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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太康詩人與江左詩風

文學史上許多朝代的優秀作家好像赴宴似的,常常在某個歷史階段成群結隊地涌來接著又不約而同地離去,如建安鄴下詩人、南朝“元嘉三雄”、唐代“開元天寶詩人諸公”,還有我們正要闡述的太康詩人群體。西晉享國五十余年,文學創作以太康這十年最為繁榮,詩人群體也以這十年最為強盛,鍾嶸《詩品序》中說:“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 因此,人們以太康詩歌作為西晉詩歌的代表,嚴羽《滄浪詩話·詩體》還專列有“太康體”。太康詩歌在藝術上的主要特點是“結藻清英,流韻綺靡”(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詩人普遍追求語言的華麗,形式的對偶,描寫的繁縟,只有極少數詩人能獨拔于時流。

江左詩壇“溺乎玄風”,無論是寫景、抒情還是言事,每種題材的詩歌都滲透了玄理。正始玄學興盛后,從何晏、阮籍、嵇康直到陸機、潘岳,以玄理入詩已成風氣,只是到了東晉更為變本加厲,出現了以孫綽、許詢為代表的玄言詩人,他們常以韻文的形式陳述玄學義理,“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文心雕龍·明詩》),有些詩歌“平典似《道德論》”(鍾嶸《詩品·序》)。此時為詩論家所稱道的只有郭璞的《游仙詩》能跳出玄言詩的窠臼而別開蹊徑,因而劉勰說它在當時“挺拔而為俊”(《文心雕龍·明詩》)。東晉末年產生了偉大詩人陶淵明,我們將在后面的章節中論述。

第一節 陸機、潘岳與太康詩歌

晉立國后十六年滅吳(280),結束了近六十年的分裂割據局面,可晉王朝并沒有呈現出任何威加海內的盛世氣象,統治者既沒有什么遠略宏圖,士人也沒有任何理想抱負。這個時代沒有激情也沒有沖動,此時的士人沒有大喜也沒有大悲,政無所謂準的,士無所謂操行。

這種時代特征是如何形成的呢?

統一了全國的司馬氏集團雖然造就過短暫的繁榮與平靜,但并沒有在全國建立良好的政治秩序,也未能在士人中確立自己的道德權威。司馬炎看到魏因宗室孤弱而失去政權,便派同姓諸侯領重兵鎮守要地,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為諸王的內亂埋下了禍根。司馬炎死后的宮廷爭權導致諸王之間的混戰,釀成歷史上著名的“八王之亂”,東漢末年內遷的少數民族首領趁勢紛紛擁兵自立,內亂外患加速了西晉政權的崩潰。司馬氏集團提倡“名教”,可當朝權臣的種種丑行又踐踏了名教本身,司馬氏祖孫欺君篡位更是對名教準則的嘲弄。盡管統治者用殺戮恐嚇壓制了反對派和批評者,用威逼利誘籠絡收買了許多士人,盡管司馬炎名正言順地取得了政權,并且事實上已經統轄了四境,開國后還不斷顯示“寬弘”“仁恕”,可靠武力和陰謀登上皇位的統治者不可能樹立起自己的道德形象。這時基本上不存在政治上的反對派,嵇康被殺后向秀到洛陽就范,吳亡后陸機兄弟入洛稱臣,幾乎所有士人都接受晉王朝這一已成的事實,但整個社會沒有昂揚向上的活力,朝野士人也缺乏剛直不阿的正氣,反而到處彌漫著茍且、貪婪和奢侈之風。禮法之士司馬氏的爪牙何曾生活之奢華令人咋舌,石崇斂財斗富更是人所共知,王戎、和嶠等人嗜財到了近乎病態的程度。士人們生活上以玉食錦衣相夸,以奢侈豪華為榮,在政治上卻毫無操守可言,立身處世以保家自全為其準則,連史家也感嘆朝臣“無忠蹇之操”。石崇所謂“士當身名俱泰”(《晉書·石崇傳》)道出了一代士人的心聲。

元康以后朝政日非,諸王以及各政治勢力之間爭權日趨激烈,士人們為了自己“身名俱泰”,不得不在權臣中尋找自己的靠山和保護傘,而隨著各派政治勢力的起伏消長,他們又得見風使舵以改變依附的對象。如當賈謐“權侔人主”的時候,文人們“莫不盡禮事之”,還將他肉麻地吹捧為當世的賈誼,在他周圍形成了重要的文人集團“二十四友”,攀附者中幾乎包括當時文壇上所有第一流的作家:潘岳、陸機、陸云、歐陽建、石崇、摯虞,甚至還有左思、劉琨。這些人巴結賈謐的目的顯然是為了飛黃騰達。《晉書·潘岳傳》載:“岳性輕躁,趨勢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趨勢利”而不惜出賣自己的人格和尊嚴,潘岳和石崇在當時很有代表性,“二十四友”這一文學集團也可以說是西晉文壇的縮影。諸王之間爭權并無政治上的是非,文人們投靠誰也沒有什么道德標準,完全是根據個人利益來依違取舍,如陸機原本身預“二十四友”之列,賈謐失勢又幫助趙王倫誅賈謐而賜爵關中侯,很快他又參與趙王倫篡位,趙王倫被誅后又轉身投靠成都王穎,作為穎的都督攻打長沙王乂,這種朝秦暮楚的行為除了誘于官爵利祿外,實在找不出任何道義上的理由。《晉書·陸機傳》在肯定“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的同時,又說“然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

