤算既定,便呵呵笑道:“既然郭姑娘嫌棄,那我們便不再叨擾了,就此別過,后會有期!”他那“后會有期”四個字說的分外的重,郭嬛聽了更是氣上加氣,可那老婦卻仍是不動聲色,任由他帶了卑彌呼在瀟瀟寒寒的風雨聲里揚長而去。

天色已漸是昏暗,雨勢卻越是絲絲黏黏,老婦提著軟鞭、空坐在車架上,望著身前身后那些奇形怪狀的死尸愣愣的發著呆,忽是聽得轎中的郭嬛輕聲喚道:“姐姐,外面風寒,休要……”老婦心中一急,方是轉過身來,卻見得那粗布簾子輕輕地挑開一個角來,正露出半張膚白勝雪的玉臉來,這張臉平日里便少見紅潤、今日更是全無血色,細雨斜斜打來,這玉臉愈見清麗,只是玉臉之上,眉黛無色、柔唇亦是無色。

此時若是有行人路過的話,定會被此情此景瞧得癡了,只是未全見得人面,單單是這粗布桑簾下雪白的發與雪白的臉,就能叫天下男人直愛到骨子里、亦疼到骨子去,偏偏是這樣的一名傾國傾城的明玉佳人,怎得就傷成了這副模樣,又是哪個不長眼的混賬東西舍得將她傷了?

那老婦忙是解下披風,輕輕披在她的肩上,柔聲勸道:“外面風大,你還是在里面歇著罷。”她的目中無得一分光彩,柳眉稍稍動了動,喉嚨里發出微不可聞的咕咕之聲,想要說些什么卻是許久也沒說出話來。老婦牽心她的傷勢,輕輕挽過她的手腕,替她把摸脈搏。

她只是懶懶的、無神的望著車外風雨交加的泥濘秋色,任由老婦臉上的神色越變越差。她怔了好一陣,才是瞧見了自己滿頭的銀發,陡然說道:“我……我……怎是……怎是這個樣子?”這次她可真是傷到了骨髓里去了,以至于每說一個字都捧心輕咳、細眉微蹙,更是顯得柔弱可人。郭嬛正欲回話,卻聽老婦輕咳了一聲,正朝著自己暗使著眼色,只好不得言語。

寒氣分外的襲人,只這么一會兒的工夫,殷紅的鮮血便自她的鼻唇間溢了出來,老婦越瞧越是傷心,嗤啦一聲將身上的衫裙順手撕下一大片來,輕輕的替她拭去了鼻唇間的鮮血。這老婦身上的衫裙本是來自樓蘭國的上等綢物,照理說質量也應得上乘,可只是被她的鮮血一浸,便已緩緩酥出了千瘡百孔,想來她寒毒侵進全身、已是直深入到她骨血里去了。

老婦喚過郭嬛,將她扶進車中盤膝坐了,自己亦是端坐在其背后,一雙細瘦的手掌輕輕按在她后背上,柔聲安慰道:“莫要害怕,有娘在這里呢。”那女子原是覺得渾身冰涼,連牙齒都忍不住咯咯的直顫,忽覺得后背處暖意漸生,似有一股暖流經由這陌生的老婦掌中不斷傳來,那暖流直進到五臟六腑中,漸漸驅散了體內的寒氣,渾身的筋骨也沒那么的疼了,她這才回復些力氣,不由微微轉過頭來,仔細打量這個面帶關切善意的老婦人——她很清瘦、卻也慈祥,頭發雖已間白,但眉眼淡淡,想來年輕時也是個窈窕艷麗的美人兒。

她又轉頭見得身邊的少女,但見得她眉似小月、眼似雙星,端得是一名清麗脫俗的麗人,只是這個麗人一見得自己打量著她,螓首便斯斯低垂,臉上一副傭奴廝仆的恭敬色。這驢車簡陋,車內的濕寒氣不比車外少的多少,郭嬛憐她傷勢,又從自己身上除下了外衫,跪坐在她身前,為她遮擋不時透過車簾縫隙竄進來的北風。她雖已不識得郭嬛,但感激之情彌深,伸手來欲要牽住郭嬛,說道:“多謝姑娘了。”郭嬛身子猛然一怔,豆大的淚水連珠價的落了下來——姐姐,徐州城外蒙你與曹公子施恩相助,免我受辱,又可憐我孤寡無依、將我收留在你身側,你不嫌棄我愚笨粗鄙,傳了我這世間上諸多的神功法門,姐姐的這樁恩情,郭嬛還都還不及,又怎能要你半個謝字?……姐姐,你向來外剛內柔,不肯在外人面前示弱半分,便是那曹公子,你也不肯顯出一點的女兒家情弱之處,生怕他瞧低了你……可今日、今日,你卻成了你最不想的模樣……

