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雅量
- 戴建業作品集(套裝共9冊)
- 戴建業
- 6863字
- 2019-08-28 16:26:11
魏晉士人贊賞博大的胸襟、寬宏的氣量、豁達的氣度和高雅的韻致,《世說新語》還專設《雅量》一門。大家公認唯有“風流宰相”謝安眾美兼備,既有“雅人深致”,又有寬宏氣量,書中用了大量筆墨描寫謝安的“雅量”。
所謂“雅量”,除了上面四個本質性規定以外,還應包括如下特征:面臨突然變故時處變不驚,遭遇重大險境時臨危不亂,任何時候都顯得包容、寬裕、鎮定、平和。
我們通過一篇小品來看看“雅量”的本質特征。《世說新語·雅量》篇載:“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問謝曰:‘當作何計?’謝神意不變,謂文度曰:‘晉阼存亡,在此一行?!嗯c俱前。王之恐狀,轉見于色。謝之寬容,愈表于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桓憚其曠遠,乃趣解兵。王、謝舊齊名,于此始判優劣?!被笢卦O的“鴻門宴”上,王坦之的“恐狀,轉見于色”,謝安的“寬容,愈表于貌”,王、謝兩人的神態形成鮮明對比。謝安“作洛生詠”的優雅,“諷‘浩浩洪流’”的氣概,“其量足以鎮安朝野”。只想著個人的安危,王坦之怎么不心懷恐懼?心系“晉阼存亡”,謝安才如此坦然。死生尚且無變于己,得失更不足以動其心,這樣才會有從容的氣度和宏大的氣量。可見,雅量是一種氣質個性,更是一種精神境界。
1.器度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
——《世說新語·德行》
魯迅先生在《憶劉半農君》中將陳獨秀、胡適和劉半農三人做過一次有趣的比較,他說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武器倉庫,陳獨秀在武庫外豎一面大旗,旗上寫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庫房卻是大門洞開,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別人根本用不著提防;胡適的庫房門是緊閉著的,門上還貼了一張紙條說“內無武器,請勿疑慮”,使見者難知虛實;劉半農則讓人不覺得他有“武庫”,他就像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一眼就能見出他的深淺來。陳、胡叫人佩服,而半農則讓人親近。
這則小品中袁奉高和黃叔度的為人也是截然不同:一個清淺,一個深廣。
郭林宗即東漢末年享譽士林的郭泰,博通經典,妙善言談,名臣李元禮曾說“吾見士多矣,無如林宗者也”。郭死后為他寫碑銘的著名作家蔡邕說:“吾為人作銘,未嘗不有慚容,唯為郭有道碑頌無愧耳。”郭林宗先后拜訪的袁奉高(名閬)和黃叔度(名憲),他們二人既是同鄉,又同為當世名士。郭林宗拜訪袁奉高時,車子還沒有在路邊停穩,馬嚼子上掛的鸞鈴還在撞軛作響,他就起身告辭了主人。他到黃叔度家拜訪的時候,卻在黃家里一連住了兩日兩夜。是郭與袁話不投機,還是與黃更加投緣?文章先有意制造懸念,用“人問其故”四字賣關子。
我們來聽聽郭林宗的解釋:“黃叔度的為人就像那汪洋浩瀚的萬頃湖水,澄也澄不清,攪也攪不濁,他的胸襟器度淵深博大,實在難以測量呵!”原來是黃叔度的器度寬宏,只有與他長期接觸才能粗識深淺。那么袁奉高的為人呢?文章又讓讀者自己去推測。從郭林宗拜訪他時間的倉促短暫,大致能猜出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郭對袁印象不好,要么是袁氏了無機心。郭林宗在另外場合對袁氏多有好評,這就排除了第一種可能性,袁氏為人沒有什么城府,可從郭林宗對他的評價得到印證:“奉高之器,譬諸泛濫,雖清易挹也?!惫肿诘降资窍矚g城府深的黃叔度,還是喜歡城府淺的袁奉高呢?從與黃、袁相處的久暫來看,他似乎更喜歡黃叔度,從他在別處推崇袁氏的言論看,他也同樣敬重和喜歡袁奉高。
就這篇文章本身而論,作者是在贊美黃叔度“其器深廣”,胸襟“汪汪如萬頃之陂”,這種人才是國家的宏材偉器。文中雖說到“澄之不清,擾之不濁”,但“清”與“濁”并非關注的重心?!傲俊彪`屬才能,“清”歸于德性。曹操不是公開“求”那些“盜嫂受金”的才智之士嗎?《世說新語》專設《雅量》門,魏晉士人似乎將“量”置于“清”之上——器量狹小雖清何益?器量深廣雖濁何妨?
