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回歸生活史和心靈史的古代文學研究

北京大學中文系 廖可斌

探討古代文學的研究視野和方法,可能對年輕學者和學生來說更有意義。已經成名的中老年學者,經過幾十年的摸索,已經形成比較穩定,甚至相對固定的知識結構、研究思路和方法,且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他們一般會按照自己既定的研究思路和計劃,將自己的研究工作繼續進行下去。當然不排除他們仍然對學術視野和研究方法保持一定興趣,在可能的情況下吸收一些新的信息,對自己的知識結構、研究思路和方法進行某種微調,但要作出大的改變已很困難。只有個別特別富于創新精神、敢于挑戰自我的中老年學者,才可能“衰年變法”,在晚年還嘗試開辟新的研究領域,學習和運用新的研究方法,從而創造新的輝煌。

但對年輕的學者和學生而言,探討研究視野和方法問題就非常重要。對古代文學研究以至所有學科的學術研究事業來說,探討研究視野和研究方法尤不可少。現在上到七十多歲、下到五十多歲的這一代學者,享受的學術資源和條件之優越是空前絕后的。中國自19世紀末期開始傳入西方近代文學理論觀念,后來又有馬克思主義學說傳入。老一輩的學者,以他們出色的智慧,吸收這些思想資源,在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作了大量開拓性的工作。但限于當時的研究人力有限,加上客觀環境動蕩不寧,他們的很多研究工作都還是點到即止,來不及完全展開。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新一輩學人所處的外部環境相對安寧、開放,獲取各種資料也日益便利,他們能充分利用上述幾方面的思想資源,同時又吸收近幾十年來西方現代和后現代的思想資源,并借鑒近年來國內外學術界日益完善的學術研究規范,充分展開研究,或系統整理文獻,或創建理論體系,“新知趨邃密,舊學轉深沉”,取得了可觀的成績。但這一輩學人幾乎把到目前為止能用的學術資源都用過了。新一輩的學者和學生如何能走出新的道路,古代文學研究事業如何能可持續發展,就成為嚴峻的問題。因此,現在功成名就的一批學者,不能因為自己對研究視野和研究方法的需求不太迫切,而輕視甚至不負責任地嘲笑這方面的探討。

就學術研究的一般規律而言,影響巨大的托馬斯·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指出,學術研究范式具有重要意義。在舊的范式的闡釋、分析功能發揮殆盡之后,必須探索新的范式。近二三十年來,國內歷史學界借鑒西方當代史學的理論觀念,實現了社會史轉向,即從以政治、軍事史研究為主轉移到以經濟史、生活史、民俗史、文化史等的研究為主,開辟了許多新的領域,形成了不少新的成果,在一定程度上豐富和改變了人們對歷史圖景的認識。在思想史研究領域,也出現了社會化轉向,從研究精英的、經典的、邏輯的思想史,到研究普遍生活中的一般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葛兆光教授的《中國思想史》即是這一轉變的具有代表性的成果。

相對來講,古代文學研究領域對研究范式和方法不太敏感。是否也可能出現回歸生活史、心靈史研究的轉向?

提出這一問題,主要基于兩點考慮,一是對古代文學以至整個文學研究的性質、目的和意義的理解,一是對目前古代文學研究現狀的觀察。

目前的古代文學研究是存在危機的,主要表現為三種現象,即重復、瑣細和疏離,對此我們不能視而不見。

關于重復。目前流行的平面的研究模式,基本上是一種劃分地塊的做法:個人—家族—群體—流派—地域—時段—范疇—文獻,等等,但地塊總有劃盡之時。前些年,一方面是因為海外學術研究的影響,另一方面是應內部拓展的需要,研究視野和方法曾經有過一定轉變,如重視藝術形式(音律、節奏、句法、文體)、文學傳播、文學接受、性別研究等,帶來了一定新氣象,但畢竟空間有限,馬上就形成了新的擁擠。

