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了。”將球桿扛在肩上，德里克取下嘴角的雪茄，對著桌子對面的凱文噴出一縷輕煙。

“那是一個挑釁嗎？”后者撇撇嘴，滿不在乎地用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

“你可以這樣認為。”

“雖然不想這么說，但我預感你可能會后悔的。”

盡管嘴上表現得十分硬氣，但事實上就連凱文也不得不承認——德里克剛才那一桿的確打得漂亮極了。兩個紅球一齊入袋，同時主球也滾動到了靠近桌角處難以擊打的位置。

“Tulip”酒吧，附近幾個街區中最有名的酒吧之一，同時也是厭倦了嘈雜夜店的人們尋找安靜的理想場所。而對德里克和凱文來說，這里則是他們每次任務結束后進行斯諾克大戰的指定競技場。盡管有時林陌也會一起參與他們的球局，但大多數情況下，依然是德里克和凱文這一雙情場和球場上的老對頭在進行著西部牛仔式的較量。

今天，在昨晚的鬧劇宣告結束后，兩人間的球局再次拉開了序幕。

“嘿，伙計，你們還能再添一個人嗎？”一名脖子上掛著粗長銀鏈的黑人小伙饒有興趣地湊了過來。

“私人球局，哥們兒。”德里克派頭十足地抽著雪茄，“這是斯諾克——是紳士們的消遣方式。”

“是啊，你可真夠‘紳士’的。”凱文在一旁給球桿頂端擦著喬克，毫不加掩飾地翻了個白眼，“抱歉朋友，改天吧。”

對方聳聳肩走開了，凱文彎下腰，以一個標準得幾乎無可挑剔的姿勢進入預備姿態：五指張開平放，關節部分慢慢向上弓起，視線沿著球桿鎖定住主球，整個人仿佛都隨著這醞釀中的一桿而悄然緊繃……

“啪！”

清脆的撞擊聲中，白色主球彈出，將一枚紅球干脆利落地擊落球袋后撞擊在桌沿上，接著在兩人目不轉睛的注視下……順勢將黑球也撞入了袋中。

德里克取下煙卷，因抑制不住笑聲而咳嗽起來，凱文看著球袋里那鮮亮矚目的黑球，只覺得仿佛有一整群小烏鴉正從自己頭頂飛過，飛過……如果換做美式臺球，這可以說是非常漂亮的一桿，但在斯諾克里，這只會讓自己被扣掉和彩球相同的分數——然而好死不死地，黑球正是彩球里分值最高的一顆……

“狀態不太好，是不是？奧沙利文？”德里克寬慰地拍了拍凱文的肩膀，依舊在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你說的沒錯，現在我的確‘后悔’了。”

“我想我需要來一杯。”后者郁悶地看著滿桌子臺球。

“當然，來吧，這一輪我請。”

他們將“尚未結束”的牌子放在球桌上，一起朝吧臺走去。下午的酒吧里人并不算多，大家都在各玩各的，角落里還有幾個穿著皮夾克、滿身紋身的機車族在打橋牌。

“嗨，索菲婭，”德里克倚靠在臺桌上，朝吧臺后面擦著酒杯的漂亮女酒保調笑道，“今天過得怎么樣，親愛的？”

“還不錯，”女酒保抿嘴輕笑，目光落到有些垂頭喪氣的凱文身上，“怎么？看來手氣不大好？”

“哦，你放心，我會注意讓著他的，”德里克眨眨眼，“你知道，我是個溫柔的男人。”

凱文的白眼又一次翻了出來。

“好吧，‘溫柔的男人’，你想來點什么？”女酒保將一個煙灰缸放到德里克面前。

“波本，加冰塊和蘇打。”德里克說著，瀟灑地掏出一張五美元，“不用找了。”

金黃色酒液傾倒在放有冰塊的杯子里，兩位SWAT隊員舉起酒杯，輕輕相碰。

“為了SWAT。”

