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解詩云道
- 蕁巖
- 曲十三朽
- 6041字
- 2019-09-04 01:02:00
那夜,整座夜泱城震動。王子被奸人襲殺,有不知名的賊人攻打候鳳王府,盡管候鳳王竭力壓制消息的散布,但不知為何全城百姓幾乎都在談論著這件駭人聽聞的大事。看似堅不可破的夜泱城竟被人侵入,而且造成王子被殺的殘局,這使得夜泱城的百姓都惶惶不可終日,一些少有見識的學子甚至猜測,秦王朝的秘密軍隊貪狼騎混入了城中,說不定什么時候秦王朝就會破城。原本在戰亂之年安享和平的邊城,在一夜的變故之中風雨飄搖。
候鳳王府,內堂之中,兩邊列坐數十人,候鳳王參正風一聲怒喝,眾將與官吏徨然立起,只聽得參正風冷言道:“王子被殺,軍部出兵無功而返,這要我候鳳王府怎么在夜泱城立足?這些謠言是誰散布出去的,難道還沒有查清楚嗎?你們都是干什么的,竟能讓這么大的事沒有緣由地傳到百姓耳中,城中九老與權貴已經向我遞交了申請,要我不要辜負百姓的信任。我參正風這個王位怕都是飄搖不穩了!”
“王爺息怒!微臣已經將散布謠言的人抓捕,經過我嚴刑逼供,得之他是甘邕寨的山匪,他是受一個神秘人驅使而來的,除此之外別無所知!”說話的是夜泱城參軍傅泓之族弟,現任王府主簿的傅慶。
參子奇此時邁前一步,躬身道:“父王,我以為甘邕寨是被人利用了,前些日子,賊子姜鳴打敗甘邕寨寨主關荒,并斬其一臂,關荒逃出寒武關,并沒有再回甘邕寨,這些天都是原來的二當家褚禮鴻把持山寨人事,他可只是匹夫一個,不知被塞了什么好處,竟敢犯我王府!”參正風眼神一凜,冷哼道:“管他是不是被利用,這顆釘子也該從我行雨州的地界上拔去了,少了關荒,甘邕寨只是烏合之眾,本王必親自剿清甘邕寨。”
衛道安柬道:“王爺,眼下城中百姓驚惶失措,不宜將城中兵馬再轉調他處,以免被有心人捕捉到,制造更深的恐慌。我已經派人去看緊了甘邕寨,待幾月后再出兵也不遲。”參正風應道:“軍師所言甚是,除了這甘邕寨一事,我還有兩件事積怒胸中,其一是賊子姜鳴逃出王府之事,其二是助姜鳴逃走的人的出處。”
寧遠山眼神微瞇,心知這是將要責罪自己,便上前稟道:“王爺,此次老將有罪。因倚仗武高一籌于賊,自大自恃,所以導致賊子從我手上逃走,還請王爺治罪。”
參正風看著寧遠山白發蒼顏已是半只腳踏入棺材,本想責怪幾句,但念及寧遠山已忠心跟隨他二十余年,心有不忍,便輕嘆一口氣,道:“罷了,那賊子逃了便逃了吧,我兒子珩慘遭不幸,大仇也可日后再報,寧將軍不必太過自責。反而是跟隨寧將軍的兩名中衛將軍,此次可是失職過甚。來人,拉下去杖責八十,貶其三職。”
聽此懲罰,寧遠山眉頭緊蹙,想說些多余的話,卻看到參正風那雙憤怒的眼睛,知道今日一定得有人遭罪,便裝作冷漠,立在一旁不語。那兩名中衛將軍一臉不服,掙開甲士的縛押,立刻跪了下來,喊道:“王爺,大人,末將雖有罪,但若不是那團突如其來的白色粉末,寧將軍早早便是斬殺了賊子,哪會有什么變故!”
