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義刑法學(第二版)
- 陳興良
- 5242字
- 2019-11-29 18:30:19
一、構成要件概述
構成要件一詞,顧名思義是指成立條件,因此,把犯罪的構成要件理解為犯罪成立條件,從語義上來說本來是沒有錯誤的。正如小野清一郎指出的,構成要件是一個一般法學的概念,甚至在哲學、心理學等文獻中偶爾也采用構成要件一詞。在一般法學上,由于一定的法律效果發生,而將法律上所必要的事實條件的總體,稱為“法律上的構成要件”。但在刑法學中,將構成要件望文生義地理解為犯罪成立條件,恰恰是錯誤的。
在蘇俄及我國刑法學中,都存在著對構成要件的誤讀,即把構成要件等同于犯罪構成,從而在刑法學上造成了一起學術冤案。這一學術冤案的制造者,可以追溯到四要件犯罪構成要件理論的創始人特拉伊寧。我國學者在清理這一段歷史時指出:
特拉伊寧在“犯罪成立”的意義上使用“犯罪構成”(在其著作中所用的“全部”“犯罪構成”一語中,這一點都可以得到證明),并在這一意義上用“犯罪構成”取代費爾巴哈或者施就別爾學說觀點中的Tatbestand(構成要件或犯罪事實)。特拉伊寧或是把費爾巴哈對Tatbestand的定義看成是對“犯罪構成”即犯罪成立所下的定義,或是以自己所創立的作為“犯罪成立所必須具備的諸要件的總和”的“犯罪構成”這樣一個概念標準,去駁斥費爾巴哈學說中作為犯罪外在事實的Tatbestand,指出其存在所謂的割裂犯罪構成的統一概念的錯誤。特拉伊寧的結論是無比讓人贊同的,因為他在問題的出發點上就偷換了概念。
偷換概念的指責當然是十分嚴厲的。但對于特拉伊寧來說,又確實是難以洗冤的。當然較為平和的說法是:特拉伊寧把構成要件改造成為犯罪構成。問題在于:如果是改造的話,就不能把構成要件與犯罪構成等同起來,應當承認兩個概念之間的轉化。但特拉伊寧卻以犯罪構成的觀念去指責、批評費爾巴哈、施就別爾(Stübel)等人的構成要件的觀念,說他們是在人為地割裂犯罪構成的統一的概念。這就不僅僅是誤讀,而是指鹿為馬了。就像在西漢張騫出使西域以后才逐漸將新疆劃入中國版圖,在此之前史書記載的中國領土都不包含新疆(西域)。司馬遷的《史記》就有西域三十六國的記載。那么,能否站在我們今天的立場上指責司馬遷分裂國家呢?當然不能。這種指責無疑是缺乏歷史根據的。而特拉伊寧就是這么指責費爾巴哈、施就別爾的。當然,特拉伊寧關于犯罪構成的論述中始終存在揮之不去的構成要件的陰影。對此,我國學者指出:
在作為刑事責任根據的廣義的、實質的犯罪構成概念和分則特殊的、法律的、狹義的構成要件概念之間,是特拉伊寧在西方之要件論與蘇俄刑法傳統和制度上左右搖擺的表現之一。
我國學者敏銳地看到了特拉伊寧本人在構成要件與犯罪構成這兩個概念之間左右搖擺,從而大大地削弱了其犯罪構成思想的科學性。為了便于對構成要件一詞有更為深刻的把握,我們還是對構成要件的起源進行一些梳理。一般認為,構成要件一詞經歷了以下三個演變過程:
(一)從程序法的概念到實體法的概念
構成要件最初是一個程序法上的概念,其起源可以追溯到13世紀的意大利,當時的歷史文獻中出現過“constare de delicit”(犯罪的確證)這一概念。它是中世紀意大利糾問式訴訟程序中使用的概念,指在對犯罪人進行刑事追究前必須首先證明犯罪事實的存在(一般糾問),在得到犯罪的“確證”以后,再對特定的嫌疑人進行糾問(特殊糾問)。1581年,意大利學者法利斯從犯罪確證中引申出“Corpus delicti”(犯罪事實)的概念,用以表示已被證明的犯罪事實。1746年德國學者克萊因將“Corpus delicti”譯成德語“Tatbestand”(構成要件),當時仍然只有程序法的意義。直至施就別爾和費爾巴哈之后,它才變成實體法的概念。由此可見,構成要件從程序法的概念演變為實體法的概念,就經歷了差不多六個世紀。
值得一提的是,構成要件的概念雖然起源于意大利中世紀,但刑法學意義上的構成要件純粹是德國刑法學的產物,與意大利已經無關。甚至在現在的意大利刑法學中,根本不采用構成要件一詞。現在意大利刑法學采用的是“il fatto tipico”,我國學者陳忠林將其譯為“典型事實”,陳忠林在評注中指出:
原文“fatto tipico”,是意大利刑法學家Delitala受德國刑法理論影響提出來的一個概念,大致相當于德國刑法中的“tatbestand”(構成要件)。其中,“fatto”一詞在意大利語中有多重含義,既可表示“事實”,又可表示“行為”。鑒于意大利刑法學界的通說認為犯罪是一種(包括行為、結果以及其他基本條件的)“事實”而不僅是“行為”,故譯為“典型事實”。
