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退后，馬奇同群臣出天乾門，他們幾個人幾個人的匯聚在一塊聊些稍微放松的東西，而馬奇緊繃著臉，感覺衣服很松，好像風呼溜呼溜鉆過他的后背，他跟著大家一起走，卻聽不進去身邊人說的話。

他的眼睛正看著一個人，那人背影修長，衣著居于尋常與華貴之間，身長約七尺半。

他發現那個人也遠離人群，自顧自地走著，便跟過去，甚至要靠近對方。

這時風不再刮了，那人稍微停下來，將官帽摘下，露出了漆黑的頭發，看看遠處傳來鐺鐺聲響的校場，錘廷御衛正在操演。

那人回過頭，與馬奇忽而碰了碰眼神。

接著馬奇注意到他失神思考的眼睛匯聚成火束，便朝自己這邊過來，馬奇只得同他打招呼。

“是你？”

馬奇笑笑，做了個揖，那人并不還禮，因為他側身避過沒有接禮，“你在戶部干的怎么樣，是不是要處理很多東西？我也不了解你那方面的工作，所以不知道該怎么起個話頭···聽我講了這么些空洞的話，你大概很不是滋味吧···我呢，現在仍然是那樣，換了個上司，原來那個不服從朱之臻管教，自己請辭下調到了副部的席位就是為了不為朱之臻辦事；現在咱們見到了，我竟然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了，你看起來有些猶豫是嗎，我在安汀有處小樓，便同我去喝場酒吧？不喝？莫非公事在身嗎？嗯，那我明白了，本來想請你到最喜歡的茶樓去的，可那茶樓挨著錢府···還有一處地方，可有些偏遠，茶倒是好茶，但我很不喜歡那里的茶博士，你去了便知道那人是怎么一副嘴臉了···不要嫌遠，咱們見了應當去聊聊的。”

馬奇跟著他，面色凝重，想起原先在蕪城考試的舊事，那便是自己同面前這位面容平凡但談吐近人第一次見面。

蕪城關高家的高瑜。

他們上了茶樓，茶博士上來便問他們要喝哪一等的茶，茶博士吆喝聲很大，引得周圍的人紛紛打量進來的兩個官員，“牙查查！還是兩位官爺，您們喝些啥，一定是最上等的吧。”

“要最好的綠茶，樓上有靠窗的座位嗎？”高瑜問著，一面看到馬奇譏諷地看了自己一眼。

他們一同上樓時高瑜向他解釋，“你一定覺得我很好面子，那茶博士恭維我們幾句，接著引得大家看過來，我們若不點好茶自然會掃些顏面，可這就是那茶博士的可惡之處。”

“可你仍舊為了面子這么做了。”馬奇聲色不動地講。

“隨你怎么看，其實我這么做是為了那個靠窗的位置。那茶博士看了我們點了好茶，自然會欣然應允給我們一個好位置；上次我稍微放了下身段，那家伙卻說樓上一個座位都沒有了，結果我等到打烊都沒見有客人從二樓下來，因為那家伙覺得我們不配上二樓占好座位。”

他們上了二樓，茶博士又上來，高瑜便讓那人再上一壺，“要滾燙的水。”他一邊說，一邊看向窗外。

“這么不喜歡錢家人？”馬奇問。

“不錯，我本來挺喜歡錢萬返，幾乎是信任，但沒成想他會那么針對海河殿下。”他說著，飲了口茶。

“你為什么覺得是錢萬返公陷害了海河，他自己不也陷身此事么？”

“我在吏部工作，當然知道的要比你多些，其實三御臣并非像表面關系那么好，我們也知道朱之臻明面上在和錢萬返斗，只是朱之臻實在愚鈍，斗不過錢萬返。”

“這我知道，朱之臻公學識淵博，政治上卻一竅不通，他同薛明陽公在學派上是對手，同錢萬返公在朝廷上又是大敵，這也難怪他不行。”

“朱之臻本來想拉攏薛明陽在朝堂上一同對付錢萬返，可錢萬返的手腕跟心眼都比朱之臻要高上一層，在人格上也更對薛明陽的胃口，所以他跟薛明陽成了好友。”

“這么一來朱之臻就麻煩了。”

“他的確麻煩了，他沒手腕，只能靠著賣老跟諂媚維持自己的地位，結果他就想到了海河殿下，海河殿下是當今太子，誰能當上太子少傅，博得太子好感，他就能得到皇上寵幸，這點他再怎么愚蠢也知道。”

