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民主理論與民主化
幾個流行的民主化理論命題的證偽
社會科學理論是特定國家特定歷史時期特定經驗的理論化總結,作為社會科學理論的民主化理論更是來自鮮活的歷史和現實。近年來一些國家的民主化進程,如埃及、泰國、烏克蘭,正在挑戰(zhàn)著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甚至被當作圣經的民主化理論命題。遺憾的是,中國相關學術界采取鴕鳥政策,沒有舉行專門的學術討論,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熱衷時事的媒體更多的是大事記式的報道,而一些電視評論人的評論依然天真地販賣著車轱轆話,說什么這些國家的政治動蕩是因為這些國家沒有真正落實民主制度。其實,放眼世界和周邊國家,即使落實了所謂的民主制度的國家,如印度、菲律賓、巴基斯坦、墨西哥……國家治理的現狀又是什么德行呢?很多人習慣在“元敘事”上看民主,把一個國家的好壞都歸因于民主。我們應該更專業(yè)地看待這個實在是太重要的現實問題,為此就需要以更敬業(yè)的態(tài)度理解一個國家的歷史。埃及、泰國、烏克蘭等國家正在發(fā)生的故事是理解民主、檢驗民主理論的好機會,諸如公民社會是民主政治的前提和基礎、中產階級帶來民主、民主有利于民族和解等命題。
埃及民主化悲劇與公民社會理論。公民社會與民主政治的正相關關系應該來自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他把活躍的鄉(xiāng)鎮(zhèn)自治和發(fā)達的公民團體的活動本身就視為民主。但是,所有熱心于民主化的人似乎都忘記了托克維爾的“民情說”,美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地理、法治和守法又關心公共事務的民情。換言之,一個可能的反論是,沒有這種性質的民情,即使有了公民社會,這樣的公民社會又與民主何關?其實早有答案,只不過很多人選擇性地相信既有的智識成就,比如帕特南在《使民主運轉起來》中講到,南部意大利基于庇護關系而形成的“弱公民社會”并不利于民主治理。帕特南這樣的研究被埃及民主化悲劇所強化而已。其實,亨廷頓早在其《文明的沖突》中就對所謂的公民社會組織即穆斯林兄弟會抱有警惕,認為這種伊斯蘭主義性質的社會組織不利于民主。但是,美國制定“大中東計劃”的民主理論家和政治家置此于不顧,當2011年突尼斯、也門、利比亞、埃及、敘利亞等國發(fā)生政治事變之后,馬上給予一個浪漫的封號“阿拉伯之春”。結果,以“阿拉伯之冬”收場。尤其是埃及,靠公民組織主導下的選舉而上臺的穆爾西政權,其政策甚至比威權主義的穆巴拉克更專橫,結果城市中產階級轉而又搞大規(guī)模的街頭政治。請記住,這次中產階級的街頭政治要的不是民主,而是軍政權。
埃及的故事告訴我們,公民組織是重要的,因為任何一個社會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治,任何政府都不可能管理好老百姓的所有日常事務。但是,公民組織的自治不等于民主政治本身,公民組織自治是地方性的即地方或社區(qū)的公共性,而民主政治是全國性的即全國的公共性,二者之間不存在簡單的因果關系,更不能畫等號,其中公民社會的“民情”或者說這個社會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tǒng)決定了公民社會與民主政治的樣式和走向。
泰國政治難題與“中產階級帶來民主”。摩爾在《民主與專制的社會起源》中的一句“沒有資產階級就沒有民主”,成為西方民主化理論的金科玉律。于是乎,西方民主化的經典理論就變成:經濟發(fā)展推動工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工業(yè)化催生了中產階級,中產階級自然要求民主。這是西方人根據自己的歷史給出的一個高度抽象和簡單化、因而也是有違其歷史的民主化教條。西方民主化歷史的真相是,資產階級革命帶來了精英民主,這不用質疑,但精英民主和革命前的貴族制、寡頭民主也沒有多少區(qū)別,而真正民主化的到來則是1848年二月革命以后的事,最遲也是1871年巴黎公社以后的事,即大眾民主從此到來。也就是說,即使是歐洲的民主歷史,也不是民主化教條理論所說的那么簡單。簡單化的理論必然有違歷史本身,以至于就連亨廷頓這樣的“先知先覺者”在《第三波》中也沿著摩爾的路線得出所謂“中產階級帶來民主”這樣的命題。
而泰國的故事告訴我們,恰恰是城市中產階級,構成了民主的反對力量。他們不停地搞街頭集結,不推翻民選政府決不罷休。更為可笑的是,泰國的中產階級占人口的30%,因此他們提出了極端荒謬的政治主張:70%的國會議員和官員靠任命,30%靠選舉。在泰國這樣一個城鄉(xiāng)兩極分化的社會結構中,中產階級成為少數,必然是人頭政治的輸家。因此,此中產階級非彼中產階級,而中產階級的政治訴求取決于其所處的社會結構,中產階級與民主沒有必然聯(lián)系。
