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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文化問題

如何完善歷史唯物主義?或者說如何開掘歷史唯物主義的文化維度?這是當代馬克思主義欲求發展所要面對的一個時代課題。“西方馬克思主義”一貫的理論目標就是要清除“經濟決定論”的消極影響,從而進一步完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革命理論及其主體學說。在理論與現實的不斷沖撞中,他們抓住“意識形態問題”,提出“日常生活批判”,開展“文化研究”,由此形成了一個“文化的轉向”。“西方馬克思主義”在深入開掘歷史唯物主義的文化維度方面取得了顯著的理論成果。這些理論成果為我們提供了許多可資借鑒的思想資源,其中的觀點和方法是很有啟發意義的。沒有新思路,沒有新方法,我們的理論探索就不會有任何的新進展。

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發展往往與“重建歷史唯物主義”聯系在一起,其“重建”的思想路徑又往往與“文化主義”(Culturalism)聯系在一起。事實上,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發展已經形成了一種“文化主義”的理論范式轉換。自從盧卡奇等人追捧歷史辯證法轉而拋棄自然辯證法開始,“文化的轉向”就一直在引領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所推行的種種理論變革。如何克服客觀規律性與主體能動性之間的矛盾?如何理解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作用機制?如何定義“物化意識”和“階級意識”?怎樣才能完善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怎樣去解答當代發達工業社會中的“大眾文化”?正是這些問題構成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發展動力,同時也成就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發展創新。

文化問題愈發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焦點,這與當代社會的變革緊密相關。關于經濟基礎的問題,無論如何馬克思留下了一套比較周密的學說;可是在事關文化上層建筑的問題上面,我們卻只能得到一些簡單粗略的論述。于是,“文化研究”更加凸顯其理論的和現實的雙重意義。隨著文化問題進入理論思考的前沿,“文化范疇”(Cultural Category)和“文化分析”(Cultural Analysis)也逐漸成為諸多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的理論工具。“文化批判”和“文化研究”幾乎成了各種新馬克思主義的代名詞。尤其是隨著“后現代主義”的登臺,各種以馬克思主義為起點和參照的文化理論,比如后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等,都將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概念進行重新打磨和重新包裝,使之成為一種更具批判精神的文化理論。

對于上層建筑作用的認識,對于“文化生產”及其機制的探討,對于“大眾文化”以及“消費文化”的分析,這些都是歷史唯物主義需要克服的理論軟肋。毋庸諱言,經典馬克思主義擅長的是“經濟分析”和“階級分析”,關注的是那些大尺度的和宏觀性的普遍規律的描述。對于經典馬克思主義而言,“文化分析”一般是比較生疏和空缺的,尤其對于那些小尺度的和微觀性的日常生活往往缺乏分析的工具。我們固然可以在馬克思恩格斯的一些文本中看到某種廣義的文化分析(比如《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但他們只是給后人提供了一把開啟人類文化之門的理論的鑰匙胚子。這把鑰匙胚子就像“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這樣類比式的圖景式的用語,還不能為我們自動打開人類文化實踐的多重門鎖。可以說,經典馬克思主義并不否認文化因素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而且還強調那些推動人去活動的東西必定要通過人的大腦。那么各種文化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呢?馬克思顯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這就是我們今天需要進一步開掘歷史唯物主義的文化維度的理論現實背景。

