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黑豆倒不許李妍年說話了。

他正視著張幺妹的眼睛，清楚回答：“娘和爹半年前就去了。村里發大水，爹娘到地里搶糧食，一沒留神就教大水都給沖走了。”

張幺妹眼里蓄著的淚一下子就滾了下來，又氣又恨，也不知道是對著誰說。

“我早就跟她說，別嫁過去別嫁過去，就不聽我這當娘的話！跟了那么個短命鬼，什么福氣都沒享到，這么早就……”

聽到張幺妹罵李洪山是短命鬼，黑豆和毛豆馬上露出十分不滿的神色。毛豆人小嘴快，也顧不上害怕了，竟掙開李妍年一下子沖到了張幺妹身前，揮舞著小手要去打張幺妹，嘴里還嚷嚷著：“不許你罵我爹，我爹才不是短命鬼！我不要外婆了，不要外婆！”

邊上的幾個兒子兒媳都被嚇了一跳，也就小一點的孩子不曉得大人著急什么，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還咯咯咯笑。

李妍年和黑豆這時也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去拉人。

倒是張幺妹先抓住了毛豆的兩只手，滿臉眼淚地把人抱進了懷里。

“是外婆錯了，外婆以后不罵你爹。毛豆啊，我是你外婆啊，你怎么能說不要我了呢？”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邊上一直沉默著沒說話的徐樟樹這時忽地站起來，朝著兩兄妹走了過來。他先是看了黑豆一眼，然后摸了摸李妍年的頭。張家幾個小輩便明白了，這算是爹娘發話，要認回三娘家的幾個孩子。

李妍年仗著原身年紀小，賣萌不可恥，仰起頭，眨巴著大眼睛沖疑似自己外公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試探：“外公？”

徐樟樹點點頭，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了想抱起外孫女舉高高的沖動。

也難怪他。自他入贅張家以來，一直被老妻數落埋怨的就是沒能生女孩。

張幺妹行六，上頭一串的全是哥哥，從小就被雙親和五個哥哥寵成寶。家里人不舍得她遠嫁，招了徐樟樹這么個無父無母的絕戶入贅成了家。結果也跟她娘一樣，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生，卻是除了張三娘一個女兒，其他全是兒子。更氣人的是，這一輩娶進來的四個兒媳也全生的兒子。

所以經歷過被一堆吵死人又臭烘烘的孫子包圍滋味的徐樟樹，看著眼前跟三娘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外孫女，不需要李妍年再說一句，心早就化成了一灘。

張幺妹回頭看一眼丈夫這邊的動靜，哪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嘴角邊忍不住彎了彎，眼神滿是暖意。

徐樟樹察覺到目光，也回頭看了老妻一眼，見她蹲著哄毛豆，怕她費腰，扯了把椅子示意她坐下。張幺妹早覺著腿麻了，到底是上了年紀，便順勢扶著椅子坐下，一邊還不忘把毛豆抱起來放膝蓋上，輕拍著背繼續哄，嘴上卻不饒人：

“我這個做外婆的，也不想當著你們幾個孩子的面罵你們親爹，實在是你爹做事太混蛋，太招人恨！”

這回黑豆和毛豆倒是忍住了沒急著發火，于是張幺妹便將當年那點事掰碎了講給他們聽。

“你們今天剛來，本來也不想重提當年的爛賬。但有些話不說清楚了，心里總存了個疙瘩。免得以后說錯話大家不痛快，你們三兄妹就給我聽好了。我們張家不同別人家，兒子是草，女兒是寶。別人家是盼兒子盼得眼睛都快脫窗了，我們家是從你們太婆那一輩起，就想女兒想瘋了，連做夢都想！你外公呢，當時就是你太婆給我找的贅婿，一共得了五個孩子，你娘就是唯一一個女兒。原本也是要讓你娘跟我一樣招婿入贅的……”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一個錯眼沒看住，就被你爹哄了走。”

一說到這里，張家人臉上表情都有些難看。村子里本來就討厭姓李的，結果家里最寶貝的女兒/小妹就是被這么個姓李的窮小子給拐走了。

張幺妹嘆口氣，一想到當年的事情，語氣很是無奈：“我們也不是嫌你爹窮，窮有窮的過法，兩口子肯好好過日子，我們二老再幫湊幫湊，也是個有盼頭的。可你娘在你爺奶家過的是什么日子？那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公婆偏心，妯娌偷奸耍滑，做丈夫的只管愚孝，連自己老婆都護不住！那可是我從小疼著愛著養大的姑娘，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連句重話都舍不得對她說一句。結果嫁到你們李家還沒半年，就被糟踐得沒了笑臉。”

“但凡你們娘能爭點氣，你們爹肯伸手護一護，也不至于你們娘被那兩個黑了心肝的逼得差點連孩子都懷不上！”

這里面要再說開，那可真是一部十年媳婦的血淚史。兩個小年輕正是身體好的時候，自己閨女要不是被欺負狠了，至于在有了黑豆之后，隔了那么多年才懷上紅豆嗎！張幺妹光是想一想都覺著糟心，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道：

