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
再,臣渥受厚恩,天良難昧,每念一身之獲咎猶小,而國體之攸關甚大,不敢不以見聞所及,敬為圣主陳之。
查此次英逆所憾在粵省,而滋擾乃在浙省,雖變動若出于意外,其窮蹙正在于意中。蓋逆夷所不肯灰心者,以鴉片獲利之重,每歲易換紋銀出洋多至數千萬兩,若在粵得以復興舊業,何必遠赴浙洋。現聞其于定海一帶,大張招帖,每鴉片一斤只賣洋錢一元;是即在該國孟阿拉等處出產之區,尚且不敷成本。其所以甘心虧折急于覓銷者,或云以給雇資,或云以充食用。并聞其在夷洋各埠,賃船雇兵而來,費用之繁,日以數萬金計。即炮子火藥,亦不能日久支持。窮蹙之形,已可概見。又夷人向來過冬以氈為暖,不著皮衣,蓋其素性然也。浙省地寒,勢必不能忍受。現有夷信到粵,已言定海陰濕之氣,病死者甚多。大抵朔風戒嚴,自然舍去舟山,揚帆南竄。而各國夷商之在粵者,自六月以來,貿易為英夷所阻,亦各氣憤不平,均欲由該國派來兵船,與之講理。是該逆現有進退維谷之勢,能不內怯于心?惟其虛憍性成,愈窮蹙時,愈欲顯其桀驁,試其恫喝;甚且別生秘計,冀得陰售其奸。如一切皆不得行,仍必帖然俯伏。臣前次屢經體驗,頗悉其情。即此時不值與之海上交鋒,而第固守藩籬,亦足使之坐困也。
夫自古頑苗逆命,初無損于堯、舜之朝,我皇上以堯、舜之治治中外,知鴉片之為害甚于洪水猛獸,即堯、舜在今日,亦不能不為驅除。圣人執法懲奸,實為天下萬世計,而天下萬世之人,亦斷無以鴉片為不必禁之理。若謂夷兵之來系由禁煙而起,則彼之以鴉片入內地者,早已包存禍心,發之于此時,與發之于異日,其輕重當必有辨矣。臣愚以為鴉片之流毒于內地,猶癰疽之流毒于人心也。癰疽生則以漸而成膿,鴉片來則以漸而致寇,原屬意計中事。若在數十年前查辦,其時吸者尚少,禁令易行,猶如未經成膿之癰,內毒或可解散。今則毒流已久,譬諸癰疽作痛,不得不亟為拔膿。而逆夷滋擾浙洋,即與潰膿無異。然惟膿潰而后疾去,果其如法醫治,托里扶元,待至膿盡之時,自然結痂收口。若因腫痛而別籌消散,萬一毒邪內伏,誠恐患在養癰矣。
溯自查辦鴉片以來,幸賴乾斷嚴明,天威震疊。躉船二萬余箱之繳,系英夷領事義律自行遞稟求收,現有漢夷字原稟可查,并有夷紙印封可驗。繼而在虎門毀化煙土,先期出示,準令夷人觀看,維時來觀之夷人,有撰為夷文數千言以紀其事者,大意謂天朝法令,足服人心。今夷書中具載其文,諒外域盡能傳誦。迨后各國來船,遵具切結,寫明“如有夾帶鴉片,人即正法,船貨沒官”,亦以漢夷字合為一紙。自具結之后,查驗他國夷船,皆已絕無鴉片,惟英逆不遵法度,且肆鴟張,是以特奉諭旨斷其貿易。然未有浙洋之事,或尚可以仰懇恩施。今既攻占城池,戕害文武,逆情顯著,中外咸聞,非惟難許通商,自當以威服叛。第恐議者以為內地船炮非外夷之敵,與其曠日持久,何如設法羈縻。抑知夷性無厭,得一步又進一步,若使威不能克,即恐患無已時。且他國效尤,更不可不慮。[朱批:汝云英夷試其恫嚇,是汝亦效英夷恫嚇于朕也。無理,可惡!]臣之愚昧,務思上崇國體,下懾夷情,實不敢稍存游移之見也。即以船炮而言,本為防海必需之物,雖一時難以猝辦,而為長久計,亦不得不先事籌維。且廣東利在通商,自道光元年至今,粵海關已征銀三千余萬兩。收其利者,必須預防其害。若前此以關稅十分之一制炮造船,則制夷已可裕如,何至尚形棘手?[朱批:一片胡言。]臣節次伏讀諭旨,以稅銀何足計較,仰見圣主內本外末,不言有無,誠足昭垂奕祀。但粵東關稅既比他省豐饒,則以通夷之銀量為防夷之用,從此制炮必求極利,造船必求極堅,似經費可以酌籌,即裨益實非淺鮮矣。
臣于夷務辦理不善,正在奏請治罪,何敢更獻芻蕘。然茍有裨國家,雖頂踵捐糜,亦不敢自惜。倘蒙格外天恩,寬其一線,或令戴罪前赴浙省隨營效力,以贖前愆,臣必當殫竭血誠,以圖克服。
至粵省各處口隘,防堵加嚴,察看現在情形,逆夷似無可乘之隙,借堪仰慰宸懷。
謹繕片密陳,伏祈圣鑒。謹奏。
【導讀】
1839年6月,經道光帝同意,林則徐在虎門等地公開銷煙。1840年6月英國發動鴉片戰爭;7月5日,英軍占領浙江定海;8月9日,英艦駛抵天津大沽口,直接威脅京城安全。面對強敵緊逼,道光皇帝驚慌失措、出爾反爾,派直隸總督琦善南下廣州,接替林則徐與英軍進行談判。9月24日,林則徐發出四件奏折,包括《密陳辦理禁煙不能歇手片》。面對道光帝的嚴詞斥責,他不得不自請“從重治罪”,然而出于“每念一身之獲咎猶小,而國體之攸關甚大”,他堅持禁煙主張,力駁“禁煙招戰”論,并大談制船炮建海防的重要性。十天后,他遭革職查辦;后被發配新疆伊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