“你說什么?什么粉末?”參正風雙眼瞥過一旁低頭不語的寧遠山,心中已是知曉事有不常。
只聽得一名中衛將軍道:“城中所傳敵入城中,此并非謠言,昨夜我們所經歷恰似敵襲。我們那時圍殺賊子姜鳴三個時辰,寧遠山將軍出手佐助,才將他壓制住,并要將之當場斬殺時,天空中一聲悶響,接著便是大片的白色粉末如同霧霾一般落下來,幾乎將整個玉恒樓周圍廣場籠罩,賊子因此逃脫。后末將率軍追捕,在城下發現約有百騎活動過的痕跡,而且北城門曾被人私自打開過,可見賊子姜鳴的同黨不止一人啊。”
“白色粉末?”參正風心中生疑,他雖聽得探子匯報大概情況得知了姜鳴逃走的消息,卻無人將這白色粉末的消息報于他,此時他再看向寧遠山,寧遠山仍舊低著頭顱不言一字。
“當時末將便收集了掉落的白色粉末殘渣,以供今后調查,還請王爺將我二人從輕發落。”
參正風接過侍者呈上來的盒子,將之小心打開,僅僅看了一眼,便是眉頭緊鎖,仿佛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鬼物一般。
……
“我現在這是在何處?”姜鳴沉沉醒來,發現自己正身處山峽之中,峽口兩邊環合,其中一道山澗潺潺流出,頓時將漫山綠野襯托得極有詩意。邊城之地,本都是荒蕪之所,夜泱城雖然繁華,但是綠色植物還是極為稀少,甘邕寨控制下的諸多山頭,有的甚至光禿裸露著整個山地,與此地相比,其它山峰倒是都如同惡地了。
姜鳴胸前有傷,之前挨受了那老將一道,雖未傷及腑臟,但刀刃深入皮下三寸,將約四十公分的血肉傷得觸目驚心,致使姜鳴當場就喪失了大半的戰斗力,但如今看來倒是多慮,經過幾次受傷的經歷,他發現自己的愈合能力極為優異,只要不是致命傷勢,有時只憑靠自然免疫能力便足以痊愈。此時他胸前到小腹的傷口,盡都已結了血痂,料想不出十日,便是沒有諸多的疼痛感。
他一邊活動著僵硬的手臂,緩緩踅至澗邊一小潭,掬了一把清水撲到了臉上,已近冬天的水沒有結冰,但是那種清冷不饒人的感覺仍舊在,他頓時清醒許多。
“似乎是天上降下許多白色粉末,我趁機逃跑時,被一個人打暈了。那人是誰?為何救了我又不現身?青嵐她在哪里?”
姜鳴細細思慮發生的事,又覺得十分蹊蹺,在那種殺局之中,還會有誰能救他?救他定然是為了利益,那么救他的人又需要什么呢?
“該做的事還很多,我既然還活著,便一定會去做。走吧!”姜鳴自言自語了幾句,便準備離開這個陌生的地方,方欲起身,一只溫厚的手掌覆蓋在他的肩膀上。
“年輕人,你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這般普通。”
姜鳴回頭看時,只見一名白發老翁站于眼前,沒有任何表情,若是常人見了,只怕會以為是個山中老叟。
“前輩,您過獎了,我除了略懂刀槍劍戟,可是沒有什么上得了臺面的本事。”姜鳴心中暗自驚訝,有些懷疑此人已經察覺到了他身體里的東西,但眼下不知其目的為何,小心不顯不露才是真理。
老翁撫須,凝視著姜鳴的雙眼,仿佛要將他看穿了一般:“我雖然不能確定具體是什么寶物,但絕不會放下我幾百歲的面子,去搶奪一個后輩的東西。”
姜鳴干笑幾聲,儼然一副被看透了心思的尷尬,他只得躬身致禮,恭敬地道:“前輩,晚輩還未感謝您救命之恩,請受我一拜,若是以后有所成,必報之百倍。”
“哈哈,你這小子倒是懂得人心,只不過老夫可沒有那么好糊弄,救你本就是有著目的。恰好我的目的,便是你心中所念之人。”老翁微微笑了笑,便是將話題帶入重點,這是他的重點,也是姜鳴的重點。
姜鳴急忙問道:“您說的可是與我同行的女子?她在哪兒?她沒事吧?我想要見她可以嗎?”老翁道:“她是叫木青嵐,前夜我將你們同時帶出來,只是我想問,你是她口中的姜鳴嗎?”
姜鳴略顯疑惑,此話明明有深意,他卻不能理解清晰,他回思著那日她說的那句“你要成為姜鳴,而我不再是木青嵐”,頓時臉色慘白如大病,萬般的不忍從心頭逼上咽喉不敢輕吐,竟像是魚刺卡在了喉嚨上。
老翁觀察到姜鳴的表情變化,不由得蹙起了眉頭,依舊沒有什么熱情,只對姜鳴道:“她很好,至少沒有任何傷勢。”
這話又是暗含別意,姜鳴只當未聞,怔怔望著老翁,問道:“前輩,晚輩有一事不解,煩請解答。詩云‘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我若不是游子,那么詩里又在說什么呢?”