一般都認為,宋代以上文學的研究已比較深入細致,元明清文學還存在較多有待開辟的領域,因此現在元明清文學成為熱點。實際上在元明清文學研究領域,也已顯現比較嚴重的擁擠和重復。據周明初教授發表在《文學遺產》2011年第6期的《走出冷落的明清詩文研究——近十年來明清詩文研究述評》,近三十年來明清詩文研究專著出版情況:1980—1989年,共有48種,年均4.8種;1990—1999年,共有121種,年均12.1種;2000—2010年,有400種以上,年均40種。其中,2000—2005年,共有164種,年均27種;2006—2010年,共有236種以上,年均47種。成果量在以加速度迅速增加。如關于流派研究,近十年以來,即有流派研究著作32種。明清時期的重要詩、詞、文流派都有研究專著問世,如鐵崖詩派、吳中派、浙東派、江西派、茶陵派、明中葉吳中派、復古派、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云間派、毗陵詩派、湖湘詩派、梅里詞派、柳洲詞派、吳中詞派、常州詞派、臨桂詞派等。其中關于公安派、桐城派各有5部專著和論文集,關于常州詞派有4部專著,關于茶陵派和竟陵派有2部專著。不是說這些文學流派和文學現象已經不能研究了,問題是如果研究范式大同小異,甚至都叫“某某派研究”,如何能避免重復?怎能出新?

關于瑣細。按照老的思路,路就越走越窄,選題越來越小。有些不太重要的作家,也有專門研究的論著。研究的時段越分越小,原來有明前期、明中期、明晚期、明末清初等概念,后來又有洪武朝、永樂朝、嘉靖朝、萬歷朝等概念,現在則有了嘉靖前期、嘉靖中期、嘉靖后期之類概念。對較短時段的文學進行深入研究,不失為一種新的研究角度,但如果這類選題太多,而又只是把研究內容細化,不能上下貫通,就沒有太大意義。

元明清詩文研究以至整個元明清文學研究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先秦到唐宋現存的文獻資料都有限,任何一個細小的新發現都可能很有意義。元明清文學研究的特點是個案多,作家、作品浩如煙海,如果我們隨便找一個作家、一些作品進行研究,可能也是“填補空白”,卻不一定有多大意義。因為有些地塊雖然還是空白,但那里本來就沒有什么礦藏,不可能挖掘出什么東西。因此從事明清文學研究要有特別敏銳的問題意識,選擇的研究對象可大可小,但必須與文學創作、文學理論、知識分子史、思想史、社會生活史等方面的某些重要問題有直接或間接的關聯,能小中見大,見微知著,這樣的研究才富有意義。這可能是從事明清文學研究者需要特別注意的一個問題。強調這一點,對明清文學研究健康發展非常必要。

元明清文學研究領域存在的這種狀況,在先秦到唐宋文學研究領域也同樣存在。如現在研究這些時段的博士論文選題,有“后代某位詩人對前代某位詩人的某種詩體、或某種題材的詩歌的接受”這樣的題目,顯然也日趨重復和瑣細。

關于疏離。就古代文學以至整個文學研究的性質、目的和意義而言,文學作為人類社會的意識形態之一,主要反映社會現實生活和人們的精神世界。文學研究大致包括這樣幾個層次:一是寫什么,即考察文學反映了怎樣的社會現實和人們的精神生活;二是怎么寫,即分析文學作品選擇和運用了哪些題材、體裁、技巧、風格等;三是為什么要寫什么和怎么寫,即探討作者的生活經歷、創作的社會歷史背景、文學本身的發展演變軌跡等;四是探討前人關于上述方面的研究的得失和經驗,即對前人關于上述問題的研究的研究,包括對各種文學理論和批評、文學史研究論著的分析和評價等。這幾個層面的研究都是必要的、有意義的。但毫無疑問,文學的基本功能是反映生活、描述心靈,它在展示人類社會生活和思想情感的豐富性、生動性方面,與歷史學與思想史研究相比,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文學創作、文學研究的根本目的,無非是要豐富人們的精神世界,增長人們的智慧,有助于人們更深入地觀察歷史與社會,理解人性與人生。因此,注重生活史、心靈史的研究,探討文學作品反映了怎樣的社會現實和人們的精神生活,與當代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具有怎樣的聯系,能對當代人的現實生活和思想感情提供怎樣的經驗和滋養,應該是古代文學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只有這樣,文學研究才能“接地氣”,才能與現實生活保持聯系,才能對當代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產生影響。文學研究也才能在當代社會現實生活中發揮它的作用,并因此受到社會較為普遍的關注,獲得應有的地位。過去的古代文學研究者,都很注重對古代文學所反映的古代人生活狀況和精神世界的探討,魯迅先生的《論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王瑤教授的《中古文人生活》等,就是典型范例。前些年趙園教授出版《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著眼于士大夫在社會動亂變革時代的心靈體驗,特別是他們對仕與隱、生與死等的思考等,就撥人心弦,耐人尋味。反觀現在的古代文學研究,似乎越來越重視后面幾個層次特別是第四個層次的研究,古代文學中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和人們的精神世界越來越被隔置和遺忘,古代文學研究越來越變成了一系列文學史知識的堆積,失去溫度,失去生活的氣息、人的氣息。古代文學研究也就日漸與社會公眾疏離,日趨專業化、職業化,成為少數古代文學研究者孤芳自賞、自娛自樂的東西,在整個社會中的影響力日趨萎縮,地位也日趨邊緣。高深的學術研究與人們的日常生活保持一定距離是必要的,但不能完全與社會現實生活脫節。否則,它冷落和拋棄了大眾和社會,大眾和社會也就會冷落和拋棄它。