就今天的價值觀判斷,“量”與“清”未可軒輊。心地透明的人能給人以信任感,與之相處覺得可靠而又親切,但又往往失之淺露幼稚;城府深沉的人處事穩重老練,而且容易成就大業,但這種人用理智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人家對他們莫測高深,因而自然也就對他們敬而遠之,只覺其可畏而不覺其可愛。黃叔度和袁奉高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性格類型,真可謂尺有所短而寸有所長,他們有差異但無優劣。
東漢末年士族已經出現人性的自覺,士人的個性日益鮮明,情感也日益豐富,本文正好透露了這一時代信息。
2.新亭對泣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世說新語·言語》
西晉末年,西北游牧民族趁晉朝八王之亂,陸續進入中原建立非漢族政權,中原士大夫相率南渡長江避難,瑯邪王司馬睿這時過江在建業(今天南京)建立東晉王朝?!斑^江諸人”就是指這些東晉王朝中的南渡士族,也就是史家所謂“南渡衣冠”?!靶峦ぁ奔唇裉炷暇┦心线叺膭趧谕ぃ瑬|晉初,從北方南渡的名士常于風清日麗的時候在此聚會。
本文就是描寫在一次聚會上,王導與周顗諸人面對同一風景各自不同的情感反應。
周顗環顧四周美麗的風物,溶溶的春光,大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慨,凄涼地感嘆道:“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春天風景倒是沒有什么異樣,只是家國山河完全不同,不久前還是在黃河邊的洛陽賞春,現在卻跑到了長江邊的建業聚會。一句話就流露了周顗心中隱藏的創痛,表現了這位風流自賞士人的感傷多情。座中名士們聽了也都相對噓唏,由此可見朝廷上下彌漫著悲觀凄切的氣氛。
東晉以前,長江流域的文化經濟落后于中原,漢族士人南渡都屬于萬般無奈,很多士人過江時潸然淚下,《世說新語·言語》載:“衛洗馬(玠)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從發達的地區跑到落后地方,誰沒有衛玠這種憂愁呢?
