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悅讀經典(第1卷)
  • 張渝 譚宗澤
  • 4756字
  • 2019-10-18 18:10:21

士人治政下的君主制

方含毅[1]

王朝周期興亡率也好、黃宗羲定律也罷,甚至整整一本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反映的似乎都是一個死循環:開國創設適應當時社會的“好”制度——迎來盛世——時代變遷制度不能適應——抱殘守缺或以人事僭越制度——民生凋敝、動亂、造反、外患——再次開國試圖創設適應當時社會的“好”制度……

其內在制度變革力的缺乏已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其循環的根源是何卻仍值得商榷。而在回答這一問題前我們需要明晰的一點就是:古代中國政治是否存在一種共性,而由其推演出來便是我們能否總結出這種共性,中國歷代制度變遷是否沿著一條有跡可循的脈絡前進。本文以《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為文本基礎嘗試去解析這一共性及其所衍生的弊病。

一、“士人治政下的君主制”及其天生弊病

古中國最根本的政治共性在筆者看來是“士人治政下的君主制”,而其歷朝歷代制度構建上大抵從這點出發而指向得失成敗。“我們中國歷史從漢代起,就不能叫皇權,因皇帝不可能一個人掌握一個國家的皇權。也不能說它是貴族政權,因自漢代起,已沒有顯然的貴族……所以若說政權,則中國應當是一種‘士人政權’,政府大權都掌握在讀書人‘士’手里。從漢到明都如此。而在考試制度下,讀書人跑入政府,也有種種規定。在制度規定上,是絕沒有世襲特權的。因此中國社會上的讀書人‘士’只是一種流品,而不成為階級[2]。”筆者大致贊同錢穆先生有關“士人政權”的論述,但也有所補充修改。本文所謂的“士人治政下的君主制”并不是對其觀點的簡單剪切拼接,而是想將清朝這個政權旁落于部落、不適用于“士人政權”卻可以貼近“士人治權下的君主制”的特殊時代囊括進我的討論范圍之中使其真正能作為古中國的政治共性,且由此強調在其“士人政權”下其本質仍為君主制。何解?在于制度創設、制度變革與制度指向:中央集權地方貧弱、君權侵攬相權分割乃至清朝的部落政權,事實上都是制定者制定出指向他們所認為的最好制度。中國的歷史沿襲是集權者掌國而非諸方分掌,是皇帝開國而非宰相開國,是皇家世襲而非文人世襲,那么制度的集權化皇權化走向便在所難免。我們不能否認中國行政的著眼點仍在士人而非皇室,但必須認識到士人的行政雖是主流但卻只能處于輔佐地位:他們代表的是時代的聲音,可決定順應潮流還是逆勢而為的卻仍是君主。西方現代民主、憲政等制度構建不是由于其精神覺悟遠高于中國,而只能說西方利益集團的多元化與民眾權利意識的養成造就了與中國極其不同的發展之路。錢穆對地方行政的逐步劣化的批評不可謂不對,但很難說當初的制度建設者并未意識到這點。中央集權漸盛而地方貧弱、君權侵攬相權分割是中國歷史沿襲的脈絡,但這不能完全理解為是社會的需要,而只能說是“士人治政下的君主制”為自身能長久延續而付出的代價,用囚徒困境與單個理性人(群體)選擇造成的集體不理性就可以很好地概括。而本文第二部分把論述重心放于地方行政的流變上,其用意便在于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點明地方行政是如何劣化的基礎上指出這種劣化是有意選擇與必然選擇,以此試圖例證上層階級與社會需求的背離。

二、制度流變:地方行政的劣化

制度衰亡的脈絡都有跡可循,皆因為修正前朝弊病、不走以往老路卻由之踏上了一條新卻并不新鮮的敗落之路:漢因秦時中央集權過急過速、皇權膨脹過盛的滅亡教訓加強地方權力,呂思勉語之“封建政體的反動”[3]。其地方制度也被錢穆先生稱為“講到中國的地方行政,只能說是漢代好,唐代比較還好,宋代就太差了”[4](明朝由于元之積弊與自身缺陷、清朝由于部落政權而法術盛行較之宋朝便又等而下之),但事實上兩漢的滅亡也正是歸于這種地方分權致使諸方豪強勢力的興起。而到了唐朝郡縣改制、設立觀察使與節度使本意為制衡地方勢力,可“唐室之崩潰,也可說即崩潰在此一制度上”。唐代意欲中央集權卻弄巧成拙的教訓反映在宋朝制度建設上便是“所謂宋代的中央集權,是軍權集中,財權集中,而地方日漸貧弱”[5]。失敗的兵役制度加之固有的國防弱點(燕云十六州的失卻),使宋之滅亡幾近必然。至明朝呈現出的問題卻又是一般景象,獨特而又有跡可循,雖于中央集權、地方行政、考試制度皆有失當之處,但滅亡的直接原因卻是由于承平過久,衛所制度隨著倉庫里的那些兵器衣裝一同腐化。而到了清朝,總結起來便是中央集權與皇權獨斷達到頂峰的部落政權,其結局哪怕沒有列強與變法革命這些“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因素介入,衰亡卻也是可以預見的。