她謝過郭嬛之后,又勉力躬身向老婦人施禮道:“婆婆你方才喚我女兒,你便是我娘親么……”這一句話,她都未能說完,已是劇烈的咳嗽起來,大口大口的鮮血濺在郭嬛身上,在她雪白的紗紡上,似開出一朵朵鮮艷且奪目的花來——她五臟六腑俱受重傷,本應與亂塵同亡在草場坡內,可老天爺卻與她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竟讓老婦與郭嬛尋著了去,她生不能與亂塵同枝、死亦不能與亂塵同穴……到如今,寒毒侵腦,她連過往的記憶已一并失去了。

過往其何?

天命其何!

早在許多年前,阿爹張角就曾對她說過,世事浮沉、勉力而已,如若不然,于心于身皆要被這天命吞沒,張角雖是說這話的人,但他卻成了第一個被亂世吞沒的天下人,自他往后,何進、丁原、董卓、袁紹、曹操、孫堅、劉備、王允……亂塵……還有她自己,或有意、或無心,攪得時局動亂,可天下從來都未合衾安寧,反是那些流水侯落花的人與心,一個個的皆是死了。她亦是曾在青龍潭小廬里與亂塵夜談過因果得失,亦曾戲言他身入天下、管天下事,終有一天為情愛所折、為天命所定,到得今日,這戲言終是一語成讖。這人世間的萬事萬物,于她與亂塵來說,都皆是紫薇定數、無可更改,他們求不得、離不去、眠不安、思不盡,惶惶不可終日,終于,亂塵死了、她也忘了。

那老婦悵然長嘆了一口氣,正色說道:“女兒,娘為了救你,只能如此行當,若是以后你回復了記憶,也休要怪得為娘。”

她臉現詫色,不知老婦意欲何為,可連功力淺薄的郭嬛都感到發自老婦掌間蓬勃欲出的內力,她卻仍是渾然不覺,盤身坐著毫無反應。郭嬛望著老婦,雖不說話,但眼中淚光閃爍,似是在說:“婆婆,真要如此么?”老婦目中亦是含淚,可右手卻是高高抬起,硬是從牙縫間擠出話來:“女兒,對不住了!”

說話間,她的右手手掌陡然縮入袖中,那袖子頃刻就灌滿了真氣,揚揚滾滾有如風帆。

——這一掌,似天地之驚雷、似燎原之烈火,就照直的朝她眉心拍下。

——這一掌,就是打在花崗巨石上,也要化成齏粉的。

——這一掌發出,似乎將伏鳳谷里所有的風雨都卷在掌心里。伏鳳谷的天,都隨著這一掌塌了下來,堪堪就要擊中她的眉心。

掌還未落、風已大起,驢車的車架本不牢固,在這掌風逼壓之下整個車子都咯吱咯吱的晃響,于是,三個人便在這一掌間皆是輕輕地嘆息。

隨即,掌風戛然而止,老婦的右肩關節處砰的一聲悶響,整條手臂的臂骨都被巨力震斷,那老婦面上陡然艷紅,張口哇啦一聲,狂噴出一口血來。驢車深處,她仍是亭亭端坐,秋虹水寒、瀟湘月冷,眼神之中除了恬然還是恬然——“這位婆婆既是我娘,便是殺了我,做女兒的又何能違逆?”

老婦受創,郭嬛忙是伸手將老婦扶住,但見她目露關切傷心之色,幽幽說道:“婆婆,小姐她……”老婦渾身直是不住的顫抖,嘴唇亦是發青,從牙縫間擠出話道:“我……我下不了手……”——幸虧發現及時,才是將她的性命從鬼門關拉了一條命回來,但這些天來,自己的內力已是漸漸積壓不住她的寒毒,以往一日只需早中晚各三次運力壓毒,現在已是一個時辰便要輸入真力,自己能支撐這樣無止境的真元消耗至多時雖是小事,但每運一分內力入她體內、便是越害她一分,到得最后無可壓制之時,這些內力與寒氣裹成一體如毒蛇般全然反噬,到時她連個全尸都是難保。唯今之計,只有廢了她的武功內力,好讓那寒氣失了根源之本。但頂門氣脈,豈能說廢便廢,這一掌拍下,雖可保命,但至今往后她腦中已是空無一物、全無思考的能力,與那活死人又有何異?