薩特曾在評說馬克思主義理論現狀的時候指出,今天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對人的研究是從成年人領工資的時候開始的,因而忘卻了研究人要從人的童年時代開始。反之,他的存在主義人學卻在普遍的階級性分析中找到了一個人的附著點,即作為階級和個人之間的中介的家庭作用。(注:Jean-Paul Sartre,Critique de la Raison Dialectique,Paris:Gallimard,1960,p.57.)薩特的這一評說提出了一個歷史唯物主義欠缺的文化維度問題,如果只是簡單地用經濟利益、政治傾向和階級立場等范疇來描述歷史的發展演變和規定人的社會存在,往往會使得歷史和人性失去其原有的豐富內涵,讓本來復雜多變、錯綜交織的歷史活動變得簡單化和扁平化。薩特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患有“理論貧血癥”的診斷,其實是他對構建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人學”或者說歷史唯物主義的文化理論的提示和呼吁。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之后,一方面是馬克思主義陣營內外的許多理論家將歷史唯物主義簡化為“經濟主義”,主張社會生活中的一切都要取決于經濟利益,都要還原為物質活動;另一方面是馬克思主義陣營內外的一些學者極力反對“經濟決定論”,反對將人類的全部歷史歸結為一門“商業算術”。意大利哲學家安·拉布里奧拉曾經這樣反問道:“倫理、藝術、宗教、科學,它們只不過是經濟條件的產物嗎?——都不過只是對這些條件的范疇的闡釋嗎?——都是物質利益所散發出的臭味、光亮、裝飾品和幻影嗎?”(注:轉引自梅·所羅門編:《馬克思主義與藝術》,81頁。)尤其是在面對歐洲工人運動失敗和俄國十月革命成功的時候,以盧卡奇為代表的一批信奉社會主義的知識分子開始反思馬克思主義。他們需要對“十月革命”這一似乎是“反資本論”的歷史變革做出理論上的解答,從世界觀和方法論上克服“經濟決定論”的僵化公式,重新解釋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辯證關系。

盧卡奇的重大貢獻是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首先提出了“總體性范疇”,確立了一條影響深遠的文化主義路線。他認為,歷史唯物主義與其他歷史哲學的根本分歧并不在于經濟動機的首要性,而是取決于總體性范疇的首要性,“馬克思主義全部體系的興衰取決于這個原則,革命是占統治地位的總體性范疇的觀點的產物”(注:G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29.)。所謂總體性范疇就是對社會歷史過程的相互作用和相互轉化的辯證把握,就是把現實過程看作由主觀的東西和客觀的東西所構成的活生生的整體,就是將真理不僅理解為一個實體而且還要理解為一個主體。換言之,總體性范疇擯棄了各種客觀決定論的立場,賦予了馬克思主義一種歷史主動性的方法論。與此同時,葛蘭西提出的“領導權”概念與盧卡奇的總體性范疇有著異曲同工的意義。他結合意大利歷史及社會現實的思考,將文化因素注入歷史唯物主義的探索之中。“葛蘭西主義”在今天受到的追捧,正好說明了這條文化主義路線的生命力所在。從盧卡奇和葛蘭西以后,那些或多或少接納了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分子總是采用“文化分析”的思路,力求將歷史唯物主義從機械決定論的泥潭里拯救出來。

法西斯主義的興起和西方發達工業社會的變化,是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始終關注的兩個社會現實命題。為了挖掘納粹暴行的社會心理基礎,為了揭露發達工業社會的文化操縱,他們力圖將弗洛伊德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嫁接起來,從社會心理學和文化社會學相結合的角度來尋求相應的答案。他們的“批判理論”首先集中在社會心理和“社會性格”上面,后來又轉向“文化工業”和“新的控制形式”,轉向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政治邏輯。法國戰后興起了一陣“馬克思主義熱”,許多知識分子都有過走進馬克思主義的蜜月期。不過他們所宣稱的“馬克思主義”總是打上了他們各自鮮明的理論烙印,薩特把存在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結合起來以構建他的總體化的“歷史人學”,列斐伏爾提出“日常生活批判”從而將馬克思主義引入生活世界,阿爾都塞則用結構主義解讀馬克思主義由此得出了多元決定論和無主體的歷史觀。進入50年代以后,英國新左派立足本國社會現實,特別創建了“文化研究”這一跨學科的理論形式。后現代主義思潮出現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們愈加重視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的完善和重建,如法國哲學家鮑德里拉(Jean Baudrillard)提出的“符號消費理論”和美國文化批評家杰姆遜闡述的“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等。