“哎，后面的事情我也不提了。你們娘那年抱著紅豆求上門來，我那時要是能再狠心一點，逼著你爹寫了放妻書，你們娘這會兒還能在我跟前好好的。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我們娘倆兒那么死倔著干什么？要是有個肯服軟的，兩家還走動，我也不會連閨女早死了大半年了都不曉得……”

張幺妹此刻是追悔莫及，抹著眼淚就哭了起來。夏桃花看著婆母傷心的樣子，連忙朝幾個妯娌使了個眼色，一群人圍上來勸，卻一點都勸不住。

還好徐樟樹了解自己的老妻，只沉聲說了一句：“孩子他娘先別急著哭，咱們閨女這事，還得找親家麻煩！”

張幺妹頓時止住了眼淚：“對，出了這么大的事，連個來報喪的都沒有。女兒嫁進他們家吃了那么多苦頭，咱們什么時候和他們計較過？三娘再不受他們待見，那也是我張家的女兒，人在他們家出了事，連句話都沒有？天底下沒這樣的道理！”

李妍年這時候弱弱地提醒了一句：“外婆，爹娘那年回了去，就跟爺奶他們分家了……”

黑豆跟著補充了一下：“就是紅豆三歲時生病，外婆要我爹我娘和離那年。回去之后過了幾天我爹就找了族叔，去和我爺奶提了分家的事情。爺奶大概面子上拉不住，雖說是應了族叔的話，但是后頭什么都沒給，把我們一家給踢了出來。”

張幺妹明顯愣住了，張家幾個舅舅和舅媽也是一臉震驚的模樣。

“分家什么都沒給？那日子得多苦……你娘也是傻啊，怎么脾氣就那么犟，回來說聲，家里還能把她怎么著，總歸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還能讓她餓著冷著……”

黑豆面露遲疑：“外婆，我娘讓人送過幾次東西來的，可東西都被你們扔出來了。”

張家人臉色瞬間變了，連一直板著臉的徐樟樹都破了功。

張幺妹直接驚呼道：“怎么可能？！家里一直沒有你們李家村的人來過，還說了送了東西來被我們扔出去了？！這都是誰家的人來送的東西？”

黑豆搖搖頭，這事他也是聽他娘跟他爹說悄悄話的時候湊巧聽見的，只知道有這么件事情，但具體托的誰給兩家帶話，他并不清楚。

至于李妍年和毛豆，一個當時年紀小，一個都還沒出生，就更不知道了。

大舅媽夏桃花這時候語氣輕柔地朝黑豆問道：“舅媽多嘴問一句，你那大伯和三叔后來也跟著分家出來單過了嗎？”

黑豆點點頭：“好像是分出來了，不過我沒注意是什么時候分的家。”

夏桃花溫柔笑道：“那就沒錯了。做爹娘的都喜歡一家子住著熱鬧，總不肯底下的兄弟離心。而小姑子和姑爺當時分家分得難看，那一頭一尾的兩兄弟又接著分了家出去過，難保親家把分家這筆帳算在了小姑子和姑爺頭上。所以故意攔消息這事十分有可能出自親家那邊的主意，好叫小姑子和娘家徹底鬧翻了，沒了娘家人相幫，才好叫小姑子和姑爺兩個吃吃苦頭，嘗嘗分家的味道。”

張幺妹一聽她這話音，忍不住琢磨起是不是老大一家子也起了分家的心思，但看大兒媳臉上從容的模樣，又不像是。

張大寶多會看親娘臉色，立刻接上去說道：“娘，李家這樣子也太欺負人了，這事要真是他們做的，那就是害咱們骨肉生離的大仇人！咱們跟他李家沒完，這口氣不出，咱們張家臉往哪擱。”

夏桃花看了自家丈夫一眼，仍是那樣細聲細語：“我只是猜測，也不一定做的準。”

徐樟樹臉色鐵青，悶聲說道：“不管是不是，等出了正月，你們幾個跟我上一趟李家要個說法。”

幾個兒子哪里有不敢應的，連連點頭。

張幺妹一想到自己這么多年跟女兒鬧得水火不容的，到頭來全是受了別人的挑撥，可憐她那寶貝閨女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心里頓時堵得難受。懷里這時卻是一沉，她低頭看看，原來懷里的毛豆挨不住大人們說話，趕路又累著了，早睡熟了過去。

李妍年想上前去把毛豆拉過來，張幺妹沖她搖搖頭，卻將人打橫著抱起，交到徐樟樹手上。

“孩子睡著了，放二狗床上睡吧，仔細點別弄醒了。”

徐樟樹點點頭，抱著毛豆往堂屋邊上的房間走。

這么一打岔，張幺妹情緒穩定了些，留心了一下兩兄妹的穿著，尤其是當她看清楚兩兄妹腳上穿著的鞋子時，眉頭便忍不住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