當然,“典型事實”一詞中的“事實”是較為容易引起誤解的。因為構成要件已經不再是一個事實的概念,而是一個法律模型的概念。
(二)從事實的概念到模型的概念
構成要件最初是從犯罪事實中引申出來的,因而在其原型中具有事實性的基因。直到費爾巴哈將“Tatbestand”引入刑法學,而被當做判斷犯罪成立的法律要件使用,并且特指犯罪成立的客觀條件。顯然,從事實到法律要件,在性質上是完全不同的。例如,小野清一郎曾經把法律學上的構成要件與心理學上的構成要件做過比較,指出:
按照一般法學的用法,構成要件一詞僅僅意味著法律上的、抽象的觀念性的概念。與此相反,在心理學等方面,在使用“Tatbestand”一詞時,基本上指的是事實性的東西。
為了說明這種差別,小野清一郎認為,莫如說法學上的構成要件是從古時的主要是訴訟法意義上的用法那里沿襲下來的,而哲學家和心理學家所使用的不是法學上的構成要件這個概念。這種解釋并不具有充分的說服力,因為訴訟法意義上的構成要件也是在事實意義上使用的概念,只是到了14世紀引入實體法以后才演變為法律要件的概念。
構成要件作為一般意義上的法律要件雖然已經脫離了事實性概念,成為一個規范性概念,但這個意義上的構成要件與規范使用的構成要件還是不同。現在的構成要件是指犯罪的一種法律模型,是一個類型性的概念。這一意義上的構成要件是貝林開創的。正如我國學者在復述貝林的構成要件概念時指出的:
在貝林看來,“構成要件應被定義為犯罪類型的輪廓”,是“一個并無獨立意義的純粹概念”, “永恒(zeitlos)普遍(raumlos)而無相(existenzlos)”,若“綰之以違法有責的行為,則可成立犯罪”。構成要件是“犯罪概念的中心(Mittelpunkt),綰結了犯罪其他要素,梳理五彩紛呈的生活事實而為特色形象即特定類型的生活事實,非此則無刑法后果”。
因此,構成要件不僅是一個規范性概念,而且是一個類型性概念,成為犯罪的客觀輪廓與指導形象。
應當指出,構成要件與構成事實是不同的。構成要件是某種規范性的模型,而構成事實則是指符合上述規范性的模型。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正如模具于產品的關系。產品是按照模具生產出來的,具有模具的外在形狀,但它并不能等同于模具。當然,構成要件與構成事實之間的關系較之模具與產品的關系更為復雜。問題在于:構成要件本身又是從犯罪的行為類型中提煉而形成的,然后反過來又以構成要件作為標準去認定犯罪。對于這樣一種復雜關系,貝林曾經指出:
“殺人”的觀念形象系從與此相對應的真實事實中推導出來,那么邏輯上可以明確:該觀念形象不僅不同于其涵攝(subsumierbar)的犯罪事實(Vorkommennisse),而且在該形象未出現于犯罪事實中的時候還保留著其內容。由此可知,謀殺概念的首要要件不是“殺人”,而是實施殺人的行為。易言之,犯罪類型的首要構成要素不是法定構成要件,而是行為的構成要件符合性,法定構成要件只是規定了這種首要的構成要素。
在以上論述中,貝林揭示了殺人的構成要件與殺人事實本身的區別,并且殺人的構成要件與殺人的犯罪類型之間也存在區別。當然,在德語當中,“Tatbestand”一詞是具有事實含義的,因為它本身就經歷了一個復雜的語義演變過程。對此,小野清一郎作過以下說明:
構成要件,是一種將社會生活中出現的事實加以類型化的觀念形象,并且進而將其抽象為法律上的概念。如此一來,它就不是具體的事實。德語中的Tatbestand一詞不僅來表示法律上的構成要件,也有符合要件的事實的意思。這是因為在歷史上它曾經作為訴訟法上的用語,主要指的是事實性的東西。因此,在學說中,為了將它明確起來,貝林主張把一種叫做“概念性的”Tatbestand,其他的叫做“具體性的”Tatbestand。麥耶則主張,把一種稱為“法律性的”Tatbestand,其他的叫做“具體性的”Tatbestand。在日本語中,為了避免混淆而把一個叫做構成要件,其他的叫做構成事實。把構成要件這一事物故意地叫成構成事實,即使不錯,起碼也是不恰當的。構成要素一詞在這時沒有使用,但是,Tatbestand是一種觀念形象,雖然它是由各個概念性的要素組成,但卻是一種將這些要素整體化了的觀念。所以我認為,表述這一觀念還是使用“構成要件”一詞較為妥當,盡管它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