詩人人格的卑微導致詩歌格調的卑弱,從整體上看,太康詩人既沒有建安詩人那種建功立業的慷慨豪情,也沒有正始詩人那種追求理想人格的勇氣,人的覺醒在建安和正始詩人那兒表現為對人生價值的肯定,對人生的意義的追尋,在太康詩人這里卻變成了對人生的茍且,對名譽與財富的占有和貪婪。在西晉詩歌中難得見到壯闊的現實生活,也難得體驗到崇高的人生境界,即使那些嘆老傷逝的詩篇,也缺乏“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歷史深度,更沒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壯烈情懷,此時詩人寫得最多也寫得最好的是兒女之間的綺麗情思,是悼亡傷逝的個人悲嘆,“兒女情多,風云氣少”(《詩品·晉司空張華》),鍾嶸當年給張華的詩評,其實也準確地道出了西晉詩歌的創作傾向。

太康詩歌在藝術上的主要特征是繁縟綺麗,這基本上是南朝人的共同看法,鍾嶸對西晉詩人的評論幾乎都要用到“華美”“華艷”“繁富”或“綺靡”等字眼,說陸機詩“才高辭贍,舉體華美”,潘岳詩“爛若舒錦”,張協詩“詞采蔥篟”,張華詩“其體華艷”“務為妍冶”,張載詩“繁富可嘉”。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總論西晉詩風說:“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同為梁人的沈約也以“縟旨星稠,繁文綺合”(《宋書·謝靈運傳論》)品其詩。繁縟綺麗在藝術上主要表現為:辭藻的華麗、句式的排偶和描寫的繁復。

陸機和潘岳的詩歌體現了太康一代詩人的審美趣味,是太康一代詩風的典型代表,時人和后人都將他們并稱為“潘陸”。

陸機(261—303)和陸云(262—303)兄弟,吳郡吳縣華亭(今上海市松江區)人,為吳國名將之后,吳亡九年后一到洛陽便名動京城,陸機的才華猶為世所重。他是創作上的多面手,詩、文、賦都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其詩在鍾嶸《詩品》中列為上品,文、賦也多為世人所稱道,其中《文賦》更是文學批評史上的杰作。

他在《文賦》中說“詩緣情而綺靡”,“緣情”強調詩歌必須表現作者內心的情感,不只是美刺諷諫政治教化的工具;“綺靡”是指詩歌應當辭藻華麗優美動人。鍾嶸認為陸機詩歌“其源出于陳思”,曹植是使漢樂府由質變麗的關鍵詩人,陸機更在曹植的基礎上踵事增華,比起曹植來他的詩歌更加“辭藻宏麗”,詩語句式也更趨于駢偶。如《苦寒行》:

北游幽朔城,涼野多險難。俯入穹谷底,仰陟高山盤。凝冰結重磵,積雪被長巒。陰云興巖側,悲風鳴樹端。不睹白日景,但聞寒鳥喧。猛虎憑林嘯,玄猿臨岸嘆。夕宿喬木下,慘愴恒鮮歡。渴飲堅冰漿,饑待零露餐。離思固已久,寤寐莫與言。劇哉行役人,慊慊恒苦寒。

此詩屬樂府《相和歌·清調曲》,原辭為曹操所作,陸機此篇是模擬曹操的《苦寒行》,但二者在藝術風貌上卻大異其趣。從這首詩中我們能看到陸機詩歌藝術的某些基本特征。首先,此詩雖是模擬樂府民歌,但它盡可能不用口語、俗語和常用語,而大量選用書面詞匯,因而詩歌語言越來越華麗典雅;同時還將虛詞剔出詩外,盡可能以實詞代替它,這樣詩歌意象越來越密集。其次,曹操詩歌中的散行單句在這里變成了大量的偶句,譬如“俯入”與“仰陟”、“凝冰”與“積雪”、“陰云”與“悲風”、“不睹”與“但聞”、“猛虎”與“玄猿”等等。不過,這些偶句在整體上對偶,在字與字之間卻不過分拘泥,因而此詩的駢偶句并不很呆板滯澀,盡管少了曹操同題詩那份疏宕之氣。最后,此詩運用了賦鋪陳排比的手法,描寫“苦寒”可謂窮形盡相,“凝冰”加上“積雪”,“陰云”又伴“悲風”,飲“堅冰”而餐“零露”,“俯入”之所見,“仰陟”之所聞,無一而非“苦寒”。這種羅列鋪敘的結果的確給人以“繁縟”的藝術感受,劉勰在《文心雕龍·才略》中說:“陸機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