“以及洛城警署。”

角落里爆發出一陣歡呼——有幾個人正在玩飛鏢。德里克將兩人的空杯放到桌面上，示意女酒保續杯。

“你覺得昨天晚上發生了什么？”一杯威士忌下肚，凱文似乎暫時忘卻了球桌上的失利，轉而提出了那個困擾他一整晚的問題。

“你指哪部分？”

“所有的一切。我們莫名其妙地耽擱了十分鐘，然后又被綁在案發現場……還有那些保衛者。”

“天知道，”德里克聳聳肩，“不過幸運的是，這些問題都并非你我需要考慮的——讓警署里那些大人物們去操心吧。”

“我只是有些擔心亞歷克。”

“他怎么了？”

“你沒注意到嗎？自打昨天跟那個女保衛者談過以后，他就變得有些……奇怪？”

“我看沒那么嚴重，興許那是他的老相好呢？

“不是每個人都像種馬一樣到處留情的，”凱文的眼白幾乎都快要翻出眼眶外面了，“總之，這是我這幾年來見過最奇怪的任務。”

“凡是都有第一次的，就像……”

“行了，你不要再說了。”凱文趕在話題變得不健康之前封死了道路。

他們又喝了兩杯，趁著腦袋還沒有開始發暈回到球桌上。德里克拿起長桿，仿佛手里正握著通往王國大門的鑰匙。

“準備品嘗悔恨的滋味吧，伙計……”他低下身進入開球姿勢。凱文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然而眼神里一閃而過的緊張卻出賣了他。

“盡管笑好了，馬上你就會知道什么叫做恐懼。”

“德里克……”

“今天就讓你見識一下所謂的選手級手法。”

“伙計……”

“不是吹牛，去年我還在舊金山橫掃了一整個酒吧的愛爾蘭人……”

“德里克！”凱文急切地說，一掌擋在德里克的球桿前方，在后者不滿的抗議聲中指向酒吧另一端。

“你得看看那個……”

德里克半信半疑地回過頭。以往他狀態不佳時，也曾玩過類似的把戲……然而當他順著凱文手指的方向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時，所有的疑慮在頃刻間全都化為了一片空白……

蒂娜。

蒂娜·霍爾——加州州立大學畢業生、平面模特、林陌的現任女友。此時此刻，兩人又看見了她那艷麗而張揚的笑容，一頭卷曲的長發在燈光下閃耀著栗子般晶瑩的光澤——一切都和兩人以往見到她時沒有兩樣……除了眼下她正挽著的那個男人并非林陌。

“隊長不是說她跟家人出去度假了么？”同樣的思緒掠過兩人腦海，凱文與德里克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放下球棍，迅速退到了角落里一張不起眼的桌子前。

“你帶手機了嗎？”凱文壓著嗓子低聲問。

“當然。”德里克掏出自己的黑莓手機，打開攝像頭對準了酒吧另一邊，“你覺得他們兩是什么關系？”

“老天，難道這還不明顯么？”

“說不定那只是她的兄弟或者……”德里克咕噥道，然而下一秒，他的聲音卡在了喉嚨里，因為蒂娜正仰起頭，和她身邊那個身穿皮夾克的男人激吻著。

“亞歷克，你這可憐的男人……”凱文把頭埋進自己掌心中，同時伸手拉住了就要上前去揍人的德里克，“冷靜點兒，我們現在干涉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難道我們就像這么干坐著？”

“嗯……你錄像了嗎？”凱文沉吟了片刻。

“當然。”

“好，我們先離開，然后讓亞歷克他自己做決定吧。”凱文無奈地拍了拍隊友的肩膀，“這種事情，不是誰都可以干涉的。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德里克朝蒂娜以及她的同伴們投去不甘的一瞥，對于眼前正發生的一切林陌依然毫不知情。或許他還在惦記著如何修補與蒂娜之間的關系，卻不知對方早已把他列入了過去式。