王導是當時國家的中流砥柱,也是當時名士心目中的主心骨。《晉書》本傳載:“桓彝初過江,見朝廷微弱,謂周顗曰:‘我以中州多故,來此欲求全活,而寡弱如此,將何以濟?’憂懼不樂。往見導,極談世事,還,謂顗曰:‘向見管夷吾,無復憂矣。’”管夷吾即有“春秋第一相”美譽的管仲,他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桓彝將王導視為當世的管仲,可見王導在當時士大夫心中的分量。王導這時要是跟著周顗一塊以淚洗面,那整個國家更會人心惶惶。聽了周顗的感慨,看到大家的悲傷,王導馬上把臉一沉,厲聲厲色地對大家說:“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在這國運艱難的時刻,應當齊心合力報效剛剛建立的朝廷,鼓起收復中原失地的勇氣,怎么能像囚徒似的相對垂淚一籌莫展呢?“楚囚”本指春秋時被俘到晉國的楚國人鐘儀,后用來泛指被囚禁的人,這里比喻處境窘迫又無計可施的東晉士族。
只用“愀然變色”四字寫其神態,只用短短三句對話寫其內心,一個老辣政治家的形象便躍然紙上——遇事不濫用感情,處世則沉穩剛毅。
作者以對比的手法刻畫人物,把不同的性格和形象襯托得格外鮮明,的確是文章高手。
3.鎮定自若
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風轉急,浪猛,諸人皆喧動不坐。公徐云:“如此,將無歸?”眾人即承響而回。于是審其量,足以鎮安朝野。
——《世說新語·雅量》
謝安是一位讓無數人傾倒的政治家,既風流儒雅又穩健老練,既有瀟灑迷人的個性又有令人驚嘆的功業,是東晉中期政壇上的中流砥柱。他在朝主政時,“強敵寇境,邊書續至,梁、益不守,樊、鄧陷沒,安每鎮以和靖,御以長策”。其實,他不僅能在棘手的軍國大事上“鎮以和靖”,即使平時游賞時同樣也能鎮定自持。
本文通過一次泛海游玩活動,運用行動和語言,通過烘托和點染,生動地描寫了謝安作為一名政治家沉著鎮定的氣質、處變不驚的膽量和凝聚群雄的大家風度。
與謝安一起泛海的是當時文藝、學術、宗教界名流,“孫興公諸人”包括書法家王羲之、文學家孫綽、玄學家許詢、高僧支道林等。要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縱一葉扁舟于藍色的大海,或談玄論道,或品詩論文,或扣舷長嘯,的確有說不盡的風雅??墒?,天公偏不與這群名流雅士作美,他們剛剛船入海中就“風起云涌”,小舟在咆哮的海面上左顛右簸,孫綽、王羲之等人臉色陡變,一齊高叫趕快掉轉船。文中的“色”指神色或臉色,“遽”指驚慌的樣子。作者先寫足天氣的風云突變,以及“孫、王諸人”在突變中的慌亂,再托出謝安此刻的神態反應,“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巴酢蓖ā巴弊?,“方王”句是說謝安正在興頭上,在洪波涌起的海濤中悠然吟嘯不語,神態是那樣陶醉、專注。平時談笑風生而此時亂作一團的“諸公”都把眼光投向了謝太傅,只見他“貌閑意說(通‘悅’),猶去不止”。在波浪掀天的大海他勝似閑庭信步,豈止沒有回頭的意思,還讓小舟不停地向海中劃去。
前面只是天剛變臉時的一幕,更嚴峻的考驗還在后頭。“既而風轉急,浪猛?!毖劭从性嵘砗5椎奈kU,“諸人”有點魂不附體,這時他們“皆喧動不坐”——命都快要保不住了,還坐得安穩么?謝安自然也意識到了處境的危險,他不可能拿性命開玩笑,如果這時還要讓船“猶去不止”,那就不是沉著而是莽撞了——作者比我們更善于把握這個“度”。不過,即使意識到了處境的險惡,他還是那樣從容冷靜:“公徐云:‘如此,將無歸?’”“將無”是魏晉人的口語,表示委婉商量的語氣。他用徐緩的語調對大家說:“現在這種情況,我看還是回去吧?”謝安此時成了“諸人”的核心和依靠,一聽到他說“將無歸”,“眾人”好像死里逃生似的長吁了一口氣,立即“承響而回”。
文章最后兩句是畫龍點睛之筆:“于是審其量,足以鎮安朝野?!币粋€在生死關頭猶能從容不迫的人,一個在風急浪涌的海面猶能鎮定自若的人,在未來政治旋渦之中,在強敵壓境的危急時刻,一定能成為國家穩定的磐石,成為朝野仰賴的重心。
