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時代,無憂無慮,幾乎和昆蟲不分彼此。那時的我幾乎和鳥類一樣,充滿著對鳥巢、鳥蛋和張著黃色鳥喙的雛鳥的渴望。我喜歡把山楂樹當作床,把鰓金龜和花金龜放在一個扎了孔的紙盒里,然后放在那張床上喂養。我很早就被蘑菇那絢麗多彩的顏色迷住了。當那個稚嫩的小男孩第一次穿上吊帶褲,被那些不易讀懂的書籍吸引時,就好像是我第一次發現鳥窩和第一次采到蘑菇時一樣激動。人到了晚年,總是喜歡回憶過去,現在就讓我來說說這些重大的事情吧。
中午時分,一窩小鶉正在太陽底下安靜地休息,被一位路過的行人驚嚇后,急忙四下逃散。這些小鳥像漂亮的小絨球,爭先恐后地逃離,轉眼消失在荊棘叢中;等四周恢復平靜之后,伴隨著第一聲呼喚,小鳥們又都跑回來爭相躲在媽媽的翅膀下。這幅情景喚醒了我那沉睡的童年記憶。我的好奇心開始從那朦朦朧朧的無意識中擺脫出來。在久遠的回憶之中,我重新回到了那美好的歲月,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啊。往事就像一群雛鳥,在生活的荊棘中行走時被弄掉了羽毛。有些從灌木中逃出來時頭被撞得疼痛不堪,晃晃悠悠的,連路都走不穩;還有些消失不見了,也許已經悶死在荊棘叢的某個角落里;還有些精神依然不錯。然而,在記憶里最富有生命活力的依舊是那些最早發生的事。在兒時記憶的軟蠟膜上這些事情所留下的印跡,已經變成了青銅般不可磨滅的記憶。
我那天的運氣可真不賴,有一個蘋果作點心,還可以自由地活動。我打算到附近那座被我當作是世界邊緣的小山頂上去看看。那兒有一排樹,它們背風站立,就像要被連根拔起似的。它們不停地搖擺著彎腰鞠躬。柔軟的脊背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今天它們安靜地屹立在藍天下,明天當風吹過時就會搖擺起來。我欣賞它們的淡定,也為它們驚恐不安的樣子而難過。它們是我的朋友,我常常能夠見到它們。穿過我家的小窗戶,我不知多少次看到它們在暴風雨中頻頻低頭搖擺,看見北風從山坡上刮過,卷起滾滾雪暴,這些樹們在被撼動的大地上絕望地搖擺。這些飽受摧殘的樹在山頂上做什么呢?清晨,太陽從淡淡的天幕后升起,發出耀眼的光芒。太陽來自哪里?登上高處,我也許就能夠找到答案。
我往山坡上爬去。腳下的草地已經被羊群啃得稀稀落落,幸虧沒有荊棘,要不然,我的衣服會被劃得破破爛爛,回家后還得為此被家人責問;這兒也沒有大巖石,只有一些稀稀疏疏的扁平大石頭,要不然,攀登時還可能出危險。道路很平坦,只管一直向前走就是了。但是這里的草地像屋頂那樣,有坡度,我得不時地往上看。而且斜坡長得很,但我的腿卻很短。我的那些朋友,也就是山頂上的樹木,看著也并沒有變得近一些。小伙子,勇敢點!努力往上爬。呀,剛剛有什么東西從我腳邊經過?原來是一只漂亮的鳥剛剛從藏身的大石板下飛出來。有個鳥窩,是用髦毛和細草編造而成的。這是我發現的第一個鳥窩,真是太走運了!在鳥窩里共有六個蛋,它們挨在一塊兒很好看。蛋殼就像在天藍色的顏料中浸過似的,藍得那么好看。這是鳥類帶給我的第一次歡樂,我被幸福的感覺包圍了,干脆趴在草地上,觀察起來。
但就在此時,雌鳥一邊慌亂地從一塊石頭飛到附近的另一塊石頭上,一邊嗓子里還發出塔格塔格的聲響。那個年齡的我還不知道什么是同情,我甚至對母親的擔憂掛念也無法理解,真是個十足的大笨蛋。當時我的腦子里正計劃著想要抓這些小動物。我想在兩周之后再回到這里,在這些鳥兒還沒長大飛走之前掏鳥窩。不過現在嘛,就先拿走一個鳥蛋,就一個,用來證明我這個偉大的發現。
我害怕把那個脆弱的蛋打碎,便把它用一些苔蘚墊著放在一個手心里。童年時沒有體驗過那種第一次找到鳥窩時欣喜若狂的心情的人們,你們想指責的話就指責吧。我干脆不再向上爬了,下次再去山上看太陽升起的地方的那些樹木吧。我走下山坡,小心翼翼地握著鳥蛋,以免一腳踩空把它捏爛。在山腳下,我碰上了牧師,他邊散步邊看日課經。他注意到了我走路時那緊張嚴肅的模樣,像是一個搬運圣物者。很快,他就發現了我的手里藏著什么東西。
他問道:“孩子,你手里是什么東西?”
