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句話的時候,殷姮有些心虛。
倒不是她說了假話,純粹是,值得她犧牲的,唯有她真正的祖國。
至于昭國……
她把殷長嬴當作親生兄長,愿意為對方付出不假,但問她對昭國有多少感情,這還用說嗎?
客舍的一站,怎能與故鄉(xiāng)相提并論?
這個世界,只是有她在意的人而已,又不是她真正的家。
殷長嬴不知這一層,見她說話聲音越來越小,頭越來越低,還當她認識到了錯誤,正在反省。
“阿姮。”
他將妹妹拉到身邊,輕撫她的長發(fā),神色比平常和煦十倍不止:“阿姮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為了國家,甘愿犧牲。
這種理念,根本就不會,也不該存在于王族之中。
為了保留王族的血脈,哪怕死到全國只剩下最后一個人,也天經(jīng)地義,這才是王族應有的態(tài)度。
何等自私自利!
何等理所當然!
王族未滅,就算國土不存,旗幟仍在,國家沒亡;
王族若滅,宗廟不復,所謂的復國,才真正沒了指望。
這也是殷長嬴奇怪的地方。
他不認為有誰敢給阿姮灌輸這么奇怪的念頭,假如真有人敢,殷長嬴會讓他們見識到什么叫天子之怒。
這個問題,殷姮沒法回答。
她當然不能說是從小的教育問題,這就必須扯到她真正的來歷。
殷姮可以接受“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是親人”的狀態(tài),畢竟在一個身體都能隨意更換的世界,維系羈絆的并非血緣,而是情感,這已經(jīng)是普羅大眾共同的認知了。
但殷長嬴肯定不行。
這個時代可沒開明到那種程度,若是殷長嬴知道他們兩個其實不存在血緣關(guān)系……
那畫面太美,殷姮不敢想。
隨便扯個謊也不行,騙不過殷長嬴。
別看他平日漫不經(jīng)心,對大部分事情都不在意。若論對細節(jié)的觀察力,天底下還沒幾個人能比得過他。
“阿姮?”
殷長嬴的聲音低沉了三分。
他本就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這一點,殷姮比誰都清楚。
再不回答他的話,他一定會強行掰正她低垂的頭,令她直視他的眼睛,從而鑒別她是否言不由衷地做著違心的回答。
那樣才真是騙不過去了。
“……我聽見了。”
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
“十年前的那一天,就在這座宮殿里。”
殷姮從不知道,自己也有避重就輕,偷換概念的天賦。
但毋庸置疑,這是唯一能夠瞞過殷長嬴的方法。
用一件重要的事情,掩蓋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低著頭,防止他看穿自己的心虛。
所以,殷姮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一瞬,殷長嬴的神色多么復雜。
十年前。
這座宮殿。
時間與地點太過明顯,殷長嬴不用細想,就已經(jīng)明白她說的究竟是哪一天。
原來,距離先王病逝,已經(jīng)過了整整十年。
十載光陰悄然而過,快得就像昨天。
如果不是殷姮突然提起,殷長嬴差點以為,他們兄妹一直以來都是這么彼此信賴,親密無間。
但十年前,在發(fā)現(xiàn)她擁有超凡力量后,他的第一反應是殺了她,以絕后患。
殷長嬴之所以放棄,并非是由于血脈之親,而生出的憐憫之情。
只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就算實力上,她強橫無比。但在心性上,秉持仁善之心,堅持以誠待人的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她可以成為他手中最鋒利的刀,最堅固的盾,最值得信賴的工具。
同理,他派殷姮去岷郡,并非像臣子們曾經(jīng)猜測的那樣,厭惡這個妹妹,將她流放;
也不是臣子們?nèi)缃袼氲哪菢樱瑸榱嗽趶碗s的宮廷斗爭中保全她,才將她趕到遠離紛擾和爭斗的西南邊陲,度過四年時光。
僅僅是因為,他已經(jīng)等不及想要了解超凡世界,而殷姮,是他接觸這個世界的一道門,一扇窗。
她是有用之人,是可用之人,是該用之人。
與這份“實用性”相比,她的年齡是否過于幼小;孤身前去西南,是否會害怕;與妖鬼戰(zhàn)斗,會不會受傷,都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nèi)。
任何一個出現(xiàn)在殷長嬴面前的人,都該對他有用。
假如沒用,他們就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不需要浪費他的時間,礙他的眼。
不想被養(yǎng)在深宮里,當作一件精美的禮物,到一定時候被送出去,那就竭力為孤辦事,以彰顯你的價值!
即便是她從岷郡回來后,對她的種種恩寵,殷長嬴也很清楚,那只是一種絲毫沒有付出任何真情實感的手段而已。
就和他毫不猶豫地喊姜仲“仲父”一樣。
姜仲為此洋洋自得,飄飄然不知所以,公卿們或羨慕,或憤怒,而殷長嬴的心里,沒有半分波瀾。
這是你想要的東西,孤給你了。而孤會千百倍地,從你身上,收回自己想要的東西。
殷姮是第一個,姜仲是第二個。
不同的是,對殷姮,殷長嬴是主動;對姜仲,他只是隨了對方的心意罷了。
誠然,其他人確實不值得殷長嬴這么用心,但不意味著殷姮不值得。
君王或公卿籠絡人才,尚且還要做出禮賢下士的姿態(tài)。
但對殷姮,只需要對她好,不需要付出任何額外的,物質(zhì)上的東西,她就會受不了,加倍地還回來。
不過是她孤身在外的時候,他及時回幾封信;她回到王都后,拔高對她的一應規(guī)格待遇而已。
這等手段,放到其他人身上,對方根本不會滿足,可換到殷姮這里,卻足以令她死心塌地。
沒有任何交易,會比這更加劃算。
他對此深信不疑。
殷姮也沒辜負他的期待,稽年宮之戰(zhàn)中,拼盡一切也要救他,壓根沒想過,假如他死了,她就能扶植長公子登基,真正掌握昭國大權(quán)。
殷長嬴就知道,他成功了。
他獲得了一個絕對不會背叛,永遠對他忠誠的強大護衛(wèi),徹底將這份曾經(jīng)“不可控”的力量牢牢握于掌中。
直到殷姮向他懇求,令宋太后永遠沉睡,并為此落淚的那一瞬,殷長嬴才發(fā)現(xiàn),這世上居然有人會真正在意他的感受,為這點連他自己都不介意,渺小到不值一提的事情而痛苦。
他只索求她的忠誠與力量,她卻給予了他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