由于歷史的原因,在德語中采用“Tatbestand”一詞容易將其混同為一個事實性的概念,這是歷史的魔法在作祟。這種情況,在漢語語境中并沒有發生。也就是說,在漢語中,構成要件作為一個觀念性、規范性與類型性的概念是沒有疑問的,它不會與構成事實相混淆。而且,構成要件一詞,在我國民國時期著作中就已被廣泛采用。例如民國學者郗朝俊就把犯罪成立之一般的要素稱為構成要件。當然,這里的構成要件與貝林的構成要件是完全不同的,相當于蘇俄刑法學中的犯罪構成。應當指出,王世洲教授在翻譯羅克辛的《德國刑法學總論》一書中,把“Tatbestand”譯為“行為構成”,從而在羅克辛一書中不見了構成要件的蹤影。在我看來,構成要件一詞比行為構成更為確切地反映了它所具有的對事實性要素的超越,因而不宜輕易改譯他詞。
(三)從分則性概念到總則性概念
構成要件曾經被區分為一般構成要件和特殊構成要件。在整個14世紀,“Tatbestand”一詞限于在犯罪事實或法律上制約著成立犯罪諸要件的意義上加以使用,而且它又被分成了一般構成要件和特殊構成要件,或是主觀構成要件和客觀構成要件。例如小野清一郎曾經引述弗蘭克的《注釋書》中對一般構成要件和特殊構成要件的記述,指出:
所謂一般構成要件,是指成立犯罪所必需的要素的總和;所謂特殊構成要件,則是指各種犯罪特有的要素。作為一般構成要件,有人的一定態度在內,并且它必須是有意志的行為或者有責任的行為。而有責任,往往說的是主觀的構成要件,是與客觀的外部的構成要件相對立的。弗蘭克的上述觀點,被認為是中世紀的通說。
上述意義上的一般構成要件包含了犯罪成立的客觀構成要件與主觀構成要件,似乎與四要件的犯罪構成概念是較為接近的,但小野清一郎明確地說,在這個時期,雖有構成要件的概念,但并沒有考慮它的特殊理論機能,所以,還不是今天這種意義上的構成要件理論。由此可見,構成要件理論中的構成要件與犯罪成立條件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小野清一郎特別提到了構成要件的特殊理論機能。那么,什么是構成要件的特殊理論機能呢?小野清一郎指出:
關于貝林和麥耶的理論,已經屢次三番地被討論過。我認為,其重點在于必須把握住刑法分則中被特殊化(具體化)的構成要件,并且成立犯罪必須符合這種意義上的構成要件(構成要件相符性);不僅如此,刑法總論中的諸問題,如違法性、責任、未遂犯、共犯、一罪和數罪等方面的理論,也應與構成要件的概念聯系起來加以解決。我認為,這就是構成要件概念的意義或理論機能。應當以此為基石,構筑犯罪一般理論的體系。
由此可見,小野清一郎所說的構成要件的特殊理論機能,是指構成要件不僅是犯罪成立條件,而且成為構筑刑法總論即刑法一般理論體系的基石。這樣,構成要件就從刑法的分則性概念轉變為總則性概念,從而成為犯罪論體系的基石。應當指出,這一轉變是從貝林開始,由麥耶大體上完成的。
正是通過以上三個轉變,構成要件的概念成為近代刑法學中最為重要的一個概念,為罪刑法定主義提供了制度保障。就此而言,對構成要件在刑法學中的地位如何評價都不為過。
在刑法理論上,一般認為構成要件具有以下四個機能:
1.人權保障機能
構成要件的人權保障,是指構成要件嚴格限定了犯罪的客觀范圍,是罪刑法定原則得以實現的有效保證,因而對于保障公民的權利和自由具有重要意義。罪刑法定原則與構成要件理論之間存在緊密聯系,罪刑法定原則對犯罪的明文規定,就是通過構成要件實現的。同時,司法機關也只有對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才能進一步根據是否存在違法性與有責性而進行定罪,構成要件由此形成對國家刑罰權的限制。
2.個別化機能
構成要件主要是刑法分則對個罪設置的客觀成立條件,對于區分此罪與彼罪,從而揭示犯罪的個別性特征具有重要意義。在通常情況下,犯罪之間都是通過構成要件而加以區分的,例如殺人罪與傷害罪、盜竊罪與詐騙罪等。只有少數故意與過失同時處罰的犯罪,例如放火罪與失火罪,在構成要件上是相同的,主要通過責任要素加以區別,因此,構成要件具有個別化機能。
3.違法推定機能
構成要件是一種違法類型,立法者將那些違法可罰的行為以構成要件的形式加以規定,因而構成要件具有違法推定機能。構成要件的違法推定機能,使得通過構成要件來完成違法性的實質判斷。凡是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在一般情況下都具有違法性,只有在具有正當防衛、緊急避險等違法阻卻的情況下,才能否定違法性之存在。
4.故意規制機能
構成要件是犯罪的客觀要素,凡是構成要件的要素,都是故意的認識內容。在這種情況下,構成要件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故意的認識要素與意志要素,對于犯罪的故意與過失的認定具有重要意義。因此,構成要件具有故意規制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