我有點忐忑不安地伸開手掌,那枚躺在苔蘚上的藍色的蛋就露了出來。
“啊!這是‘巖生’,你是從哪兒弄來的?”牧師說道。
“山上,從一塊石頭的底下。”
我招架不住他的一再追問,很快就把自己的小過失全盤招認了。我并不是特意去掏鳥窩的,而是偶然地發現了一個鳥窩,那里面共有六個蛋,我就拿了一個,就是這個。我想等其他的蛋孵化,等到小鳥的翅膀上長出粗羽毛管時,再去捉它們。
牧師答道:“你不能這樣做,我的孩子。你不該從母親那里搶走它的孩子,這個家庭是無辜的,你應該尊重它,讓上帝的鳥長大,然后從鳥窩里飛出來。它們幫助我們清除吃莊稼的害蟲,是莊稼的朋友。要是你想做個好孩子,就不要再去動那個鳥窩了!”
我答應了,牧師繼續他的散步,我也回到了家里。那時,我孩童時期近乎空白的大腦中播下了兩顆優良的種子。剛才牧師那一番威嚴的話語讓我明白,破壞鳥窩是一種糟糕的行為。雖然我還不知道鳥是怎樣幫助我們消滅蟲子,消滅破壞收成的害蟲的,但是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已經感到讓母親傷心是不對的。牧師看到我所找來的這個東西時說了“巖生”這個詞。瞧!我心想,動物也和我們人類一樣有名字。“巖生”是什么意思?是誰給它們起的名字?在草地上和樹林里,我所知道的其他一些東西又叫什么呢?
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拉丁語“巖生”是生活在巖石中的意思。當年,當我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那窩鳥蛋時,那只鳥確實是從一塊巖石飛向另一塊巖石的。那個以突出的大石板為屋頂的巢就是它的家。從一本書中我進一步了解到,這種鳥也叫土坷垃鳥,它喜歡多石的山岡,在耕種季節里,從一塊泥土飛到另一塊泥土上,找尋犁溝里挖出的蟲子。后來我又知道普羅旺斯語里它叫作白尾鳥。這個生動形象的名稱讓聽到的人很快就聯想到,它在休耕田上突然起飛做特技飛行表演時,那展開的尾巴就像是白蝴蝶。牧師脫口而出的那個詞,為我打開了一個世界,一個草木和動物擁有自己真實名稱的世界。有一天,我將用它們的真實姓名,與田野這個舞臺上數以千計的演員和小路邊成千上萬朵小花們打招呼。還是將來再去整理卷帙浩繁的詞匯吧,今天我只是先回憶一下“巖生”這個詞。
我們村子西面的山坡上,鼓突的矮墻圍起層層梯田,墻面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地衣和苔蘚。那里有層層分布的果園。李子和蘋果成熟了,看著就像是一片鮮果瀑布。一條小溪流過斜坡,無論站在哪個地方都能一步跨到對岸。在水面開闊的地方,有一些半面露出水面的平坦石頭,人們踩著它們過溪。最深的地方也不會沒過膝蓋,因此孩子不見時,母親們也不用擔心孩子會跌落深水渦流中。可愛的溪水,如此的清澈、寧靜,而又安詳。后來我見過一些波瀾壯闊的河流,也見過浩瀚無垠的大海,但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什么能與那涓涓細流相媲美。你是給我留下印象的第一章神圣詩篇,因此才能在我的心目中有這樣的地位。但是一位磨坊主竟然想打這條穿過牧場的歡快溪流的主意。