若非她的身體已是難以支撐,老婦也不至于要行此自損之策,于她心中,也是希望能出現奇跡,想借這一掌激發起著她的記憶潛能來,可她早已和失憶前的那個張寧恍若兩人,半點求生之心、自保之意都已尋不著。

可自己畢竟是她的親娘,在這最后一刻終是未能豁下心來,故而,這覆水再是難收、也要收回。

郭嬛喂了老婦一口熱水,問道:“婆婆,您怎么樣?”老婦無力地靠坐在車中一角,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嬛兒,不礙事……”正說話間,張寧已是昏昏睡去。老婦慈祥的看著張寧,更伸手來捋順著她的銀絲白發,口中喃喃道:“寧兒……寧兒……你讓娘如何是好……”

默然半晌,老婦突然開口道:“嬛兒,你去駕車,咱們去冀州尋那耀輝去……”透過車窗損壞的空隙,她仰首望向已然漆黑一片的天色,慘笑道:“孟章老兒,你若是泉下還能有知,無論如何也要保得寧兒不死……”

驢車緩緩的走著,張寧似個貓兒一樣蜷縮在老婦懷里,雖是深深的睡著,可嘴里卻是絮絮斷斷的輕聲吟唱著:“……東風柳陌長,閉月花房小……應念畫眉人,拂鏡啼新曉……傷心秋水波,回首緣客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她唱這些詩詞的當兒,風雨卻是越下越緊了。

郭嬛默默坐在車外,只聽得潸然淚下,只聽她輕揚軟鞭,輕聲自語道:“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嬛兒等著你……”

微風輕拂,寒意更深,寞影輕輕咳了兩聲,直是咳出淤血來,亂塵正欲上前扶持,卻聽一聲輕音,寞影已持了一把長劍于手中,只聽他緩緩道:“亂塵,兩年前我傳你慧劍奧理,今時今日,你雖能刀劍齊使、陰陽互濟,但終歸還是停留在慧劍之境。你本就天資聰慧,奈何深陷于情愛往返中不能自拔,枉我對你諸多的教誨苦勸,今日我便親手殺了你……這天下常而無常之事、斷而不斷之情,便讓我寞影做一回罪人,就此了斷罷。”

亂塵不由得苦笑——殺我?我不是已經死了么?再者,無常不可求,無我不可溺,這常劍之理我雖然曉得,但又怎能忍住心中萬般對師姐的情念、不去想那無常無我、涅槃之相?他不住的搖頭,正欲出言勸阻,卻見寞影出手如風、身法如電,已然持劍攻到身前。

倉促間,亂塵急忙拔劍出招,他此時劍法已是傲絕天下,雖是后發卻能先至,劍身急顫之中不但蘊含了萬般后招變化,更能內力真氣虛虛實實、亦幻亦真,劍芒忽吐忽藏,教人捉摸不定。但寞影大道豁達,劍術自是非同凡響。他見得亂塵玄黑骨劍后發先至,右手長劍便改豎劈為橫砍,劍到中途,劍影微微一晃,已是一劍化為兩劍、兩劍化四劍、四劍化八劍,不登時便有如千劍萬象,似一道劍墻逼壓過來,左手更是倒尾一勾,輕飄飄拍出一掌,沖著亂塵面門而來。

亂塵精研天書武功已逾多年,但見寞影長劍精巧,循的是世間巧奧變幻的極道,掌法卻是招式尋常,但寞影修為之深、又怎會使普通的掌法,定然是大樸大拙之道。亂塵身處寞影劍影掌風之下,心中仍是不由暗贊,眼下寞影一手拙、一手巧,劍循陰、掌循陽,各遵剛柔之道,但若是自己一時不察,以寞影之能,定然能倏忽間將陰陽互換了,劍法陽剛、掌法陰柔,這等變幻叵測、大正大反、是非無常的武學,便是道家無狀無象的絕妙處了。