論理不過禪師,論衡不過王翁。老翁本也善辨,便道:“胡馬縱橫荒原,去日苦多,來日也長,北風既張,催之磨之,附之順之,堪回首,不堪轉身,依不得,也難依得;越鳥飛往南北,棄居中州,不問西東,南暑北寒,枝頭喧囂,先甜后難,苦于情恨,擾之憂之,巢得,巢不得,不能得。”
聽此一言,姜鳴苦笑不止,竟像個無力的孩童蹲到了地上,似要哭泣,卻不成淚。依不得,難依得;巢不得,不能得。這話宛如魔咒,種在姜鳴心中,經久而不松饒,也就是因為這句話,本來青梅相許、竹馬深情的兩人,再難同行。
“老夫梵燁,我已收木青嵐為徒,此后,她將隨我入宗門修行修心,她也不再與你相見了。”
“連最后一面都不能再見嗎?”
“是她決定的,老夫不會反對。”
“前輩將如何教她修行?”
“她修行天賦優異,重于紅塵煉心,日后可不必沾惹紅塵事,心為上,性為真。你雖有難得的心性,但天賦一般,恕老夫不能帶你一起修行。”
“如果來日,我看透了那些東西,我將會來找她,不再如今時狼狽。”
“可以,太微垣風吟宗,如果你有實力,便可以進來。”
“那便勞煩前輩好生照顧我的朋友了。”
“嗯。”
僅此一句,務必珍重。
識人察物,姜鳴素來不缺,善于靜地安身,能從沉默中觀曉萬物,進而以不變應萬變,此乃生存明理之道,而非修行之道。姜鳴不會輕易將木青嵐置于險地,若老翁梵燁乃是大奸大惡或者別有用心之人,只要姜鳴能察覺一絲一點,他都將誓死反抗救出木青嵐,然而老翁的舉止言語滴水不漏,真實性自是不容置喙。
當他那句保重擠到嘴邊,卻無力咽下之時,老翁已是準備離開,至于木青嵐如今置身何地,他不說,姜鳴也不會敢問。
“你想看看我的實力如何嗎?”老翁梵燁已然沒了蹤影,只聽見這如同梵音的回聲蕩漾在山澗之中,分明清明。
姜鳴抬頭張望時,聽見山澗的山石都漂浮起來,千百塊巨石遮天蔽日,猶如世界末日一般。頓時大風揚起,百草折損,枯枝零落,似乎山中瞬間換了季節,如此駭人之景,令人望而生畏。
俄頃風定,石落,萬物止靜。
“這就是真正的強者嗎?舉手投足之間,移山煮海,我何時才能到達這種程度,還未可知。”姜鳴知曉老翁梵燁臨走之前展現這樣一招,不僅僅是讓他開眼界,更深層的目的在于讓他認清楚真正的強者與他的差距,這便是前往風吟宗的條件。
“還是努力些吧,換一個方面來說,就算是他要對青嵐有其它目的,我也是阻擋不住。只能任你離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見?”
“這個峽口,似乎天然蘊藏著一個陣法,類似古代的八卦之陣,所以此處才能保持草木皆春吧。”
姜鳴所在的山峰距夜泱城三百多里,靠近天下雄關寒武關,不知老翁梵燁是如何手段能一夜至此。他當日便進了關口,找了家客店住下,因為傷勢未愈,便決定先休整幾日,經過那等生死難測的大戰,即便已是昏睡了許長時間,但在簡單梳洗過后,仍不免感到倦乏,帶著滿心的頹然與惘然,再次昏昏睡去。
某處崎嶇的山路上,兩道人影艱難行步,一人少女妙齡,簡單樸素的淺色衣裙十分純善,未沾半抹紅妝的容顏極為青春,這人赫然便是經歷了候鳳王府大戰的木青嵐,此時她已不如先前裝扮,身上衣物都分外整潔。
“你說,我該不該去那風吟宗?”木青嵐纖細的食指松松纏繞著一縷青絲,似在沉吟,當山風輕撫著她姣好的容顏,她駐步于一片亂石之地,舉止躊躇。
“小姐應該心里早就決定好了,足踏百步,能思前生十年日月,每一次落腳都是時間的掙扎與扭曲,心中積壓的情感早已表達干凈了,那小姐還有什么猶豫呢?”說話的男子背著一個大包袱趕上來,面色沉靜,眼神十分恭敬,看其容貌,竟是之前的乞人木川。
“唉,哪有那么容易放下?”木青嵐輕嘆一聲,驀然轉過頭來,撐出一臉笑容,道:“倒是你,原以為你走就走了,沒想到竟然牽動這么多人來搭救我們,我可是對你的身份更為好奇了。”
木川道:“小姐言重,我早已發下毒誓,跟在小姐身后一輩子,哪能輕易就離開?至于我的身份,小姐都是清楚的,原來的秦王朝戰卒,后來的九府俘虜,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若是小姐還想知道更多,我都會如實告之,比如,我的感官十分優異,能聽見百米內雛鳥的輕啼,能覺察隔墻外人的舉動,我之所以行乞,便是為了隱瞞這些能力,因為我不想為九府聯盟效力,也不想被他們利用。”
木青嵐頗為訝異這個秘密,也是贊同地點了點頭,感官遠超常人,若是能延此鍛煉,必然能成為優秀的戰士,只是心不在此,怎能顯露本事?徒惹嫉羨與陷害罷了,韜光養晦才是賴以活命的道理。此時她又感到疑惑,問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遠逃離夜泱城?為何會選擇跟著我們?”