就像她忘記了今天是他的生日。

“行吧，我們走。”德里克沉重地嘆口氣，收回手機關掉了攝像頭。

……

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林陌拿起杯子喝干最后一點兒咖啡，將目光重新投向電腦屏幕上那一長串聊天記錄。從今天早上開始直到現在，這場古怪的聊天就一直沒有停止過，聊到后面甚至就連通訊工具也從手機換成了電腦。

“在嗎？”

“你猜？”

“…………”

“很識相嘛，沒讓我久等。”

“那或許我應該睡一覺再來？”

“現在？你們的任務應該早在九小時前就結束了。”

“是啊，得感謝你們，替我增加了比往常多兩倍的文書工作。”

“你太客氣了。”

有些無奈地搔搔后腦勺，盡管相識不到半天，但林陌不得不承認，這位年輕的獵狐者瑟瑞娜已經給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果決、冷靜和那時而閃過的一絲俏皮。保衛者……他們究竟是一群怎樣的人？

“你們用SWAT打掩護的手段似乎很成功，電視臺連跟你們有關的一個字也沒提。”

“我說過了，主要目的是打探一下你的現狀。”

“是嗎？可我個人覺得給我打個電話然后找一家咖啡廳，要比在一家被劫匪占據的銀行外碰面舒服得多，你認為呢？”

“你以為我是什么人，知心大姐嗎？”一個翻著大大白眼的表情，“我只關心你作為一名斯沃特的個人素質，而不是你的情感生活。”

“真無情啊。”

“等你做出選擇后，或許我們能有機會一起出去喝一杯……當然，也有可能昨晚就是你最后一次見到我。”

林陌心頭一動：選擇——她又一次提到了這個詞，這也是多年來，自己除了那每月一筆的鈔票外所收到的唯一和父母有關的東西。然而，自己最后的決定，真的會符合他們的期望嗎？林陌覺得自己恐怕無法保證這一點……

事實上，他也不想做出這樣的保證。

“你所謂的選擇，跟我詳細說說吧。”他猶豫一下，手指在機械鍵盤上靈活地敲出回應。

“我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問呢。”這一次，回復來得幾乎就跟無線電視的賬單一樣快，“很簡單，你的父母希望你能加入保衛者。”

加入……保衛者？林陌怔住了。

“幾天前，我們洛杉磯分部接到了來自保衛者高層的委托，而發件人就是你的父母——‘林風銘’和‘克里斯汀·羅蘭’。”

看著顯印在屏幕上兩個熟悉的名字，林陌終于確信了自己沒有看錯。他們希望自己加入保衛者，可是究竟為什么？

“就像我之前告訴過你的那樣，你的父母在我們組織中是聲名遠揚的一對，也是權限很高的核心成員。他們在委托中提到了你現在的情形。但最終是否加入保衛者，決定權在你。”

“他們沒說自己在干什么嗎？”就算早已知道答案，林陌依然有些不死心地問。

“沒有，他們所做的事情即便對我們來說也屬于機密。”

“我猜也是這樣……所以說連同昨晚的綁架案在內也是你們的掩飾手段？”

“別犯傻啦——那只是碰巧發生在你的管轄范圍內而已。”

“我猜你也不會告訴我你們為什么要干涉這件案子？”

“恭喜你答對了。”

“行吧……我的父母還說了些什么？”

“我可以讓你親自聽聽。話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對吧？”

林陌一愣，隨即他也回想起了這件事。是啊……到今天為止自己又是22歲了。林陌依稀還記得前世自己22歲時，父親送給他一塊家傳的懷表，它曾屬于林陌的曾祖父，接著是祖父，然后是父親……只可惜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將它親手轉交給另一個人。

“怎么，要給我送禮？”