果然,寞影左手罡掌尚距亂塵面門數尺,忽而轉向腹部,手指更是箕張,化作一團爪影連動,如趨似電,或點、或戳亂塵腹部的數十處大穴,右手劍墻更是驀然化斬為刺,變快為慢,緩緩刺向亂塵胸口。

亂塵幸得與呂布先后四次交戰,雖是次次勉力應對,但終是戰一回強一次,那日在滎陽密林中相救兵敗的兄長曹操,與呂布、張遼、高順三人一戰,更助他了悟天書所載的武學奧理,進而明晰天下招法變幻的方術,此時寞影斗轉星移、陰陽統分、剛柔并濟的攻來,他雖是吃力勉強,但也不至于數招便敗。

亂塵當即中途變招,雙手持劍,長劍圓轉連舞,劍尖緩緩與寞影劍尖對刺后便一合即分,劍柄順勢急顫,成北斗天罡之數,剎那間已與寞影利指互攻了六十四下。須知亂塵所用之道,劍法中同是以慢打慢、以拙抗拙,掌法上同是以快斗快、以巧御巧,可其中內力卻是與寞影相反,寞影劍中陽剛、亂塵劍法便使柔勁,走的是極柔克剛之道;寞影掌法陰柔、亂塵長劍便使陽烈,行得卻是極剛壓柔之法。

寞影也不多言,長劍一抖,似電芒、若青煙,從亂塵劍影中尋得一處極微小的空隙,疾斬亂塵右手。亂塵反應極快,避開了寞影長劍,身影轉動,已是翩然飄至寞影背后,劍光飛舞,呼呼呼三招,改攻他后背。

寞影也不轉身,長劍伸至背后,或撩或刺、或削或提,瞬間已與亂塵長劍交砍了數十招,每交擊一下,寞影澎湃的真氣與亂塵雄渾的內力相拼,都是宏聲巨響,激得二人身旁的潭水飛濺,二人便在飛濺如雨的絲絲水光里婉轉翩飛、掌劍交擊。一時間,但聽劍嘯龍吟,他二人一會兒緩徐如微風、一會急逞如烈瀑,身法也是各依北斗七星天罡之術、伏羲六十四卦之門,忽而簡樸渾厚如千軍奔騰、舟破巨浪,忽而靈動小巧如細水長流、南雁驚鴻,簡繁互生、兩儀并濟,斗得相持不下。

于亂塵眼中,但見寞影掌法靈動,掌力籠蓋四野,如披風蓋地,教人避無可避,只能與之硬拼,其劍法更是變幻莫測,每一劍擊出,甫到中途,已變為數十處方位,罩住自己周身大穴要沖,劍法奇幻之處遠甚于己、掌法剛烈之時也是遠勝師哥呂布,這般常劍決絕,直是亂塵生平所未睹。

但于寞影眼中,而亂塵一把玄黑骨劍也是極盡機巧之能,不管自己掌劍如何轉圜變幻、如何催逼引誘,端端是不肯露出絲毫的破綻,其守御之嚴,與那銅墻鐵壁無異。更厲害的是,只要自己有得一瞬的分神,亂塵那玄黑骨劍的劍芒便是趁隙而入、如影隨形,自己身到何處,亂塵必隨之變招、攻到何處。亂塵不過修習天書八年,已然能和自己斗了個旗鼓相當、功力悉敵。

二人從晨間旭日之時直斗到夕陽日落時分,亂塵畢竟年少,不曾縱覽天下劍法斗數,加之雖是得了張角、孟章二人的內力,但內力量上卻仍是弱于寞影,漸漸落了下風。

又斗了一個時辰,夜色已然昏暗,亂塵不住的喘著氣,顯然一日激斗,內力已是無以為繼,劍法中也微現破綻,這些微微的破綻,在張遼、關羽、張飛這些世俗高手的眼中斷斷是瞧不出的,可寞影何等樣人,既已瞅見了亂塵的破綻,掌劍再急,同施那陽罡霸悍之力,連連進逼。