半個多世紀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路線基本上是圍繞著“文化的轉向”而得以逐步深入展開的。這個路線的起始點顯然就定在盧卡奇的“總體性范疇”那里,因為無論怎樣理解和描述這個范疇,它的實質和內涵都是一個主體性的范疇,或者說是一個可以跳出機械決定論和經濟還原論的文化主義范疇。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為何眾口一詞地肯定盧卡奇的思想啟示?許多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學者為何將盧卡奇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創始人?其中原因正如美國學者馬丁·杰伊論述的那樣:“如果沒有盧卡奇的著作,西方變異的馬克思主義所寫的許多著作就不會統一起來。無論作者本人后來對《歷史與階級意識》如何,但對他們而言這是一本開山著作,如本雅明所承認的。阿多爾諾在后來許多關于盧卡奇的文章中也認為他的批評基調具有普遍意義,即第一個認真研究異化這一重要問題,這是馬克思主義或新馬克思主義文化分析的關鍵……”(注:馬丁·杰伊:《法蘭克福學派史(1923—1950)》,單世聯譯,201頁,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總體性范疇是一個貫穿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思想線索,它能夠將許許多多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流派串聯在一起,因為它要應對的問題就是如何擺脫經濟決定論,重新解釋和完善有關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經典論述,讓馬克思主義真正成為一種主體性的和實踐性的學說。

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類比式論述,一直被看作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看作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的方法論原則(如果說馬克思主義原本就有一種文化理論的話)。事實上,這個類比式的論述還不足以成為一個理論分析的基本范疇,而且還極容易產生經濟決定論的思想模式。按照這種生動但簡單的比喻,經濟活動被看作物質和基礎的東西,文化現象則被當作是觀念和附屬的東西;經濟當然是作為原因的,文化當然只是作為結果的。經濟是根本性的,文化是派生性的,當我們簡單地去理解這個決定和被決定的關系的時候,就很容易走向經濟還原論。眾所周知,馬克思的哲學思想大多是在論戰中萌生和形成的。除了政治經濟學之外,他幾乎很少系統地論述過自己的思想體系,因此給后繼者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理論問題。但是,馬克思從來就是反對各種庸俗唯物主義的。所以,當有些人以為歷史唯物主義是要排除思想在歷史中的作用,并且用經濟事實對一切社會生活進行機械主義的歸納時,恩格斯曾有一個明確的申辯:“……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里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經濟狀況是基礎,但是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斗爭的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階級斗爭的政治形式及其成果——由勝利了的階級在獲勝以后確立的憲法等等,各種法的形式以及所有這些實際斗爭在參加者頭腦中的反映,政治的、法律的和哲學的理論,宗教的觀點以及它們向教義體系的進一步發展。”(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695~696頁。)

這一申辯顯然說明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并非沒有看到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存在的那種相互性和復雜性,并非沒有看到將一切都還原為經濟時的荒謬性。他們把復雜的文化問題留給了后人。依照盧森堡的評述,“只有在涉及經濟問題方面,我們仍然可以這樣說,馬克思給我們留下了一整套思考周密、闡發詳盡的學說。至于他全部學說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即辯證唯物史觀,就我們所知,它不過還是一種調查研究的方法和一些卓有見地的思想而已。這種思想使我們約略見出一個嶄新的世界,給我們展示出了進行獨立活動的遠景,激勵我們勇敢地躍入那尚未探明的天地”(注:轉引自梅·所羅門編:《馬克思主義與藝術》,156頁。)。對于揭示這個“尚未探明的天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們有著理論和現實的雙重的迫切性,因此無一例外地都轉向了文化問題和文化研究。面對如此的理論興趣和方法論原則的轉移,英國新左派理論家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將其解釋為歐洲工人運動失敗的結果,解釋為在革命低潮的現實面前的無奈選擇。這個轉向的原因分析有些道理,但并沒有完全抓住其中更為深層的理論邏輯。(注:Dennis Dworkin,Cultural Marxism in Postwar Britain:History,the New Left,and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Studies,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7,p.137.)事實上,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的轉向”,一方面與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完善有關,另一方面也與當代西方人文社會科學中的“語言的轉向”有著緊密的關聯。相比“經濟生產”而言,“文化生產”似乎更能呈現出社會存在及其歷史演變的總體化圖景,更加接近人類活動的實踐性、結構性、多元性、重疊性、矛盾性、整體性和復雜性等特征。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來說,“文化批判”并不是拋棄馬克思主義,而是在發展和完善馬克思主義以應對現實斗爭問題。