總之,無論從古代文學研究的目的和使命來看,還是從古代文學研究的狀況來看,為了年輕一代學者和學生的未來,為了古代文學研究的前途,我們都有必要探討古代文學研究的新視野和新方法。

所謂回歸生活史和心靈史的古代文學研究,是指凡是與文學有一定關系的生活現象、心靈現象,不管是文人的,還是平民的,都可以研究。研究對象不限于文學本身,不僅僅研究文學反映了怎樣的生活和心靈,而是研究文學所反映、所涉及的生活、心靈本身,以及文學如何反映生活和心靈。換言之,生活、心靈是研究對象的本體,文學只是研究這些現象的主要資料基礎和路徑。社會生活和人們的精神世界無所不有,氣象萬千,而文學研究者熟悉文學文本資料,擅長文學分析的方法,從文學的角度切入,研究社會生活和人們的精神世界,便可大顯身手,這就為古代文學研究打開了無比寬廣的空間。

也許有人認為,這是脫離、放棄了文學研究的領域,而去研究歷史學(包括政治史、經濟史、文化史、社會史)等領域的問題。我認為不是這樣。這不是放棄文學研究的領地,而是主動拓寬文學研究的領地,把本應該屬于文學研究的領域,以及與歷史研究、思想史研究交叉的領域,也納入到古代文學研究的范圍中來,改變文學研究日益變成歷史研究和思想史研究的附庸的狀況。而且,古代的社會生活和人們的精神世界本來就是一個整體,分門別類的研究,只是為了專門深入研究的方便。一旦進入社會生活和人們的精神世界,各學科就必然相互貫通。

古代文學研究向生活史和心靈史研究回歸,則舉凡古代人在政治、經濟、軍事、教育、法律、科技、宗教、藝術、民族、倫理等各方面的社會生活和精神現象,都可以成為古代文學研究的對象。與專門研究這些方面的古代政治史、經濟史、軍事史、教育史等相比,這些學科更重視對這些方面歷史事實的考察,而文學研究則始終堅持文學本位,即重點關注人們與此有關的生活狀態和心靈活動。

例如君臣關系,這本是古代社會生活和人們的精神世界中非常重要的問題,但到現在為止我們實際上缺乏深入細致的研究。從上古到清末,君臣關系、人們關于君臣關系的想法難道始終完全一樣嗎?臣僚們口口聲聲“君王神明,微臣有罪”,他們心里的真實想法是怎樣的?普通民眾的想法又是怎樣的?這些想法經歷了怎樣的細膩的難以察覺的變化呢?我之所以注意到這個問題,是受到蘇軾《寒食帖》的啟發,它前后筆勢變換,生動反映了蘇軾被貶黃州時期凄苦、憤懣的心情。其中將“君門深九重”中的“君”字寫得既小又潦草,根據筆跡學原理,這反映了他怎樣的心態?從上層社會與下層社會相對隔絕的秦漢時代,到民眾可以觀看、閱讀描繪古代帝王故事的戲劇、小說的明清時代,普通百姓對帝王的想象,又該發生了多么豐富的變化?