他的《赴洛道中作二首》更是人們廣為傳誦的作品: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行行遂以遠,野途曠無人。山澤紛紆余,林薄杳阡眠。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巔。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佇立望故鄉,顧影凄自憐。

——《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一

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振策陟崇丘,案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頓轡倚嵩巖,側聽悲風響。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

——《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

此二詩抒寫詩人初離故鄉的凄切心情和赴洛途中的孤獨感受,“佇立望故鄉,顧影凄自憐”“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通過“佇立”“顧影”“撫枕”“振衣”這一連串的動作,寫出了他滿腹愁緒和一腔哀怨,抒情寫意細膩而又含蓄。語言雖不像《苦寒行》那么刻煉,但仍然裝點了許多華美工穩的偶句,如“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山澤紛紆余,林薄沓阡眠”“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巔”“振策陟崇丘,案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

陸機在太康詩壇上不失為最有才華的詩人之一,只是他太看重辭藻的綺靡華麗,在詩中大量使用駢偶句,詩歌語言因雕煉太過,有些地方難免拙澀冗累,南朝人就已有“綴辭尤繁”之嘆,唐宋以后招致更多的譏評,其中清沈德潛的批評較有代表性:“士衡詩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筆又不足以舉之,遂開出排偶一家。西京以來空靈矯健之氣,不復存矣。降自梁、陳,專攻隊仗,邊幅復狹,令閱者白日欲臥,未必非士衡為之濫觴也。”(《古詩源》卷七)沈氏的批評并非全無道理,只是有些話說過了頭。應該說陸機絕非毫無靈氣的詩人,對社會、人生和自然的感受都相當敏銳,對詩歌的創作心理和藝術技巧,既有獨到的體會也有深刻的認識,但他有意造排偶句使語言失去靈動,而擬古之作又抑制了他的藝術個性,好像他的詩情詩境詩句都是在模擬甚至蹈襲前人(參見清賀貽孫《詩筏》)。

陸機詩歌另一個致命弱點是缺乏力度,詩情沒有打動人心的力量,詩風也缺乏剛健遒勁的筆力,因而他的詩歌讀后“未能感人”(《古詩源》卷七)。清陳祚明認為這是由于陸詩“造情既淺,抒響不高”,他進一步分析其中的原因說:“夫破亡之余,辭家遠宦,若以流離為感,則悲有千條;倘懷甄錄之欣,亦幸逢一旦。哀樂兩柄,易得淋漓,乃敷旨淺庸,性情不出……大較衷情本淺,乏于激昂者矣。”(《采菽堂古詩選》卷十)

潘岳(247—300)字安仁,滎陽中牟(今河南省中牟縣)人。岳少年即以才華穎異被鄉邑“號為神童”,弱冠一走上仕途便入賈充府中為掾,由于“才名冠世,為眾所疾,遂棲遲十年”,很長一段時間郁郁不得志。后歷任河陽令、長安令、著作郎、散騎侍郎、給事黃門侍郎等職。史載潘岳“妙有姿容”(《世說新語·容止》),為人“性輕躁,趨世利”(《晉書·潘岳傳》),曾與石崇等人諂事權貴賈謐,每候賈謐車出便望塵而拜。晉惠帝時趙王倫輔政,岳被趙王倫的親信孫秀害死。

潘岳的詩歌今存十余首,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述志抒懷的詩歌,如《河陽縣作詩二首》《在懷縣作詩二首》,這類作品寫自己政治上的志向、追求和欲望,以及志向不能實現或欲望不得滿足的痛苦與憤怒,當然也是他在詩藝上的精心結撰之作,很能體現潘詩“辭藻絕艷”的藝術特征。第二類是交游、贈答酬唱詩,如《金谷集作詩》《金谷會詩》《于賈謐坐講〈漢書〉詩》《魯公詩》等,此類詩除極少數詩作外,從詩情到詩藝都不足稱,有些篇章甚至是逢迎拍馬之作,流露了詩人庸俗的市儈氣。第三類是他表現夫妻恩愛的詩歌,這一類詩最為人傳頌,尤其是他的《悼亡詩》三首,如: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帷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周遑忡驚惕。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悼亡詩》其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展轉眄枕席,長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獨無李氏靈,仿佛睹爾容。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上漸東門吳,下愧蒙莊子。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悼亡詩》其二

這二首悼亡詩感情悲切而又真摯,“望廬思其人”幾句細致地抒寫了妻子死后物是人非引起的哀痛,“悵恍如或存”幾句微妙地通過幻覺表現了自己對妻子的懷念,“歲寒無與同”數句更真切地表現了“悲君亦自悲”的感傷,“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道出了他對亡妻“不思量,自難忘”的深情。《悼亡詩》以清麗之語抒深摯之情,以曲折之筆寫凄苦之境,千載之下讀來仍令人凄然悲涼。