作為一種批判性的和實踐性的社會發展理論,馬克思主義顯然不應該是一種宿命論式的經濟決定論,而應該是一種歷史主動性的方法論。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來說,這是一個重新解釋馬克思主義的關鍵所在,也是一個不斷完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取向。總體性范疇之所以被看作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核心,原因就在于它一方面可以徹底克服庸俗唯物主義和經濟決定論的消極傾向,另一方面也能夠避免主觀唯心主義和意志決定論的思想偏見。因此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中間,自始至終都貫穿著總體性范疇的思想線索。也可以說,正是因為總體性范疇而宣告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誕生。(注:Martin Jay,Marxism and Totality:The Adventures of a Concept from Lukács to Habermas,Cambridge:Polity Press,1984,p.80.)根據盧卡奇的說法,只有用總體性范疇來解讀馬克思主義,才能真正體現出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優勢。“馬克思極力要求我們把感性世界、客體和現實理解為人的感性活動。這就是說,人必須認識到自己是一種社會存在物,同時作為社會歷史過程的主體和客體。”(注:G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19.)

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踐性和革命性僅僅依靠唯物主義的支撐是不夠的,還有賴于總體性范疇及其辯證法。在盧卡奇的論述中,突出總體性范疇是為了說明意識的變化與社會的變革是同一個過程。意識是歷史所固有的,是處在歷史的真實過程之中的。當然,這種意識不是一種隨便的什么意識,而是達到了總體性認識高度的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正是對現實歷史狀況的自我認識,它能夠將主體和客體統一在批判的實踐活動當中,因為這種“真正實踐的階級意識的優勢力量正是在于它能夠在經濟過程的分裂癥狀的背后看到社會結構的統一性”(注:Ibid.,p.74.)。階級意識天生具有一種辯證的總體觀,能夠做到從主觀方面來把握歷史發展的客觀可能性。因此“階級意識”就成為了無產階級社會革命的關鍵所在。為了促成“階級意識”,文化斗爭顯然就要比經濟斗爭來得更加重要。于是乎盧卡奇就這樣成為了一個“革命的文化主義者”。

如果說盧卡奇的“階級意識”還帶有思辨哲學的濃厚色彩的話,意大利共產黨理論家葛蘭西則從“實踐哲學”的定位出發,將馬克思主義解釋為一種反宿命論的行動理論。這種理論強調的是集體意志而不是客觀規律,強調歷史發展具有主觀意志造成的明顯特征。在他的哲學觀念上,客觀的東西不過是指人的客觀,不過是普遍的和歷史的主觀東西而已。他寫過一篇題為《反〈資本論〉的革命》的文章,強調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是一場反對經濟決定論的革命,政治意志在其中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為此,他非常關注文化在社會革命中的重要作用。針對那些把文化上層建筑看作經濟基礎的反映的還原論主張,他特別提出了一個“文化總體性”(Cultural Totality)概念,并在此基礎之上提出了后來引起很大理論反響的“文化領導權”概念。這個文化總體性概念的思想基礎是由他所信奉的“實踐一元論”建造起來的,它將物質作用和精神作用都統一到具體的歷史實踐之中。他有時也用另一個理論概念“歷史集團”來概括。用他的話說,“統一是由人和物質(自然——物質的生產力)之間矛盾的辯證發展達成的……在哲學中,統一的中心是實踐,也就是說,是人的意志(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之間的關系”(注:轉引自吳曉明主編:《當代學者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西方學者卷(下)》,110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葛蘭西非常強調“文化領導權”的意義,因而將教育以及知識分子的作用推到了革命斗爭的前頭,“實踐哲學有兩項工作要做:戰勝形式精致的現代意識形態,以便組成自己獨立的知識分子集團;教育在文化上還處于中世紀的人民大眾”(注:轉引上書,103頁。)。他從意大利具體的歷史現實出發,將文化斗爭看作社會運動的一個關節點,看作實踐唯物主義與庸俗唯物主義之間的分界線。