他在半山坡上依著坡的斜度開出一條溝渠,讓水分流,然后引進一個蓄水池里,為磨盤提供動力。這個水池被圍墻圍了起來,圍墻臟兮兮的,長著蒴草胡須。它所處的地方在一條小路邊,那兒人來人往。一天,我騎在一位伙伴的肩膀上,從高處向里張望。我眼前是深不可測的死水,上面漂浮著黏黏糊糊的綠色種纓,滑膩膩的綠毯露出一些空洞,空洞里懶洋洋地游著一種黑黃色的蜥蜴,那時我覺得它像眼鏡蛇和龍的兒子,就是我們半夜三更無法入眠時講的恐怖故事里的那種怪物。現在其實應該把它稱為蠑螈。我的天哪,我可看夠了,還是趕緊下去吧。
再往下走一段,水匯成溪流,兩邊的赤楊和白蠟樹彎下腰,枝葉相互交錯,形成了綠蔭穹隆;粗根盤錯,盤構成了門廳,門廳往里就是幽暗的長廊,那里是水生動物的藏身所。在這個隱蔽場所的門口,光線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形成了橢圓形的光點,不停地晃來晃去。我們悄無聲息地往前移動,趴在地上觀察。在洞里住著紅脖子鰱魚。那些喉部鮮紅的小魚真漂亮!它們腮幫子一鼓一癟的,沒完沒了地漱口。大家成群結隊,齊頭并進地逆流而上。要是想在流動的水里保持不動,就輕輕地抖動尾巴。一片樹葉落入了水中,刷!那群魚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小溪的另一邊是一片山毛櫸小樹林,樹干像柱子似的,光滑筆直。小嘴烏鴉在它們茂盛的樹冠間呱呱地叫著,從翅膀上啄弄下一些被新羽毛替換下來的舊羽毛。地上鋪著一層苔蘚,我在這柔軟濕潤的地毯上還沒走幾步,就發現了一個尚未開的蘑菇,看著就像是隨處下蛋的母雞丟下的一個蛋。這是我采到的第一個蘑菇,一種好奇心喚起了我觀察的欲望。我把它拿在手里好奇地打量著它的構造,反反復復地看。
沒過多久,我又陸陸續續地找到了其他的蘑菇。這些蘑菇形狀各異,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有的像鈴鐺,有的像燈罩,有的像平底杯,有的長長的像紡錘,有的凹陷則像漏斗,還有的圓圓的像半球。讓我這個剛剛入門者眼界大開。我看到一些蘑菇瞬即就變成了藍色,一些爛掉的大蘑菇上爬著蟲子。還有一種蘑菇像梨子,這是我見到的最奇怪的蘑菇。它干干的,頂上有個像煙囪一樣的圓孔。當我用指尖彈它們的肚子時,就會有一縷煙從煙囪里冒出,等里面的煙散發完了,就只剩下一團像火絨一樣的東西。我在兜里裝了一些,這樣有空時就可以拿來冒煙玩。
我在這片歡快的小樹林中獲得了無窮的樂趣,自從第一次發現蘑菇后,我又多次光顧。就是在那里,在小嘴烏鴉的陪伴下,我懂得了關于蘑菇的基本知識。漸漸地,我就采了好多蘑菇,但我的收獲物沒有得到家人的歡迎。那種被稱作“布道雷爾”的蘑菇,在我家人那里名聲很臭,說是吃了它會中毒,母親將它們從餐桌上清除了。為什么外表那么可愛的“布道雷爾”,竟會那么危險呢?我不明白。但是最終我還是相信了父母的話,所以,雖然我莽撞地和這種毒物打過交道,但一直都沒出什么事。
我繼續到山毛櫸樹林那兒去。我得找出規律,這樣才能容易記住,這就促使我發明了一種分類法。最后我把自己發現的蘑菇歸成三類。第一類最多,這類蘑菇的底部帶有環狀葉片;第二類的底面襯著一層厚墊,上面有許多不容易發現的洞眼;第三類有個像貓舌頭上的乳突那樣的小尖頭。很久以后,我得到了一些小冊子,我從那上面得知我歸納的三種類型早就有人知道了,而且還有拉丁語名稱。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失去興致。