錢穆先生單論漢朝的地方行政最優這一點上有其道理卻有失偏頗,可以說這種分權于政權開放、政事處理是有益,但于中央政權的存續與尊嚴卻是有礙的。而就如前文分析的那樣,“權力的擴張性與排他性,使其自我擴張不斷膨脹,它的應用邊際直到遇到阻力和反彈而不能前進為止,而專權不僅只是某些政治領袖個性的結果也是權力的特性使然”[6],這便造成了統治需要與社會需求的脫節。為避免出現和漢一樣的滅亡情況,唐宋明清都各施手段。唐在制度的規劃上為削弱地方權力,郡縣改制為州縣(小縣多州,“唐代地方長官,其職權比重,較之漢代差遜甚遠”)、州縣多分級次(“在官品中漸分清濁,影響行政實際效力極大”)等一系列被《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詬病為地方行政退化的改制,實際卻是為掃除漢朝地方獨大各自為政的弊病,只是由于制度新創面對未有之而新臨的難題,在節度使這一制度設立上犯了大錯(“玄宗始而銳意邊功,繼而荒淫無度,軍國大政完全不在心上。邊將就有以一人而兼統數鎮,十幾年不換的”[7]),加之親信宦官以其統領的禁軍亂政,兩相交加使晚唐時局糜爛至不可再復。而宋明(或許還要再加上清)開國的制度建設者可能已經明確意識到漢之弊病結合唐之教訓,而力圖中央集權權力收縮以求規避,卻不想由此落入“中央權重地方貧弱”的窠臼之中。由此反映的其一是既得利益階層(皇權與士人政權)對制度的修正難以反映社會的真正需要,其二造成的便是地方官不為地方謀(因評判機制/制度視角自上而下)的文人政府與農業現實的背離。

與地方制度劣化一同可作例證的還有相權的逐步分割、監察皇帝的御史諫官制度被扭曲成監察政府黨爭攻訐的工具。最典型的就是明朝后期,由于各層次的監察制度或多或少都發生異化:宰相職位被廢除,而名不正言不順的內閣在法理上并無權柄監察督勸皇帝,致使其一旦不理政事,政府只能順歷史慣性沿襲。宦官當道、外戚亂政還在其次,關鍵在于政府完全喪失了制度內在變革的可能只能隨波逐流,而單純指望賢王名相的“人事”只能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漢朝的“光武中興”如何?其制度的積弊哪怕有圣人力挽狂瀾,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幾十、幾百年便再重現往日衰亡的結局。“中國歷代制度變遷是否沿著一條有跡可循的脈絡前進”這一問題似乎已能從這一代代王朝興亡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三、制度的發展脈絡:士人治政下的君主制的構建與固化

秦漢可以說是專制的起源,而“士人治政下的君主制”的開端更確切地說是起于漢而成型于唐:孝廉察舉制度是漢代士人政府構建的基礎,繼秦而來廢除了世卿世祿制的漢大致擺脫了貴族政府的束縛,隋唐又以科舉代九品中正制滌蕩盡門閥豪族的存在。而往后的由漢至清就是一部君權不斷膨脹直到所謂“黑暗專制”的歷史。

君權的自利性勢必在不斷發展中擠占地方、民眾的空間,但與西方封建君主制極為不同的是中國士人治政更帶一份迷惑性:單一卻的確存在的上升通道消解淡化上下階層的積怨并分流了對抗力量。以中世紀西方為對照,其由于政權的不開放使相當一部分下層智識之士轉投工商行業以積累資本來達成抱負,從而壯大其勢力。在經濟雄厚之后勢必因權力與實力不平等而要求開放政權,其變革便能說是自下而上的反抗、民主的革命。這恰是由制度不完善造就了民眾為權利而斗爭的強烈意識。而反觀古中國恰是由于制度完備而使民眾沒有橫向發展力量的空間而只能在既定軌道上被分化(智識之士皆被吸收入士人階級)。