在薩特的理論綜合中,“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是以總體化的辯證法為基石的,他的“向前—回溯”的人學方法,既要排除那種完全否定偶然性和特殊性的機械決定論,也要丟掉那種完全不管人類物質性關系的唯心主義。“向前”是沖著客觀結果,把人放在社會歷史環境中進行考察,用社會的合力和矛盾來說明人的現實規定性。馬克思主義最擅長的就是這種“向前”的方法。但是它的危險性是容易走向抽象化和原則化,用先驗的原理來代替經驗的存在,用抽象的范疇來代替具體的分析。為了彌補其不足,薩特提出用“回溯”的方法來加以完善。“回溯”的長處是從具體的個人經驗出發,一直追蹤到個人所處的特殊時代及其社會總體關系。這種方法可以彌補階級分析的簡單化做法,找到人的現實附著點,比如家庭這個社會與個人之間的中介環節。他在研究法國作家福樓拜的成長經歷時力求達到對于人的“統攝理解”,即“在深入了解時代的同時來具體把握個人的經歷,在深入了解個人經歷的同時來具體把握時代”(注:Jean-Paul Sartre,Critique de la Raison Dialectique,Paris:Gallimard,1960,p.114.)。無論如何,薩特的歷史人學是想跳出兩個迷惑人的思想陷阱:一個是為了討好外部世界的客觀性而全然否定一切人的主觀性,另一個是為了討好精神而把一切現實的東西溶解在主觀性中。他的第三條道路是把人的主觀性納入到社會歷史的客觀過程之中,在個人意志與社會組織之間找到一種平衡。

事實上,在對總體性辯證法的理論探索中,最大的一個難題就是如何把握和回答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相互關系。在這個理論問題上,英國新左派的理論家們展開了非常深入和具體的研究,并且以“文化研究”為依托建立起了“文化唯物主義”的方法論原則。在其代表人物雷蒙德·威廉斯看來,我們必須具體分析和重新解釋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作為一個理論關鍵詞,“決定”一詞往往有兩種含義:一是從神學繼承而來的代表一種完全的預示,二是從社會實踐的角度看具有設定界限和施加壓力的意思。我們應該將“決定”重新定義為設定界限和施加壓力,而不是理解為被預示、被控制的過程。從社會生活現實來看,“決定”一詞不僅僅是一種消極的被動性,而且也是一種包含著意志和目的的行為。不能把“決定”看作單一的力量,而是要看作一個復雜的過程,各種社會要素都會設置種種限制并且施加種種壓力,但是這些限制或壓力都不會全面控制也無法全面預知復雜活動的結果。況且,“我們從未觀察到在中性條件下所出現的經濟變化,如同我們無法觀察到遺傳的精確的影響一樣……”(注: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New York:Harper and Row,1966,p.272.)“文化研究”面對的是復雜多變和互相交織的總體化現實,看到的是歷史發展過程中“整體的決定”。

威廉斯認為,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論述其實只是一個“啟發性”和“類比性”的用語。在具體的社會運行中,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不能用簡單的決定與被決定的公式去推論。完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方法,關鍵在于如何深化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理論解釋。經濟基礎固然重要而且有著“決定性”的作用,但是這種決定作用絕不是抽象的和空洞的,而是在具體的矛盾結構變化中展開的。任何時候,歷史社會的變革總是取決于經濟、政治、文化等多種因素的整合效應。為此,威廉斯等新左派的“文化研究”特別提出了“聯接”(articulation)這個概念,以求反映社會運動的總體化特征。這個概念似乎吸收了恩格斯的“合力說”,以及阿爾都塞的“結構因果觀”和“多元決定論”。按照其“文化主義”的思想邏輯,采用“聯接”這個概念來分析和應對復雜多變的歷史社會現實,應該比使用“決定”這個概念更加接近現實的本來面貌。

總體性的辯證法,顯然是一種以文化為軸心的辯證法。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身上體現出來的“文化主義”理論傾向,既有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保留,同時也有對馬克思主義思想方法的超越。總體性的辯證法,一方面強調了社會歷史過程的物質性和現實性,另一方面突出了文化意識形態的能動性和生產性。