4.雅量與矯情
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币馍e止,不異于常。
——《世說新語·雅量》
謝安四十多歲才出山為官,不過,他還棲遲衡門高臥東山時就有“公輔之望”,世家大族都焦急地期待他出仕,社會上早就流傳著“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的美談。果然,謝安不負眾望,出仕后軍政上都有不凡的建樹。
東晉太元八年(383),前秦苻堅總兵百萬南下入侵,晉前方“諸將敗退相繼”。敵軍次于淮淝,京城建康一片震恐,朝廷急忙加謝安征討大都督,國家存亡全系于一人。面對虎視眈眈的壓境強敵,謝安夷然無半點恐懼之色,還召集親朋觀看自己與侄謝玄下棋。他的棋藝本來劣于侄子,但此時謝玄由于憂心國事卻敗在叔父手下。一局剛罷,謝安即以謝玄為前鋒迎戰苻堅。
這則小品是說前方鏖戰方酣之際,總指揮謝安在京城下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謝安“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古人所說的“信”是指送信人,“書”才是指現在所說的“信”,“徐向局”就是慢慢轉向棋局。這幾句刻畫謝安沉著的個性可謂力透紙背。在軍情如火的當兒還有心思與人圍棋,已顯出他的從容不迫,淮上大軍前鋒送來了軍情報告,看后竟然“默然無言”,照樣接著與對手下棋,可見他的沉著冷靜。旁邊觀棋的看客按捺不住問“淮上利害”,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小兒輩大破賊”,似乎這是一次不足掛齒的小戰役,勝敗都無關大局。你看他“意色舉止,不異于常”,敵寇方張之時他毫無懼色,強敵潰敗之后又全無喜容,時時都不失鎮定自若的大將風度,難怪時人都那么仰慕其“高量”了。
謝安的沉著不僅僅來于他的氣質個性,還來于他對敵我形勢的清醒認識,戰前不為強敵的囂張氣焰所嚇倒,戰時又進行周密安排和巧妙布陣,戰后勝利已在預料之中,所以戰前慎重卻不驚恐,戰后得意卻不忘形。
這次戰爭決定著國家存亡,謝安何曾不知道它的重要性呢?勝利結局肯定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快慰和欣喜,這是他作為政治家和軍事家成功的頂峰,“淝水之戰”至今還是以弱勝強的輝煌戰例?!稌x書·謝安傳》載,棋局剛終,謝安“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這幾句話寫出了他對勝利的本能反應。他當著眾人的面為什么不讓喜悅形諸臉色,不讓高興訴諸語言呢?一個政治家必須用理智克制自己的情感,讓自己的言行都在理性的規約之下,不使自己成為情感沖動的奴隸,否則,憂則大哭,喜則大笑,怎么能在關鍵時刻“鎮安朝野”呢?
史家對謝安“矯情鎮物”頗有微詞,古今政治家有幾個不“矯情”的呢?有些政客還無情可“矯”,有些政客還是作秀高手,有些政客更是善于偽裝的衣冠禽獸。相比之下,謝安要算是智高情重的杰出政治家。
5.受寵若驚
孝武在西堂會,伏滔預坐。還,下車呼其兒,語之曰:“百人高會,臨坐未得他語,先問:‘伏滔何在?在此不?’此故未易得。為人作父如此,何如?”
——《世說新語·寵禮》
如果你沒有見過受寵若驚的情景,就來細讀這篇小品;如果你不能體會受寵若驚的心境,也來細讀這篇小品。
文中的伏滔(約317—396)字玄度,生卒年不詳,主要活動于晉元帝建武初年至孝武帝太元末年。他從小就以才學聞名,州里舉秀才和辟別駕都不就,后出任大司馬桓溫參軍?;笇④妼λ仲p識,每次宴集都讓他陪同,后來還因在桓溫平壽陽中有功而封侯。桓溫死后伏滔又深得孝武帝司馬曜的器重,朝廷重大集會還是少不了他。
一次孝武帝在宮殿西廂大會群臣,伏滔也在應詔之列。剛一散會,伏滔便匆匆駕車回家,剛一到家,便急急忙忙跳下車來,急切地把兒子叫到身邊對他說:“今天西堂百人的重臣大會上,皇上才坐下什么話都未說,一開口就問身邊侍臣說:‘伏滔在哪兒?他來了沒有?’能被君主如此寵愛,這實在是太難得了!做父親能做到這個份上,怎么樣?”