“不是我，是他們。”獵狐者回答，下一秒，林陌的聊天界面上驀然彈出了代表音頻文件的圖標。

“這是……”林陌有些遲疑地點擊進去，傳輸立刻便完成了。

唱片樣式的進度條開始轉動，林陌屏住呼吸，在短暫而漫長的幾秒鐘后，一個輕柔的女聲驀然劃破了沉寂——仿佛沾滿灰塵的弦被輕輕撥動，令人聽見了來自記憶深處往日的回音。

“林陌，我的孩子，”一口甚至比瑟瑞娜更加標準的中文，“時間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帶給我驚訝，當上個周你父親告訴我你即將年滿22歲時，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離開你那么久了。”

“母親……”心底驀地微微一震。

“很抱歉無法待在你身邊陪你度過這一天，事實上，在過去的十幾年里，我們從來沒有陪著你哪怕一秒鐘……對此媽媽感到非常內疚，我和你爸爸將大部分時間都獻給了我們正在進行的事業，卻常常忽略了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東西——你。”

“去年，我們聽說了你通過斯沃特入職考核的消息，一直沒來得及祝賀你。洛杉磯SWAT是一支最優秀的警隊，在過去也曾幾次與我們保衛者合作。我還記得你剛出生那會兒，我一直希望你能做一名律師或者醫生，但想不到最終你還是選擇了這條路——在這一點上，你很像你的父親……”

話音突然戛然而止，就像發條耗盡的八音盒。林陌錯愕地看向屏幕——進度條已然走到了盡頭，然而那顯然不是錄音的全部內容。

“怎么剪切過了？”林陌忙不迭地打著字。

“后面的內容屬于涉密信息，只有等你加入保衛者后才能瀏覽全件。”

“我去，你們這是強買強賣啊。”

“知足吧你，真要按照條令你連這一段也沒得聽……所以，你的決定是？”

“什么決定？”

“你說呢？別跟我裝傻。”

“我……”林陌的手指在鍵盤上方僵住了，如此維持了良久，總算才無力地打出了“不知道”三個字。

一個毫無意義的答案，卻也是最真實的回答。斯沃特是一個優秀的團體，尤其洛杉磯斯沃特更是全世界特警隊伍中的翹楚，自己在這里擁有一群值得信賴的隊友——對于前途所需的一切似乎都已具備。而保衛者……林陌雖然知曉它的強大，但對其真實的現狀卻幾乎一無所知，畢竟前世CF的背景資料也并未詳細介紹過保衛者組織的內部情況。可眼下他唯一確信，也是最重要的——自己的父母就在那個龐大的團體中，加入保衛者，自己就有機會能見到他們。

真是奇怪的抉擇。

“你自己考慮考慮吧，”對于林陌的回答，瑟瑞娜似乎也并不詫異，“什么時候你決定了再告訴我，但同樣的——別讓我等太久，好嗎？”

“我盡量。”

“那我就先閃了，你最好也去睡一覺。另外……生日快樂。”

“謝謝。”

蜂鳥的頭像漸漸暗下去。林陌晃晃腦袋，只感覺大腦就像一塊擰干的海綿，來到這個世界這么多年了，沒想到命運最終還是找上了自己……

客廳里傳來門鈴的響聲，林陌一愣，有些詫異地走出房間——這個時候應該不會有人來拜訪自己才對。

“Surprise~”房門打開，率先映入林陌視線的是一盒幾乎快要湊到鼻子跟前的蛋糕，緊接著，凱文與德里克的臉一左一右出現在了盒子后面。

“你們這是……”林陌有些不明所以。按照慣例，這兩貨眼下應該在酒吧里進行斯諾克大戰才對。

“怎么？難道你只和女人一起慶祝生日？”德里克毫不客氣地擠進了客廳，并把手里的兩大箱啤酒塞到林陌懷里，“搭把手搭把手。”

“我訂了披薩，一會兒就送過來。”提著幾份油炸食品的凱文把蛋糕放在餐廳的桌子上，“我們覺得今天你可能會需要一點陪伴。”

從昨天晚上起頭一次，林陌發現自己的生日真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