潘陸二人在當世就齊名并稱,鍾嶸在《詩品》中說“陸才如海,潘才如江”,二人下筆喜歡逞才敷藻,孫綽稱潘岳詩文“爛若披錦”(《世說新語·文學篇》),《晉書·陸機傳》稱陸機詩歌“辭藻宏麗”,所以前人論潘陸有“江海”之喻。如果說二人有什么差異的話,潘岳則稍顯“淺凈”,而陸機更要“深蕪”。潘陸詩歌在南朝鍾嶸《詩品》中列為上品,到唐以后地位就逐漸下降,清沈德潛甚至很不客氣地說“潘陸詩如剪彩為花,絕少生韻”(《古詩源》卷七),話雖說得有些尖刻,但并非全無道理,潘陸的詩歌辭藻艷麗者多,而生氣貫注者少。

第二節 左思與劉琨

左思與劉琨同為西晉詩人,二人還同為賈謐“二十四友”成員,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詩風都承續著建安風骨。

左思是詩、賦、文的多面手,各體之中他更看重其辭賦,在《詠史詩》中再三表白自己“作賦擬子虛”(之一),“辭賦擬相如”(之四),其《三都賦》的確曾使“洛陽紙貴”,但現在看來,辭賦只給他帶來一時盛譽,而讓他垂名千古的卻是他個人不那么看重的詩歌,心高氣傲的謝靈運就說:“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難比。”(鍾嶸《詩品》卷上)

左思家世儒學,父親曾官殿中侍御史,但他出生的門第并不高貴,其妹左棻在其《離思賦》中還發出過“蓬門”之嘆,直到左棻以才華選進宮時,他們全家才得以遷居京城洛陽。不過,詩人的出身并不能完全解釋《詠史詩》中的寒士不平之鳴,如家世孤貧的張華,出生寒素的石苞,起自“寒微”的鄭沖,都沒有像他那樣對時世如此憤慨激昂。除上面的社會學解釋之外,這里我們試圖從其生理和心理的角度,探求形成他性格特點和感受方式、審美趣味和文學成就、對生活意義和生命價值獨特領悟的內在原因。

《晉書·左思傳》說他“貌寢口訥,而辭藻壯麗”,《續文章志》也說他“思貌丑悴”。他從小就訥于口、丑于形卻慧于心,“少學鐘、胡書及鼓琴,并不成”,他父親不無失望地“謂友人曰:‘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晉書》本傳)。父親這個不負責任的評價對聰明敏感而又自尊好強的左思,其打擊和侮辱之重是不難想象的。外貌丑陋的兒童其天才不容易被人承認,從小就遭到各方面的冷眼和輕視,成人善意與惡意的調笑,小伙伴們無知的侮辱與揶揄,使他很早就感受到生活的不公平,承受著比正常兒童更重的精神負擔。左思的“口訥”可能是他“貌寢”的結果,是他在別人面前缺乏自信的表現,由此可見他從小就與自己生活環境的關系比較緊張。青少年成長的道路上沒有擺滿鮮花,他進入社會后也有不少障礙。魏晉十分看重一個人的姿容,左思外貌的丑陋有時甚至影響到他的人格尊嚴。《世說新語·容止》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于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洛陽的文人集團開始好像并不接納他,陸機聽說左思在創作《三都賦》,“撫掌而笑,與弟云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晉書》本傳)他以十年時間寫成《三都賦》,就是由于他自身的生理局限激發他對優越感目標的追求,而他參與賈謐的“二十四友”集團,就是為了尋求社會對自己的承認。

一個人的優越感目標不會一成不變,它隨著對人生與社會認識的加深而呈現為一個動態過程,八首《詠史詩》真實地表現了詩人由急切希望介入當時的上流社會到厭惡這個社會,由希望得到這個社會承認到不屑于世俗毀譽,并最終遠離和鄙棄上流社會的心靈歷程。

