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寫這封信給殷長嬴，一方面是為了告訴他樊郡的真實情況，另一方面就是在感慨商人的作用。

毫無疑問，殷姮對樊郡的豪強沒有好感。

這些人依靠強權(quán)，將整個縣城都握在手里。除了自己這一家，這一姓之外，其他百姓世世代代都是他們的奴隸，無法逃離，更無法反抗。只能一生埋葬在礦井之中，用一代又一代人的斑斑血淚，鑄就豪強堪比王侯的奢侈富裕。

但殷姮卻知道，殷長嬴暫時不會對這些人動手。

想要解決這些豪強，殺不是最好的辦法，因為殺人很簡單，可秩序重建就變得很難。

只殺首惡，治標(biāo)不治本；全部殺光，打擊面又太大。昭國正是需要人力的時候，就算把這些人發(fā)配當(dāng)奴隸呢，都比直接殺了好。

可若要重整樊郡的秩序，徹底根除這群豪強的勢力，無論是殺是流，朝廷都必須派軍隊，最好還能遷移一批百姓過去，用人口來盤活人口，用風(fēng)俗來影響風(fēng)俗。

這是目前的昭國做不到，或者說，不愿做的。

假如是戰(zhàn)略前線，昭國肯定會不惜一切，遷移人口去填充，反正昭國歷史上也不是沒打國傾國之戰(zhàn)，發(fā)一郡所有男丁去戰(zhàn)場都不是一回兩回。

但樊郡是大后方，沒出問題的情況下，能不浪費其他郡縣的人力，去收拾這攤破事，自然最好。

正因為如此，殷姮心里很清楚，就算殷長嬴知曉這一切，他的解決辦法也是按兵不動，等到六國一統(tǒng)，再來收拾這些邊邊角角。

殷姮卻有些郁郁。

她由衷地希望這個國家的百姓都能變好，哪怕種田、織布非常辛苦，至少也是靠自己的雙手自食其力，而不是淪為奴隸，一生都為他人踐踏。

當(dāng)然，殷姮也知道，修玉壘堤的那些奴隸和囚犯，同樣十分悲慘。

但二者還是有所差距的，修河堤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至于開采辰砂礦……講道理，殷姮并不覺得有什么必要性。

而且，殷姮坐鎮(zhèn)岷郡的時候，已經(jīng)對柳合表達了態(tài)度，希望柳合體恤民力，不要把這些人當(dāng)消耗品使用，為這些人爭取了一定的待遇；

不僅如此，她還決定，等玉壘堤修好后，上書向殷長嬴求情，看在這些奴隸、囚犯修河有功的份上，赦免他們的罪行，讓他們重新成為平民百姓，就地在岷郡安家。

以殷姮對殷長嬴的了解，這位兄長應(yīng)該會同意。

但樊郡這些可憐人，本該是百姓，卻被豪強們世世代代弄成了奴隸。就算殷姮想要恢復(fù)他們的身份，能找什么借口，開礦有功？這不是開玩笑嘛！

正因為如此，殷姮郁悶了半天，還是沒繼續(xù)提，而是話鋒一轉(zhuǎn)，在信中寫道，她本以為樊郡偏僻，誰知錢能通神。

在暴利的誘惑下，商人們不走更方便，但會被昭國軍隊檢查，根本沒辦法走私的棧道，而是走死傷率很高，卻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小路，也要去樊郡偷偷采購辰砂石。

因為他們知道，只要買到辰砂石，就不愁銷路，甚至能給自己謀取更高的地位。六國王室，還有那些大名鼎鼎的方士，乃至想要求仙的貴族們，都會趨之若鶩。

為此，他們不辭辛苦，帶來了各國的稀罕物品：薄如蟬翼的絲綢，溫如羊脂的美玉，精雕細琢的金飾，削鐵如泥的刀劍……

這就是商人聰明的地方了。

岷郡尚且沒幾個手工業(yè)者，樊郡就更差了。就算給樊郡這些豪強金銀，他們能怎么花？還不如直接把好東西往這些人面前一擺，事情就成了。

所以殷姮感慨，商人真是無利不起早，哪里有好處，就往哪里鉆。

她有時候吧，覺得商人太趨利了，但有時候又覺得，物品的流通，還真離不開這些人。

就比如殷姮對岷郡的構(gòu)思，就是希望能通過打響岷郡錦緞的名號，吸引更多商人帶女子前來。哪怕他們要把這些女人賣去做紡織女工呢，也比朝廷強征好。

畢竟，有時候朝廷下令，容易小事變大事，大事變得不可收拾，可這事由商人們來做，就方便多了。

殷長嬴把整封信讀完，眼底閃過一絲玩味的笑。

他看出來，殷姮所說的兩件事，都不是重點。

她之所以寫這封信來，原因很簡單，就是不開心，被氣著了，找他傾吐。

這令殷長嬴覺得很新奇。

父王的忽視、母后的不喜、宮人的怠慢、外界的流言蜚語、猙獰的怪物、旁人的殷勤或者憎恨，殷姮全都知道，卻沒任何特殊的反應(yīng)。似深海，如明月，管你外界怎么變，她孤芳自賞，寧靜淡然。

區(qū)區(qū)一個地方豪強，居然能令殷姮動氣？

殷長嬴讀信的時候，絲毫沒有“這些豪強居然敢走私屬于孤的財物，孤要立刻把他們弄死”的憤怒，只有“阿姮居然會為這等小事生氣”的稀奇。

只因?qū)λ麃碚f，雷家實在太渺小，小到不值一提。

樊郡十二家在當(dāng)?shù)厥峭粱实蹧]錯，但對殷長嬴來說，完全就是隨手捏死的螻蟻。現(xiàn)在縱容對方蹦跶，只是因為不想徒生枝節(jié)，影響他滅六國的布局。

殷長嬴早就決定，等六國一滅，六國的全部貴族，還有這些所謂的地方豪強，統(tǒng)統(tǒng)給他強制遷徙到廬龍城，或者打發(fā)去為他看守王陵。

至于所有新打下來的郡縣，主官也全換成昭國的官吏，方便管理——這也是昭國攻城掠地之后一貫的處理方式了。

阿姮自己也應(yīng)該清楚，這些人都是秋后的螞蚱才對。

即是如此，此等微不足道之輩，又怎會令她心生抑郁，乃至向他寫信的時候，都沒能控制住情緒？

殷長嬴覺得有點反常。

阿姮該不會在和羌水水神作戰(zhàn)的時候，無形中受了影響吧？雖然她上一封信里說沒受傷，可若她自己中了暗算，難道真能察覺出來？

萬一她修行出了岔子……

殷長嬴想到這里，立刻問：“岷郡的車隊還有幾日到？”

鄭高回稟：“車隊還未經(jīng)過褒斜道，若要抵達帝都，至少要四十余日。”

“太慢了。”殷長嬴冷冷道，“讓孫青用最快的速度，帶羌水水神來見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