泰國是“沒有資產階級就沒有民主”的反面教材,其實泰國并不特別。大量的歷史和既有的研究已經告訴我們,有財富的階級喜好自由,因為自由帶來財產權;而且喜歡用腳投票,即哪里環(huán)境自由、哪里能發(fā)財就到哪里去,他們特別不喜歡一人一票的靠數人頭的民主政治,正如柳傳志所說的“一人一票,萬劫不復”。什么人喜歡人頭政治呢,什么人喜歡平等呢——事實上民主意味著平等權如一人一票的平等選舉權——當然是下層階級、窮人和無產者。也正因為如此,西方政治思想上的主流理論一直是壓制、妖魔化作為大眾權利的民主的,托克維爾說的“多數人暴政”就是講的民主弊端的可能性。但是,當西方的大眾、美國的黑人有了選舉權以后,又沒有出現托爾維爾所擔心的窮人對富人的合法剝奪,原因何在?在于憲法,在于法治,在于苛刻的制度安排,使得大眾即使有了民主選舉權也不能實行不利于富人的政策,民主變成了窮人四年一次的“嘉年華”,富人的隱憂消失了,窮人的心靈也得到撫慰。
烏克蘭悲劇與“民主有利于民族和解”。印度之所以是印度,即多民族、多種族的印度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國家而不是四分五裂,就在于印度實行了民主政治。這是西方人最為津津樂道的。其實,印度之所以是一個統(tǒng)一的印度,還可能有其他更多的、更為重要的歷史背景和政治原因,而不能簡單地歸因于代議制民主下的聯(lián)邦制。一個更大概率的、甚至是普遍性的規(guī)律是,正是由于民主運動,一個又一個新生國家誕生了,聯(lián)合國成立時只有40多個會員國,而今天則有200多個,其中民主化運動居功至偉。這是因為,民主主義和民族主義一開始就是一對孿生兄弟,民主化催生了歐洲最早的民族主義運動,反過來,民族主義運動又借助于民主化得到強化。20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的民族解放運動其實又是民族民主運動,大批亞非拉國家得以誕生。蘇聯(lián)解體、南斯拉夫解體,更是剛剛過去的歷史,也都是民主主義與民族主義雙重奏的產物。
烏克蘭的悲劇進一步告訴我們,在存在種族沖突和國家認同危機的國家,即烏克蘭東部20%多的俄羅斯人親俄羅斯、烏克蘭西部70%的人親歐洲的分裂型社會,選舉民主動搖的是立國之本即國家認同。和泰國一樣,烏克蘭的分裂型社會結構決定了,穩(wěn)定、和平的民主政治依然只是期許之中的愿景。
民主政治與社會同質性條件的重要性。當埃及—泰國—烏克蘭的政治悲劇在證偽著一些民主化理論的時候,也在強化著民主化的有些理論,比如民主化的同質性條件。我在過往的研究中指出,民主在價值上是公共之善,值得也必須追求;但是,民主更是一個現實中的工具性問題即是一個政體問題,既然是政體問題,它和君主制、貴族制一樣,必然存在內在的利益沖突性。原因很簡單,民主是大多數人的政治,而多數人之間的利益很難一致化,而且多數人之間甚至可能存在對立性的種族或根本性的物質利益。因此,民主本身具有內在的張力和沖突性,這是我們必須務實地看到而不能選擇性失明的,否則,正如很多歷史上和現實中正在發(fā)生的故事一樣,民主到來之后并不都是福祉,反而成為禍害。基于民主固有的張力和沖突性,實現民主的條件、尤其是同質性條件就不可或缺,尤其是對一個大國、一個發(fā)展中國家、一個多種族國家而言。同質性條件至少包括:
國家認同即國家性(stateness)前提:這是連自由民主理論家達爾和林茨都反復強調的,民主只能在大家都接受的特定疆域內玩,各家各派都首先承認自己是一個國家的公民,否則民主就變成了分裂國家的工具;
基本的政治共識前提:現代國家必然是文化或觀念多元化的政治生態(tài),但應該是多元一體,即存在最基本的、大家都能接受和認同的政治價值,否則,分裂型價值之爭就會通過黨爭而強化,進而演變?yōu)榉至研蜕鐣y以達成有利于公共利益的公共政策。自由民主理論家薩托利如是說,除非存在政治共識,否則多黨制是很危險的。
社會結構的大致平等性與同質性:亞里士多德一開始就指出了社會結構與政體的關系,即中產階級主導型社會最為穩(wěn)定,西方的民主化也基本是橄欖形社會形成以后的事。而在極化對立的社會,即貧富懸殊、教派對立的二元化社會結構之中,選舉只不過是強化了社會結構的對立和沖突。在發(fā)展中國家,窮人必然居多數,有產階級為少數,結果是有產階級反對民主;而在教派對立的大中東,選舉最終不過是強化多數派的主導權,因而選舉非但不能撫平教派斗爭的傷痕,甚至加劇教派分裂。
結語。我們要反思的不僅僅是上述命題的正誤,還有民主形式本身。和經濟需要競爭一樣,政治也需要競爭。但是,采取什么形式競爭?我們不能簡單地否定競爭性選舉對于西方民主的價值——盡管競爭性選舉的背后其實是“黨爭民主”因而使得問題重重,但是這種對西方管用的工具對其他國家又會是什么結局呢?對于缺少同質性條件的后發(fā)國家而言,人們向往民主,需要民主,因此學習民主、效仿民主而搞“黨爭民主”,而黨爭必然以其特定的社會基礎即種族、宗教、階級為平臺,結果,黨爭民主很有可能導致分裂型社會。東亞的日本、韓國的民主政治相對成功,根本原因在于其同質化的單一民族和相對平等的社會結構,而臺灣地區(qū)的情況雖然沒有泰國、烏克蘭那么嚴重,但是黨爭民主導致了藍綠對決型的撕裂型社會。鑒于此,我們提出建設全面的、多層次的協(xié)商民主制度,實在是明智的、必要的舉措。但是,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作為走向“公共之善”的最佳路徑,協(xié)商民主制度是一種比選舉民主要求更高、實行起來更難的一種理想型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