清沈德潛說首章是詩人“自言”(《古詩源》卷七),表現了他對自己才能高度的自信,“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同時也抒寫了盼望施展雄才的用世心情,“鉛刀貴一割,夢想逞良圖”。第二首便對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大加撻伐: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借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何焯《義門讀書記》評此詩說:“左太沖《詠史詩》,‘郁郁’首,良圖莫騁,職由困于資地。托前代以自鳴所不平也。”澗底茂密高聳的“百尺”蒼松,反而被山上矮小低垂的小苗所遮蓋,才高的寒士被愚蠢的世族所壓抑,“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是對這一不合理社會現象沉痛的控訴。“著論準《過秦》”“疇昔覽穰苴”又有何用,還不照樣沉淪下僚嗎?第五首是《詠史詩》八首中筆力最為雄邁的一章: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列宅紫宮里,飛宇若云浮。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為歘來游。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只有攀龍附鳳的名利小人,才去奔走于峨峨高門之下,才去侍候于藹藹王侯之前。詩的前半部分寫宮室的巍峨壯麗,豪門的顯赫輝煌,但詩人對此不僅沒有半點垂涎和艷羨,反而在極其夸張的描寫中隱寓著極度的輕蔑;他不僅不想涉足“紫宮”擠進高門,反而捫心自問:我自己并非喜歡巴結權貴的小人,為什么要跑到這種是非之地來呢?最后兩句語氣既激烈,情感更激昂,表現了詩人對權勢、榮華、富貴不屑一顧的態度。沈德潛在《古詩源》中稱這首詩“俯視千古”,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的氣概而論,沈氏的評價一點也不過分。詩人再也不會由于上流社會不承認自己而羞愧痛苦了,他已全不在乎那些志滿意得而實則顢頇無知的豪右們的毀譽。《詠史詩》之六說:“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既然貴與賤兩種價值標準,在豪右與寒士之間是完全顛倒的,那么,自身的價值為何非得要這些權貴們來認可呢?

詠史詩自班固至陸機代有繼作,詩人們大多是圍繞客觀史實來生發感嘆,這一類詠史詩都以“史”為主體,如東漢班固的《詠史》寫緹縈救父的故事,基本上是以韻文的形式敘寫一段史實,鍾嶸批評此詩“質木無文”(《詩品·序》)。左思的《詠史詩》則是借史抒懷,詩的主線不是客觀史實而是個人主觀情感,“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己有懷抱,借古人事以抒寫之,斯為千秋絕唱”(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他的詠史詩可說是此類詩歌發展的里程碑,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鍾嶸在《詩品》卷上論左思說:“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諭之致。雖野于陸機,而深于潘岳。”這一段話明顯是指其《詠史詩》而言的,詩中大量征用前朝典故,所以說它“典”;詩人借歷史以發牢騷,所以說它“怨”;能精當貼切地借古以諷今,所以說它“精切”。“野于陸機”之“野”的本意是“粗野”,古人認為過于樸質就“野”,如《論語·雍也》稱“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鍾嶸這一評價流露了南朝人看重詞采的審美趣尚,很難獲得后人的首肯,明清人對此多有辯駁。

左思情感既慷慨豪邁,筆力又強勁有力,《詠史詩》題材雖為詠史,但寫來興會淋漓一氣揮灑,充分顯示了他的雄才、盛氣、壯懷、大志。《詠史詩》的杰出成就,使左思高視闊步于太康詩壇,清成書在《古詩存》中說:“太康詩,二陸才不勝情,二潘才情俱減,情深而才大者,左太沖一人而已。”

劉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無極)人,漢中山靖王劉勝后裔,祖父劉邁在曹魏后期為相國參軍、散騎常侍,父劉蕃為晉光祿大夫。琨少時即得“俊朗”之目,后與范陽祖逖俱以雄豪著名,二人素有大志,并情好綢繆,嘗中夜聞雞起舞,希望在亂世中為國立功。身為貴介公子,劉琨也難免染上那個時代浮華放浪的習氣,他青年時曾在洛陽與弟劉輿一起參與賈謐的“二十四友”集團,“八王”之亂時又參與諸王的混戰。只是到永嘉元年出為并州刺史后,他身歷“國破家亡,親友凋殘”的劇痛,“然后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答盧諶書》),明白自己對社會和國家的責任,這才由承平時的浮華公子變成了亂世的救國志士。十幾年來轉戰于河北并、幽、薊等地,在極端艱難困苦的情況下力圖恢復,與各路軍閥和武裝集團苦戰,直至最后以身殉國。

雖然他年輕時“文詠頗為當時所許”(《晉書》本傳),但他前期的詩作全都佚失,現存《扶風歌》《答盧諶詩》《重贈盧諶詩》三詩均為后期作品。其清剛挺拔之氣,悲壯蒼涼之情,遠祧建安而雄蓋當世,元好問《論詩絕句》中以劉琨匹建安諸子:“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扶風歌》是他的代表作: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云為我結,飛鳥為我旋。去家日以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窮。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

此詩為詩人出任并州刺史途中所作,時并州已成為匈奴、羯等少數民族亂軍角逐的戰場,《晉書·劉琨傳》載:“并土饑荒,百姓隨騰南下,余戶不滿二萬,寇賊縱橫,道路斷塞……府寺焚毀,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饑羸無復人色。荊棘成林,豺狼滿道。”在晉室朝廷不振、國勢衰微之際,他懷著匡扶晉室的壯烈情懷,甘愿冒險犯難身赴并州,此詩真實地表現了赴并途中的艱辛之狀和自己滿腔的忠憤之情,悲涼酸楚,慷慨沉郁,難怪鍾嶸說劉越石“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了(《詩品》卷中)。