“嗯，現在看來，他的確很愚鈍，看到海河殿下失勢，明目張膽地就不再同其打交道，反過來直接去拉攏起新太子海平津殿下來了。”

“只能說這家伙吃相很難看，而且他還不加掩飾，那么為什么皇帝察覺此事仍舊無動于衷呢？因為這表明這家伙沒有城府，反而沒有什么危險，因為朝堂之上，危險過于明顯，就不能稱之為危險了。”高瑜喝完一杯，又給自己添滿。

“可你為什么懷疑錢萬返公呢？”

“問題就出在這里，錢萬返公制衡手段一流，他早早就察覺了朱之臻想靠著當太子的教師來影響太子，結果海河殿下很聰明，根本不聽朱之臻那一套治國理念。錢萬返公曾派過吏部幾個學識名揚諸州的下屬去爭取那個位置，結果那些家伙反而內訌起來，最后讓朱之臻鉆了空子，錢萬返公還勸自己的好友薛明陽公去當那個太子少傅···”

“薛明陽公沒有爭過朱之臻?不可能，以明陽公的口才朱之臻比不過，朱之臻會寫文章會作詩，但畢竟沒有文淵閣的掌閣學士薛明陽談吐上有文采。”

“論教學能力薛明陽公當然要勝一籌，然而薛明陽公根本不屑去當那個太子少傅，結果是朱之臻白著臉笑嘻嘻地被皇帝接見了。錢萬返公為了制衡住朱之臻在朝廷的影響力，就出了這么個對策對付朱之臻，因為一旦太子失勢，還要仰仗太子威嚴的朱之臻自然要失勢，況且，錢萬返公正好要在那天為海河殿下演算命數，這都在他的可控范圍中。”

“可這還是要影響萬返公自己啊···”馬奇駁斥道。

“你當時不在現場，你知不知道，當時就是我去地上撿的那根算簽。”

“是你？”

“是我。我拿了那根算簽，當錢萬返選中這個簽后我就一直盯著它看，持簽的人看了簽后直接嚇得把它丟在了地上，在那時我仍然看著那個簽子，接著將它撿起來，你知不知道這說明了什么問題么？”

“莫非···你敢肯定嗎？”馬奇放下茶杯問道。

高瑜面色凄慘，淡淡道，“這說明從一開始那簽子就從來沒被人在中途換過，當然你可以懷疑我，馬奇，不過，我以自己高家人的聲譽擔保，我即便不喜歡，也絕不會用這種方式陷害海河殿下跟錢萬返。”

高瑜續道，“這說明，能動那簽筒的，只有錢萬返一人而已，我當時大怒，不惜以下犯上同薛明陽公對峙就是為此；另外，你可能已經知道了，簽筒的封漆只能經過吏部，而吏部正居于錢萬返掌下。”

高瑜接著講最后一段話，“你知道錢萬返公見到算簽的第一時間是干什么嗎？他伸出手向皇帝示意了我們這些算官···他想給皇帝說是我們算官中某個人這么做的，這樣他就可逃脫一部分責任，但這么做能夠制衡住朱之臻也是值得的。”

馬奇站起身，“我喝完最后一杯了。”

“我也是。”高瑜道，也起身。

他們下了樓，茶博士并沒有理他們，因為安汀城的大米行的一位掌柜千金進了茶樓，她的丫鬟正跟著她，高瑜瞧了那兩個女孩一眼，低下頭便出了門。

馬奇跟著他，突然笑出聲。

高瑜回過頭，大概感受到什么，也露出一絲微笑，“怎么，你這家伙？”

馬奇說，“高瑜你的確沒什么改變，仍然是喜歡面相好看的女人。”

“你說剛才兩位花家的姑娘么，她們長得的確不算很有姿色，我也確實不喜歡；可這些我原來都跟你說過的啊，我記得當年出了考場就這么說過，說自己一定要娶一位漂亮臉蛋的女人，這樣每天都能過得賞心悅目。”高瑜笑了。

“出考場不對答案，不談所作文章，已經對自己很有自信者，除了盲目自大者，只有你這人了。”

“我對自己任何時候都有絕對的自信，這么做我就不會后悔。”高瑜解釋，“這些我也跟你說過。”

然此二人先前的往事此時不必詳述，他日自可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