伏滔被皇帝眷顧后的神情意態,只用寥寥五十多字的短文,便勾畫得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還,下車呼其兒”,兩個短句寫了伏滔集會后做的三件事——急忙回家,急忙下車,急忙呼兒,表現了伏滔按捺不住的喜悅;“百人高會”是他向兒子渲染集會的盛況,以場面的盛大和隆重,凸顯自己受寵的隆恩;“先問:‘伏滔何在?在此不?’”轉述皇帝集會時的問話,為的是表明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何等重要;“此故未易得”五字,則表現他自己對皇帝恩寵是何等看重;“為人作父如此,何如?”更是在兒子面前炫耀自己受寵后的得意。從這段談話中,不難想象他在兒子面前是如何繪聲繪色,如何手舞足蹈,也不難想象聽到皇帝問到自己時,他內心是如何激動狂喜;更不難想象他回家路上,想與家人分享受寵喜訊是如何急不可耐!
作者并沒有直接寫伏滔如何受寵若驚,也沒有直接描寫他受寵后的心境,而是通過他匆匆回家的細節,通過他對小兒的言談,來表現人物的個性與心理,來讓讀者想象人物的口吻和神態。作者更沒有站出來直接進行褒貶,只是描述人物的行為和語言,讀者自然就會心生好惡。只用短短幾行文字,人物就刻畫得聲情并茂,作者完全不動聲色,文章卻力透紙背。
文章中伏滔在小兒面前的模樣,即使不是小人得志,也多少有點小器易盈,相信誰見了都會覺得他惡心。不就是被皇帝隨口問了幾句嗎?何至如此得意忘形?“才學”是那樣高深,為人又是這樣卑微,反差之大使人跌破眼鏡?!墩础飞舷缕獙μ煜麓髣莸膶徱暎瑢抑卫淼檬У钠饰觯憩F了國士的胸襟和見識,而這則小品中受寵若驚的樣子,又活脫脫地流露出一副妾婦心態——得寵便驕,失寵則怨。
不過,綜觀伏滔個人的一生,他絕不是屈節求榮的小人;縱觀中國古今的書生,像伏滔這樣的讀書人比比皆是。即使笑傲王侯的偉大詩人李白,有時也以與侯王交往為榮:“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紅顏我少年,章臺走馬著金鞭。文章獻納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保ā读饕估少浶僚泄佟罚┙拥交实墼t書后他比伏滔更加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保ā赌狭陝e兒童入京》)哪怕是另一位博大深沉的詩人杜甫,照樣把皇帝的賞識當作莫大的榮耀:“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往時文采動人主,今日饑寒棄路旁。”(《莫相疑行》)三大禮賦被唐玄宗欣賞這件事,杜甫在詩中不知自吹了多少遍,他在老來寫的《壯游》中還忘不了再自夸一番:“曳裾置醴地,奏賦入明光。天子廢食召,群公會軒裳?!?
雖說儒家高揚“足乎己而無待于外”,道家強調“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這些主張當然都非常之好,但它們的調子又都唱得非常之高,完全“無待于外”的只有“神人”,希望得到別人肯定贊譽屬人之常情,更別說希望得到皇帝贊譽了,也許那些反社會和反皇權的人例外,他們把社會的肯定和皇帝的褒獎視為恥辱。
李白得到皇帝的詔書就仰天大笑,后人一直把這當作笑談或美談,伏滔受寵于皇帝而欣喜若狂,為什么人們反而覺得俗不可耐呢?李白的得意忘形中有幾分坦蕩和率真,伏滔在兒子面前的驕矜之色未免失態。李白俗得如此坦然,所以人們感覺他不俗,伏滔當眾藏藏掖掖,在兒子面前又自命不凡,所以他“一說便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