第三節 游仙詩與玄言詩

劉勰稱西晉詩壇“人才實盛”(《文心雕龍·時序》),但到了后期由于諸王及諸胡之亂,太康詩壇上的精英大部分都在亂中喪命,如張華、潘岳、陸機、陸云、石崇、歐陽建、劉琨等無一幸免,摯虞等人甚至活活餓死亂中。西晉后期人才凋零,詩壇沉寂。晉室南渡之際,劉琨留守在北方并州浴血苦戰,郭璞則攜家避地江南。劉琨壯烈殉國以后,只有郭璞在勉強支撐詩壇的殘局。

郭璞(276—324),字景純,河東聞喜(今山西省聞喜縣)人。璞博學多才,通經術,善辭賦,喜好古文奇字,妙于陰陽算歷卜筮,因此有許多關于他卜筮神妙的離奇傳說。永嘉末中原板蕩,他來江南后深得王導器重,被引為參軍;元帝時為著作郎、遷尚書郎;明帝初王敦起為記室參軍,后因勸阻敦謀反為敦所害,及王敦平追贈弘農太守。有輯本《郭弘農集》。曾遍注《爾雅》 《方言》 《山海經》 《穆天子傳》《楚辭》《水經》等書,過江之初的大賦《江賦》雄奇壯麗,與木華《海賦》同為文學史上寫江海的名篇。當然,郭璞最為人傳誦的是《游仙詩》。

游仙詩并非始于郭璞,在《楚辭》中就多有游仙的內容,如屈原的《遠游》《招魂》。漢魏詩歌中更有許多游仙之作,連俯視八極的曹操也有《秋胡行》。屈原“游仙”是由于他保留了楚地原始宗教的某些特征,保留了神話的想象與傳說,也是由于時代的污濁和黑暗使他希望“輕舉而遠游”。漢魏的游仙詩多抒寫對生命的依戀,對長生的企盼。郭璞的《游仙詩》則既不同于屈原,也有別于漢魏游仙之作。鍾嶸《詩品·晉弘農太守郭璞》說:“《游仙》之作,詞多慷慨,乖遠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棲榛梗’,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游仙詩》現存完篇十首,另有九首殘篇。這些詩篇中雖有部分是抒寫“列仙之趣”,描寫自己登天神游的“經歷”和九天閶闔的神奇境界,表現自己超凡入仙、長生不老的愿望,而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現實“令人哀”才幻想“飄飖戲九垓”,如第九首:

采藥游名山,將以救年頹。呼吸玉滋液,妙氣盈胸懷。登仙撫龍駟,迅駕乘奔雷。鱗裳逐電曜,云蓋隨風回。手頓羲和轡,足蹈閶闔開。東海猶蹄涔,昆侖若蟻堆。遐邈冥茫中,俯視令人哀!

他的大多數游仙之作不過是“假棲遁之言,而激烈悲憤,自在言外”(劉熙載《藝概·詩概》),表現了詩人的匡國之志和憂世之情,也流露了志不獲騁的苦悶和高蹈出世的向往。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對此曾有精當的評論:“蓋自傷坎壈,不成匡濟,寓旨懷生,用以寫郁。”我們來看其中兩首代表作:

京華游俠窟,山林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靈溪可潛盤,安事登云梯。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蕃羝。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游仙詩》其一

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游。清源無增瀾,安得運吞舟?珪璋雖特達,明月難暗投。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

——《游仙詩》其五

“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的出塵之想,是由于“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游”的用世之志不能實現,“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的隱逸之思,正來于“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的痛苦絕望。隱逸也好,游仙也罷,都是詩人“不成匡濟”而“自傷坎壈”的表現。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高度評價了郭璞《游仙詩》的藝術成就和歷史地位:“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忘機之談,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游仙詩》能在詩語、詩情和詩境上獨拔時流,跳出玄言詩的窠臼,所以它在同時代的詩歌中顯得挺拔出群。同時《游仙詩》也突破了歷史上游仙詩的某些傳統,它并非單純寫飄飄游仙的樂趣,而主要是通過這一題材表現自己對時代、社會、人生的體驗,抒寫自己的人生苦悶與社會理想。《晉書·郭璞傳》稱璞“詞賦為中興之冠”,鍾嶸也認為郭璞“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詩品》卷中),永嘉南渡以后郭璞為東晉第一位重要詩人,他不僅是西晉和東晉之間一位過渡性的詩人,也是這時期一位成就最高的詩人,“中興之冠”的盛譽當之無愧。

稍晚于郭璞的庾闡也寫了一些游仙詩,現存這類作品十首,其中五言詩四首,六言詩六首。如六言詩:

赤松游霞乘煙,封子煉骨凌仙。晨漱水玉心玄,故能靈化自然。

——《游仙詩》其六

乘彼六氣渺茫,輜駕赤水昆陽。遙望至人玄堂,心與罔象俱忘。

——《游仙詩》其七

庾闡的游仙詩在“辭趣”上不同于郭璞,他沒有郭璞游仙之作中那種“零淚緣纓流”的悲傷,也沒有他那種“不成匡濟”的憂慮,庾闡不過是借游仙來“寄言上德,托意玄珠”,抒寫“靈化”于“自然”的逍遙之境。庾闡游仙詩的語言雖不像郭璞那樣“文藻粲麗”,但他也十分注重琢字煉句,如第四首“白龍騰子明,朱鱗運琴高。輕舉觀滄海,眇邈去瀛洲”,色彩鮮明而又對偶工整。

真正籠罩東晉詩壇的是玄言詩,南朝人對此多有論述,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說:“有晉中興,玄風獨振。為學窮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馳騁文辭,義單乎此。自建武暨乎義熙,歷載將百,雖綴響聯辭,波屬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麗之辭,無聞焉爾。”鍾嶸對這一時期詩歌的批評更為尖銳:“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

江左“玄風獨振”自然與江左士人的心態息息相關,渡江之初晉元帝也有“寄人國土”的慚愧(《世說新語·言語》),過江士族更黯然神傷,《世說新語·言語》載:“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東晉前期政壇的中流砥柱王導,開始口頭上還鼓勵大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同上),但實際上并不見他有任何光復失地的舉措。“離黍之悲”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淡化,到了第二代士大夫就基本上“還把他鄉認故鄉”了,如王羲之因會稽山水風物絕佳而“有終焉之志”,“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晉書·王羲之傳》)玄學清虛恬淡的旨趣恰好迎合了士大夫偏安茍且的心態與閑適風雅的情調,一時名士都對玄學清談樂此不疲。

東晉玄言詩的興盛當然主要是“玄風獨振”的結果,但江左的玄風不同于正始的玄學,進行深刻哲學運思的理論興趣逐漸淡化,玄學此時已成為一種思辨的游戲,士大夫之所以熱衷于談玄,是因為他們能在清談中表現自己的機智和辭鋒,能在談玄中展示自己的氣質和風度。《世說新語·文學》載:“支道林、許、謝盛德,共集王家。謝顧謂諸人:‘今日可謂彥會,時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難常。當共言詠,以寫其懷。’許便問主人有《莊子》不……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咸稱善。于是四坐各言懷畢。謝問曰:‘卿等盡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謝后粗難,因自敘其意,作萬余語,才峰秀逸。既自難干,加意氣擬托,蕭然自得,四坐莫不厭心。”無論是談者還是聽者,倒不在乎到底談了些什么,而更注重對方是怎么談的。“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文學》)“理之所在”人們并不怎么關心,清談時“精麗”的“才藻”和“自得”的氣韻才能博得大家“嗟詠”。這樣談玄中的“思”就轉向了“詩”,江左那些清談高手同時也是玄言詩人,如當時著名的清談家許詢、孫綽“并為一時文宗”(《文學》引《續晉陽秋》),“簡文稱許掾云:‘玄度五言詩,可謂妙絕時人。’”(《文學》)

東晉中期玄釋合流,名僧與名士過從甚密,如支遁援釋入玄對《逍遙游》別出新解,在向秀、郭象之外標新立異,贏得不少士人的贊許和尊敬。《世說新語·文學》載:“王逸少作會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孫興公謂王曰:‘支道林拔新領異,胸懷所及,乃自佳,卿欲見不?’王本自有一往俊氣,殊自輕之。后孫與支共載往王許,王都領域,不與交言。須臾支退,后正值王當行,車已在門。支語王曰:‘君未可去,貧道與君小語。’因論《莊子·逍遙游》,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有的名士認真研讀佛經,佛理也常是清談的話題,孫綽還著有《道賢論》《喻道論》等佛學論著。不過其時玄言詩中所表現的仍然是玄理,還看不出佛學影響的痕跡,即便支遁的玄言詩也是以韻文談“玄”而不是以詩說“空”。

玄言詩的代表人物是孫綽和許詢,鍾嶸在《詩品》卷下說:“爰洎江表,玄風尚備,真長、仲祖、桓、庾諸公猶相襲。世稱孫、許,彌善恬淡之詞。”《世說新語·文學》注引《續晉陽秋》載:“詢、綽并為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體之。至義熙中,謝混始改。”

孫綽(314—371),字興公,太原中都(今山西省平遙縣)人,寓居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其父孫楚為西晉詩人,以名句“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征西官屬送于陟陽候作詩》)見稱詩家,鍾嶸《詩品》將其列入中品。綽少時游放會稽山水十余年,后歷任參軍、太學博士、尚書郎、永嘉太守、散騎常侍等職。孫綽自稱“少慕老莊之道”(《遂初賦·序》),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佛教的影響,在其名文《喻道論》中就有兼綜釋道的傾向。在文學創作方面孫綽是位多面手,碑文尤為時人所推許,其時名公重臣死后的碑文皆出其手,史稱“于時文士,綽為其冠”(《晉書·孫綽傳》)。盡管他對自己的文賦十分得意,揚言《天臺賦》擲地可“作金石聲”,但他的玄言詩最為有名。他各種題材的詩歌都滲透了玄理,所謂“寄言上德,托意玄珠”。即使悼念母親的《表哀詩》也以這樣的句子開頭:“茫茫太極,賦授理殊。”與友人酬唱的《贈溫嶠詩》一起筆就說:“大樸無像,鉆之者鮮。玄風雖存,微言靡演。”《答許詢詩》九章就更是毫無形象的韻文了:

仰觀大造,俯覽時物。機過患生,吉兇相拂。智以利昏,識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則震驚,得必充詘。

——《答許詢詩》其一

當然他并不是首首詩都像這樣艱澀枯燥。《秋日詩》雖然仍受玄學的影響,但它所表現的卻是清虛沖淡的情懷,而且這種沖淡的情懷與蕭瑟的秋景融為一體:

蕭瑟仲秋月,飂戾風云高。山居感時變,遠客興長謠。疏林積涼風,虛岫結凝霄。湛露灑庭林,密葉辭榮條。撫菌悲先落,攀松羨后凋。垂綸在林野,交情遠市朝。澹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

玄言詩的另一位代表詩人許詢(生卒年不詳)字玄度,高陽新城(今河北省新城縣)人。《續晉陽秋》稱“詢有才藻”,交游都是當世名流如謝安、王羲之、支遁輩,與孫綽并稱“孫許”。簡文帝說他的五言詩“妙絕時人”,遺憾的是他的詩歌全部亡佚,現僅存的三首殘篇難窺全豹,如《農里詩》斷句“亹亹玄思得,濯濯情累除”,抒寫的是老莊超然灑脫的韻致,全然見不到“農里”的風物風情;斷句“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從其語言的整飭和音調的和諧來看,許詢有較強的文字表現能力。《晉書·孫綽傳》說“綽與詢一時名流,或愛詢高邁,則鄙于綽;或愛綽才藻,而無取于許”。看來許詢為人可能比孫綽超然高曠,孫綽可能比許詢更有文學才華。對此孫綽也有同感,當“沙門支遁試問綽‘君何如許’”時,孫綽的回答是:“高情遠致,弟子早已伏膺;然一詠一吟,許將北面矣。”(同上)。

寫玄言詩的當然不只孫綽和許詢,東晉中期的詩歌要么為玄言詩,要么受到玄言的深刻影響,如晉穆帝永和九年(353)詩人們在會稽的蘭亭唱和,這次唱和詩歌后結集為《蘭亭集》,王羲之還為此寫了著名的《蘭亭集序》。詩集不管是寫山水之樂,還是寫詩酒風流,表現手法或許有高低之分,但滲透玄理卻別無二致。如庾友的《蘭亭詩》:“馳心域表,寥寥遠邁。理感則一,冥然玄會。”王凝之的《蘭亭詩》:“莊浪濠津,巢步潁湄。冥心真寄,千載同歸。”謝安的《蘭亭詩》也說:“相與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云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

王羲之存有《蘭亭詩》二首,一為四言,一為五言,其中五言詩凡五章,而以第二章在藝術上最為出色:

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仰望碧天際,俯磐綠水濱。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賴雖參差,適我無非新。

詩人通過對春光春色的喜愛,表達了自己開朗樂觀的人生態度,從“仰觀碧天際,俯磐綠水濱”兩句,不難想象詩人當時“游目騁懷”的蕭散風神,從“群賴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兩句,更展示了詩人對自然與人生的全新體驗。但從“寓目理自陳”和“大矣造化功”看,全詩仍然有玄言意味,詩人還是在山水中體認玄理。

鍾嶸說這一時期的詩歌“平典似《道德論》”,劉勰對此時詩歌的評價也基本是否定性的,以談玄入詩難免墮入理障,許多詩歌的確“淡乎寡味”。不過,我們從《蘭亭集》中的詩歌也可以看到,玄言詩與山水有很密切的關系。《世說新語·容止》篇注引孫綽《庾亮碑文》說:“公雅好所托,常在塵垢之外。雖柔心應世,蠖屈其跡,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對山水。”東晉后期便由目擊山水而體悟玄思,進而因山水獲得審美陶醉。義熙年間玄風漸替,謝混開始在詩壇起衰救弊,上摧孫、許而下開顏、謝,成為山水詩的開路人。如他的《游西池》:

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有來豈不疾,良游常蹉跎。逍遙越城肆,愿言屢經過。回阡被陵闕,高臺眺飛霞。惠風蕩繁囿,白云屯曾何。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褰裳順蘭沚,徙倚引芳柯。美人愆歲月,遲暮獨如何。無為牽所思,南榮戒其多。

此詩雖還有玄言詩的余韻,但主要是在寫景抒懷而非體認玄理,所以《文選》收入“游覽”詩類。詩的結構、韻味、語言已透出其侄輩靈運的氣息,如“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就大類靈運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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