拉丁文名稱為我提供了最初的法文和拉丁文互譯練習,這使蘑菇變得高貴起來;這種教區牧師做彌撒時所用的語言,也給蘑菇籠罩上了一道光輝,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來。看來它真的很重要,人們才給它取名字。這些書上還寫著,那種曾經以冒煙的煙囪引發我好奇心的蘑菇,名叫狼屁。這個名稱聽著挺粗俗的,使我不太滿意。旁邊還寫著一個體面一些的拉丁文名稱,“麗高釋東”,但這也不過是一種表面現象,因為有一天我根據拉丁語詞根才弄明白,原來“麗高釋東”正是狼屁的意思。植物志里總是保存著大量并不總是適宜翻譯的名稱。古代遺留下來的東西沒有我們今天的那么嚴謹,而植物學往往不顧及文明道德,保留了粗俗直接的表達方式。
那段美好的童年時光,對有關蘑菇的知識充滿特別的好奇心的歲月,現在已經離我多么遙遠了啊!賀拉斯曾感嘆,時光飛逝啊!確實,歲月在飛快地流逝,尤其是當快到盡頭時。它曾經是快活的溪流,悠然地穿過柳林,順著幾乎察覺不到的坡面流淌著,而今卻成了裹挾著無數殘骸、奔向深淵的急流駭浪。光陰稍縱即逝,還是好好珍惜利用吧。當夜暮降臨時,樵夫急急忙忙地捆好最后幾捆柴火。同樣,已經垂垂老矣的我,作為知識森林中一名普通的樵夫,也想著要把粗柴捆整理好。在對昆蟲的本能所做的研究中,我還有哪些工作要做呢?看起來沒有什么大事,最多也不過剩下幾個已經打開的窗口。窗口所指的那個世界值得我們給予充分的重視,它正等待著我們開發。
我自童年起就青睞有加的蘑菇,它們的命運將更為糟糕。我至今依然和它們保持著聯系,從來沒有斷交過。在晴朗的秋日下午,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去著望它們。那些從紅色的歐石楠地毯上冒出來的大腦袋牛肝菌、柱形傘菌和一簇簇紅色的珊瑚菌,我總是怎么看也看不夠。寒里昂是我的最后一站,那里的蘑菇爭奇斗艷,令我應接不暇。周圍長著茂盛的圣櫟、野草莓樹和迷迭香的山上遍地都是蘑菇。這些年,那么多的蘑菇使我異想天開,我要把那些無法按原樣保存在標本集里的蘑菇,繪成模擬圖收集起來。我把附近山坡上各種各樣的蘑菇開始按照實際的尺寸繪制下來。我不懂水彩畫的技法,不過無所謂,不曾學過的事,也可以摸索著去做。開始可能做不好,但慢慢就會順利起來。與每天爬格子寫散文那份費神工作相比,畫畫肯定能讓人輕松愉快一些。
最后,我終于完成了幾百幅蘑菇圖。畫上的蘑菇,不論是尺寸還是顏色都和真的沒有多大差異。如果說我的收藏在藝術表現手法上尚有不足,但它至少是真實的,因此具有一定的價值。一些參觀者紛紛慕名前來,每到周日就有人前來觀賞,都是些鄉親。他們單純地看著這些畫,不敢相信不用模子和圓規,僅僅用手也能畫出這么美麗的圖畫來。他們一眼就認出了我畫的是什么蘑菇,還能說出它們的俗名,說明我畫得栩栩如生。
但這么一大摞花費了那么多精力才得來的水彩畫,將來又會面臨怎樣的命運呢?也許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家人會小心地珍藏我的這份遺物,但是遲早有一天,它會變成他們的負擔,從一個柜子移到另一個柜子里,從一個閣樓搬到另一個閣樓上,而且總有老鼠前來光顧,然后漸漸粘上污漬。最后,它會落入一個遠房外孫的手中。那孩子會將圖畫裁成方紙,然后折成紙雞。這是不可避免的。那些我們抱著幻想、以最摯愛的方式珍惜愛撫過的東西,最終在現實面前,很可能會遭到無情的蹂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