西方馬克思主義將社會實踐及其政治斗爭的戰場轉到了文化思想領域,轉到了日常生活層面,由此而產生了從政治經濟學批判到政治文化學批判的轉向。如果我們將經典馬克思主義看作一種政治經濟學的批判理論的話,那么西方馬克思主義顯然就是一種政治文化學的批判理論。無論是早期盧卡奇等人關于“階級意識”的探討,還是后來法蘭克福學派和伯明翰學派的理論家們以意識形態批判為核心的“批判理論”,都將“文化批判”和“文化研究”視為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生長點。當然其要旨不僅僅在美學方面,也不僅僅在人文方面,而主要是在政治方面。他們自始至終瞄準的都是“政治的文化學”,或者叫作“文化的政治學”。這是因為他們看到今天的“工人對于自身的認識,更多的是通過作為一個消費者而不是作為一個生產者來達到的”(注: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ed.David Morley and Kuan-Hsing Chen,London:Routledge,1996,p.77.)。現代人(包括產業工人)更多的是在消費過程中去體驗現代社會的變化及其自身的存在。可以說現代人是由現代文化塑造出來的。如果要弄清現代人的處境,那么就必須弄清現代文化的運作機制。我們可以看到,文化絕不是經濟生產等物質活動的投射物,而是社會實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來說,首先需要對“文化”這個概念進行重新解釋,以突出它應有的社會意義。在經濟決定論的邏輯中,文化總是與派生出來的精神現象聯系在一起。文化似乎沒有它的實在性和獨立性,不能像物質利益那樣決定社會的走向。為了扭轉這種機械主義的文化概念,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沒有停止過對于“文化”含義的深入辨析。從最初盧卡奇等人較為思辨的哲學式論述到威廉斯等人愈加實證的經驗化研究,“文化”概念得到了比較充分的論證。這里經歷了一個過程: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概念比較突出其主觀精神的一面,不管是盧卡奇的“階級意識”還是葛蘭西的“領導權”,都有著明顯的理論化和精英化的色彩,文化批判的目標就是開掘人的主體能動性;中間的法蘭克福學派和法國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特別分析了文化的兩面性,一種是肯定的文化(占統治地位的、保守的和流行的文化),另一種是否定的文化(非主流的、反叛的和實驗的文化);后來的英國伯明翰學派和后馬克思主義提出了生活化和整體化的文化概念,如威廉斯將“文化”定義為整個的社會生活方式,文化的總體形態事實上就是一種廣義的社會形態。文化理論旨在“研究作為一個整體生活方式中的各種因素之間的關系”,采用“文化分析”的方法去“揭示這些復雜關系的構成性質”(注: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Materialism,London:Verso,2005,p.63.)。按照威廉斯的說法,所謂“文化唯物主義”就是注重對文學和藝術進行社會政治的分析,把文化活動視為各種社會活動與物質生產的一部分,即文學藝術的發展變化始終與歷史進程相呼應。文化活動絕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最直接地體現了社會運動的結構性、整體性、復雜性和重疊性等特征。一方面,文化生產要受制于經濟生產及其階級斗爭的進程;另一方面,文化生產又能夠超越現實物質條件的約束,從而體現出人類活動的主動性和創造性。“文化”完全是一個包容性的和總體性的現實形態。它不僅代表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而且它還是一種日常的斗爭方式。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之所以關注文化問題的研究,正是因為他們堅信以意識形態為核心的文化斗爭乃是推動社會變革的前提所在。盧卡奇試圖從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入手,只是他的論述過于思辨而缺少經驗的補充。他強調,社會主義革命的成功取決于無產階級是否擺脫“物化意識”而提升到“階級意識”。可是,他對這個提升過程的論述似乎只是一種理論公式,只能停留在書本上面。葛蘭西與他的不同之處在于,抽象的“階級意識”被歷史化和具體化為“文化領導權”,文化斗爭與生活常識、市民社會、知識分子、政黨作用、歷史傳統等緊密聯系起來。在葛蘭西看來,通過文化領導權的分析,可以弄清資本主義社會是如何達到有效統治的。只要資產階級還在繼續掌握著文化領導權,無產階級的革命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在歐洲的社會主義革命為什么失敗?無產階級為什么沒有發揮其作用?正是這些問題的出現引發了盧卡奇等人的理論思考。只是這些思考還有待深入,還有待完善。