因此單論對社會秩序的維持,西方是斷不能及中國的。但制度對上位者利益的捍衛日漸完備與制度和現實環境與日脫節這兩者可以說是并進的,到了明清兩代便是這二者沖突的集中體現:清朝部落政權以個別凌駕于集體,為保有特權所采取的諸多法術自不用說。而明朝君權侵攬相權分割制度僵化而人事漸多,比如地方行政官吏的冗雜。“所以中國地方行政,宋代已經不理想。……明代更不行,一省被分成三個司……又在分許多分守、分巡的司。這許多官下面才是府、州、縣。縣官被壓得太低太可憐。他服事奉承在他上面的長官還來不及,哪有工夫去親民?”[8]政治色彩濃郁一點的說法便是這種脫節體現的是官與民兩種階級利益訴求的根本對立,而這種對立不像以血統定論而堵死上升通道的對立那么極端激化,由政權開放(科舉的士人政權)緩和沖突淡化其對立色彩(寒門子弟躍過龍門并不罕見)卻使其社會基礎根深蒂固。重農抑商、士人政權等可以說限死了上升通道使其只有“學而優則仕”這單一選擇,而社會中大部分智識之士被網羅入這一價值評判體系。在此體系中上升是由上級提攜而非下層支持,其自上而下的評判機制就自然而然地構建起來了。奉承上級而非造福下層這種不同于民主的官本位評判方式對個體可能不一定成立,卻是社會的大趨勢。而于個體而言由造福民眾而升遷也只是因為其被作為上層評判的重要因素(換句話說這同樣算作一種“奉承”),但其本質仍為上位者的選擇,很難說不是上層階級意志選擇的體現(所謂“意識形態”)。

這里以“官無訟”為例便可以說明:“官僚體系的約束從古代中國整個官僚體系的運作來看,‘官無訟’的盛行又有其政治體制上的原因。封建時代評判地方官員政績的重要標準之一就是訟清獄結,如果治下紛爭不止、訴訟迭起,則會被認為是官吏德化不足和缺乏政績的表現。地方司法官吏出于對自身利益的考慮,自然愿意選擇結案迅速的調處方式來解決詞訟。另外,官員的好壞并不是由老百姓來評價,而是由統治者來評價的。官員的政績只有符合統治者的意愿才能得到升遷,因此其出發點一般都是迎合統治者的,所謂‘獲上是治民第一要義’,這樣就使得絕大部分地方官員不會關心百姓的疾苦,而是出于升遷的目的走上‘無訟’的道路。以上從司法裁判者的角度,通過對‘為王計’和‘為官計’兩方面的分析,說明了‘官無訟’的理由,揭示了中國古代司法官吏據以行動的根本考慮在于追求皇朝的穩固和宦途的顯達,所有司法活動正是圍繞著這一軸心不斷運轉。”[9]

四、結語

行文至此,對于之前提出的問題本文也有了初步的解答:第一部分、第二部分闡述了古中國的政治共性,第三部分則指出其制度的發展脈絡為“士人治政下的君主制”的構建與固化。

導師評語: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系錢穆先生專題演講合集,既高屋建瓴地總括了中國歷史與政治的精要大義,又點明了近現代國人對傳統文化和精神的種種誤解。言簡意賅,語重心長,實不失為一部簡明的“中國政治制度史”。方含毅同學從中讀出了他對中國朝代興衰的一個疑問:為何王朝總是無法擺脫“治—亂”的循環。為此他開始了自己對這一問題的探索。文章結構層次分明,行文嚴謹,又通過閱讀其他史學著作來尋求觀點的佐證。不足之處在于結論部分論述較少,沒有對前面提出的問題作出一個明確的回答,頗有點虎頭蛇尾之感。

(張偉副教授)


[1]作者簡介:方含毅(1996),男,浙江瑞安人,就讀于西南政法大學行政法學院2014級法學實驗2班。

[2]錢穆著:《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新校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

[3]語出《中國通史》。呂思勉意為雖廢封建置郡縣是大勢,但人情仍習慣于封建,秦一滅分封也就復起了。

[4]錢穆著:《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新校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

[5]同上書。

[6]燕繼榮著:《政治學十五講》(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7]呂思勉著:《中國通史·雙色典藏版》,武漢出版社2011年版。

[8]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新校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

[9]湯茜:《“無訟”的理由——從雙重主體的角度考量》,載《法制天地》2011年第1期。

主站蜘蛛池模板: 洛阳市| 缙云县| 寿阳县| 醴陵市| 察雅县| 皋兰县| 通辽市| 本溪市| 铜陵市| 大城县| 民和| 黔西县| 岳阳县| 元朗区| 沙坪坝区| 镇雄县| 云浮市| 宁远县| 双峰县| 龙江县| 洛川县| 儋州市| 通州市| 和静县| 台前县| 黔南| 策勒县| 武夷山市| 重庆市| 屯留县| 沙田区| 射阳县| 青神县| 万源市| 昂仁县| 游戏| 沂水县| 攀枝花市| 东乌| 宜川县| 德令哈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