又如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親戚和家族成員之間的關系,從氏族社會風俗尚有殘留的先秦時代,到商品經濟已有一定規模的明清時代,又該發生了多少變化?城鎮中人與鄉下人,南方人與北方人,環太湖流域和沿海地區的人與內地人,在這些方面的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又有多少不同,它們之間又曾發生怎樣的碰撞?舊道德與新倫理之間曾形成怎樣的錯綜交織的局面,這種現實又在人們的心靈世界中造成了怎樣的糾結沖突?中國人習慣于塑造至高無上、至美無瑕的父母之愛、兄弟姐妹之愛的形象。但在中國古代,凡是親情都被倫理化,倫理既是一種天然親情,也是一種社會秩序,一種權力。人們對親情的言說,背后有大量非親情的考慮,包括名利的考慮。在這些言說里,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其他?親情在中國古代經歷了一個怎樣的從被神圣化為“天倫”到祛魅回歸為“人倫”的過程?

又例如,中國古代人如何看待家鄉?如何看待鄉親?如何看待婦女、兒童?如何追憶童年?如何追憶受教育的經歷?關于男性美、女性美的觀念發生了哪些變化?南方人如何看待北方人,北方人如何看待南方人?城鎮人如何看待鄉村人,鄉村人如何看待城鎮人?對遷徙、遠行等的態度有何變化?對山水、動物的認知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對財產的觀念發生了哪些變化?農民、士人如何看待商人,商人如何看待農民、士人?官員中國人如何看待外族人?如何理解夢?如何看待出生、疾病、死亡?祭祀的對象、方式和心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等等。

回歸生活史、心靈史的古代文學研究有其特點。它不僅為古代文學研究者開啟了更廣闊的馳騁空間,也對古代文學研究者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要實現古代文學研究向生活史、心靈史研究的回歸,首先要求廣大研究者、學生以至整個學術界改變學術觀念,摒棄過于狹窄的學科意識,無論是選題、立項,還是成果的發表和評價,都不要太在乎是否屬于所謂純文學的研究,確信只要是對生活史、心靈史問題的研究就有意義。同時,它對研究者的知識結構和學術視野也提出了更高要求。研究者不能只了解本學科的知識和信息,而必須注意學習其他學科的知識,努力拓寬知識面,真正做到自然而然的跨學科研究。其次,它對研究者的理論修養和思維能力也提出了更高要求。既然研究的不是純文學的問題,就不能再依附于某種現存的文學理論和概念,不能再套用常見的文學研究模式和框架,而必須根據問題本身的實際情況,援用某種理論思路,或仿擬某種理論思路,或創立某種理論思路,搭建研究框架。再次,它對研究者收集材料的能力也提出了更高要求。生活史和心靈史的研究,往往從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文本或事件入手,擴展開去,匯集各個領域所有相關材料,從中提出問題,發現其中的內在聯系,從而得出新的結論。如研究古代人對于個人生活空間的感受,就必須從詩文別集、史書、筆記、小說、戲劇、神話傳說、方志、繪畫、地圖、雕刻、建筑等各種文獻文物中搜集資料,因此研究者必須掌握跨學科、跨語種收集材料的方法,并善于組織材料,善于將歷史場景的生動豐富性與理論概括的邏輯清晰性結合起來。另外,它對研究者的解讀文本的能力也提出了更高要求,文本細讀變得更為重要,因為生活就藏在細節中,心靈就藏在細節中。中國古代文學,以至所有的文字書寫,都有粉飾、偽飾的習慣,不太直接、準確地揭示生活和心靈的真相。研究者必須分析、揭示這種偽飾下的真相,這既是一種挑戰,也正是這種研究的魅力和價值所在。

最后要說明的是,倡導生活史、心靈史的研究,只是為了開辟一條古代文學研究的新路徑,拓寬古代文學研究的空間。強調這一方面,絕不是說以往的文獻學、文學史、文學思想史等方面的研究就不能做了。這些方面仍然非常重要,多種研究角度、研究方法自可并存,相互配合,以共同構筑古代文學研究繁榮興盛的景象。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阳江市| 正阳县| 得荣县| 田林县| 达日县| 军事| 乌恰县| 资中县| 阳信县| 泾源县| 广东省| 象山县| 西丰县| 贵阳市| 大同县| 奉节县| 新和县| 朝阳市| 盈江县| 陵水| 明光市| 莱西市| 京山县| 广河县| 阿克陶县| 霸州市| 黔江区| 铜山县| 昆山市| 新源县| 弥勒县| 星子县| 隆昌县| 南安市| 西畴县| 平乡县| 濮阳县| 手游| 嘉禾县| 遵化市| 蚌埠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