亂塵頓時手忙腳亂,敗象盡露,幸虧他閃避及時,寞影的長劍只是在衣衫上劃出了一道口子,略略劃破了皮肉,不曾傷到內肌。亂塵無奈,只能以無狀六劍中的摶劍之法,以慢御快、以柔擋剛,但他心中知曉寞影神力駭然,若再不停手,自己縱是不被長劍穿身、掌力震斷心脈,也要脫力而死,眼神中滿帶著疑色望向寞影。哪知寞影毫不動神,完全不予他喘息之機,又叮叮當當的連刺了數十劍,直把亂塵逼至水潭邊。

此時亂塵后無退路,他已難以招架。寞影正準備乘勝追擊,忽聽當當兩聲,亂塵劍式一轉,非但蕩開了寞影長劍,更是幾乎從不可能的角度反攻寞影。正所謂絕境逼人,加之亂塵與寞影酣斗一日,從二人的招法開闔之中,漸漸領悟得了常劍的奧理——“常劍非劍,劍法非常;常而有術,術發趨人;人即是劍,劍卻非人;劍隨意動,身動意不動;無執念、無往生,常而無常,我劍非我。”此時這幾句話重復縈繞在亂塵腦中,他似得神助,玄黑骨劍有如靈物,竟是脫手而出,在他身前婉轉飛舞,在空中往復飛刺,加上亂塵雙手拳掌并用,忽爪忽掌,忽點忽刺,忽捉忽拿,一時間,亂塵拳、掌、腿、指、抓、劍,一齊逼壓寞影,猶如身處一團颶風之中,身勢快得已教寞影都分不清楚,倏時扭轉頹勢。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在亂塵如滔天巨浪、開天辟地的狂猛攻勢之下,寞影連連后退,身上多處受傷,不時的飛濺出鮮血,情勢極為兇險。此時的亂塵雙目卻是緊閉,已然沉浸在常劍的劍法中,樁樁種種的劍法招式更是心意所至、無往不利。又會怎曉得寞影目中含笑,劍法卻是漸漸不支?

再斗了一刻,亂塵已完全墜入常劍之中,飛劍進擊、拳掌劈斬,時似刀削斧砍、時似流水落花,招招直奔寞影要害。寞影身中亂塵數道劍傷,又受他內力之創,眼見亂塵已完全悟得常劍之法,比先前厲害數倍,再也無力為續、難以招架。

亂塵只聽寞影一聲慘叫,溫潤的血花飛濺在手上,方從無常劍法中回過神來,眼睛睜開,卻見玄黑骨劍已插在寞影心口,他怎料自己在方才的失神中下得了這樣的重手傷了寞影?他急點了寞影胸間的穴道,想要止住鮮血,更是雙掌按住寞影的脈門不住加催內力,想要護住了寞影心脈。可心臟乃是人身至要,此時已被長劍穿透,又怎能救?只見寞影胸口血流如注,將他身上新換的冥衣都染得鮮紅。

亂塵心中悲苦,臉上滿是悲愴之色,喉嚨哽咽,卻是說不出任何話語來,寞影見得真切,目中卻是含笑,緩緩喘了一口氣,吐出一灘鮮血,道:“內脫身心,外遺世界。上求道果,下化眾生……由煩惱中,得真自在。坐微塵里,受天命劫……亂塵,你休要傷心,今日你我塵緣當了,此乃是天命定數,這天命定數早在當年陸壓斬仙飛刀在溫德殿上斬裂我二人之時便已定下……”

亂塵方要說些什么,但覺一股渾厚的巨力從自己按在寞影胸口處的雙掌處倒灌而來——這分明是寞影以畢生內力相注!他目露悲色、欲要掙脫,但怎奈雙掌猶如被萬鈞磁石緊緊的吸住了一般,一毫也不得移開,寞影更是加催內力,一瞬間那本是花白的頭發盡數掉落、全身的皮膚肌肉萎縮干癟如樹皮。寞影的內力古樸雄厚,甫進亂塵體內,便與亂塵體內原有的內力融合在一處,奔流不息、輪轉往復,但奈何數量太多、又是一時之間如大海倒灌長江,亂塵怎能生受撐得?只覺周身膨脹欲裂、腦中更是沉悶壓抑,靈臺漸漸模糊,只能不住張口呼吸,哪里還能發出一聲言語?

亂塵昏迷之前,卻聽寞影緩緩嘆道:“死生其實圓融,并無世外涅盤岸;迷悟本來同體,哪有夢中覺醒人……亂塵,君子九思而成仁德……寞影……寞影就此別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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