在法西斯主義和西方發達工業社會的雙重刺激之下,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緊緊抓住現代性問題,根據“社會心理”來剖析納粹暴行的文化根源,提出“文化工業”來揭示“新型極權主義社會”的意識形態效應,以此來回答為什么歐洲工人階級及其政黨沒有起來有效地抵抗這些歷史的變局。按照弗洛姆(Erich Fromm)等人的分析,納粹上臺并發動戰爭是有相應的社會心理即“權威人格”作為基礎的。換言之,法西斯主義的興風作浪不只有政治經濟的根源,而且還有人性心理的基礎。戰后,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重點轉向了“文化工業”這一“大眾文化”領域,將矛頭指向電影、廣播、雜志、廣告以及流行音樂等娛樂工業體系,揭穿它們所具有的操縱、欺騙、辯護、催眠等功能。用阿多爾諾的話說,“文化工業”已經將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打上了相同的烙印,即一種整齊劃一的思想模式。文化生產已經成為了現代資本主義經濟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同樣要服從于商品生產的規律。(注:Max Horkheimer and Theodor 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London:Allen Lane,1973,p.120.)馬爾庫塞將“發達工業社會”解釋為“單向度的社會”,即一個沒有真正反對派的社會,其主要特征就是社會的一體化,包括需要的一體化、利益的一體化和價值的一體化。現代社會的有效統治與其說是依靠恐怖,不如說是借助工業新技術來征服社會中的各種離心力,將現代人塑造成為“單向度的人”。

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批判理論充滿了火藥味,充滿了救世主義的精英意識,這與伯明翰學派的“文化研究”形成鮮明對比。伯明翰學派的“文化研究”特別探討了以工人階級文化、消費文化、媒體文化、青年亞文化以及黑人文化等為代表的“大眾文化”,并對其生產機制進行了深入具體的分析,產生了一批堪稱文化研究經典的理論成果,如理查德·霍加特的《識字的用途》(The Uses of Literacy)、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Culture and Society)和《漫長的革命》(The Long Revolution)、愛德華·帕爾墨·湯普森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斯圖亞特·霍爾等人編著的《大眾藝術》(The Popular Arts)和《通過儀式反抗:戰后英國的青年亞文化》(Resistance through Rituals:Youth Subculture in Post-war Britain)等。這些理論著作將“經驗分析”和“文化分析”貫穿在“經濟分析”和“階級分析”之中,不是抽象地討論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而是具體地分析英國工人階級的文化。這些理論代表人物都是出身工人階級家庭的新一代知識分子,職業大多與成人教育有關。

他們之所以特別關注工人階級文化和大眾文化,那是因為他們將工人教育和日常生活分析看作政治斗爭的一種具體形式,看作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民主社會的基礎性工作。威廉斯有這樣一個表態:“我們之所以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抱有興趣,這是因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在當今依然重要。我們要在肯定馬克思主義的激勵作用的前提下繼續推進它的文化理論的發展。”(注: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New York:Harper and Row,1966,p.275.)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演變過程中,伯明翰學派的“文化研究”走的是一條大眾主義的路線。它的理論貢獻是在自下而上地探討文化在社會中的作用,是在更加充分和具體地認識文化革命的重要性。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作為一直在文化意識形態領域。開掘歷史唯物主義的文化維度,對它而言是一個十分迫切的理論現實問題。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無產階級的歷史地位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為此需要調整和完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革命理論。我們必須看到,文化意識形態不只是心靈的產物,而且還是一種“半似物質”(quasi-material)的存在。其中既包含虛構的和虛假的成分,同時也包含真實的和現實的關系。(注:Louis Althusser,For Marx,London:Allen Lane,1969,p.233.)我們以往對于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理解,總是過多地受到經濟決定論的影響,因而比較忽視文化意識形態的問題。本書認為,國內學術界曾經有關“實踐唯物主義”的討論,在某些方面就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主義”有著比較接近的理論旨趣。不過,“實踐唯物主義”還是一個有待具體展開的概念,還是一個有待經驗化和系統化的觀點,還是一個有待實現“文化的轉向”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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