“我在等待,等待值得的人出現。我相信,即便我逃離了夜泱城也會是落魄之景,還不如待在那里苦守月明的一天,直到見到小姐,小姐將我救贖,我知道這一生都將充滿意義。”木川虔誠地望著木青嵐,語氣極為認真。
木青嵐雖然察覺到他的眼神中沒有另外的雜質,但那般親昵的宛如情話一般的告白仍使得她臉頰羞紅,只得斜過頭不去注視那雙狂熱的眼球,念叨道:“也不是我救的你啊,而且也不用這么客氣的。”
“不,我看得出來。姜鳴公子雖也是好人,但不會如小姐一般待我”,木川頓了頓,道:“我只知道,此生有片天空,不因冰雪而寒冷,不因風塵而污穢,我便看著那里,尋找我活著的意義。”
原來,他也是有所追尋。那么,我的意義又在何處?木青嵐明白他沒有半點冒犯的意思,便盈盈而笑,戲謔道:“你說了這么多話,倒是有些不像是之前認識的木川了。”
木川一臉認真地低下頭,道:“小姐今后若是讓我少說,我便少說就是了。”這般回應倒是令得木青嵐頗為尷尬,忙道:“不要這樣,我就說笑的,這是你的權利。你可以叫我小姐,但你是我的朋友,而不是奴仆,不必這般拘束的。”
朋友?木川齒間隱隱彈出這兩個字,竟覺得極為珍貴,作為一個地位卑微的戰卒與俘虜,有何資格讓人稱為朋友?可是她愿意。她是世界上最高貴的人,他因此而不再低賤如糞土,他內心已是宛如江海般翻浪揚波起來,這是一種震動,足以使得他最后的禁錮完全釋懷:“小姐,多謝小姐。我明白了。”
“那好,如今我心中的記掛少了大半,再沒有那么多沉重的情緒了,心情算是極好,你就陪我聊聊天吧。隨便說說那晚的那些人,你是怎么請來幫忙的?”木青嵐攬裙坐到一塊石板上,略做休息,卻覺得十分冰冷,畢竟已是初冬,盡管朱天野氣候大都溫和,這個時令也是寒降了。木川連忙脫下自己的上衣外衫,將之墊在了石板上,讓木青嵐再次坐下,才侃侃談起:“我離開臨清巷之后,便去了甘邕寨,此時因為原來的寨主關荒遁逃,一寨事務都是二當家褚禮鴻處理。那褚禮鴻一介莽夫,我便嚇唬他,關荒已被我們擒拿,只要他能出兵候鳳王府,我便會將關荒送回。他們都是見證了姜鳴公子戟斬關荒的一幕,心中都是頗為忌憚,我再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們自然也是會相信。恰好那莽夫褚禮鴻極重情義,平時與關荒交情甚重,所以我的話他已是信了八九分。”
“讓甘邕寨的人佯攻候鳳王府是我的計策,但令我沒有料到的是那漫天的白色霧霾,至今也沒有搞明白是誰放的。另外,我能有這般十足的把握,也在于意外遇到的風吟宗梵燁前輩,他與我一言相交,我便請求他幫我一次,至于他能看中小姐做他的弟子,倒是更為意外了。”
“當甘邕寨的兵馬佯攻候鳳王府,城兵皆動,梵燁前輩便趁亂就走小姐和姜鳴公子,我等徐徐退出夜泱城。至于在城門處,我又看到兩路人馬,他們皆不是城中守衛,但卻主動阻擋城中衛兵,可見與我也是目的相同的。只是,我并不知曉他們的身份。”
木青嵐極為驚訝,竟不知當夜局勢如此繁雜,暗里藏著許多不可覺察的暗線,不知怎么解釋:“好在,我們都活著出來了!”
幸好。幸好都活著。
“小姐,你打算不與姜鳴公子見面了嗎?”
木青嵐含著笑意的眼睛忽然猶豫地眨了眨,似是經歷了一番心底的掙扎,面色漸漸變得冷淡:“不了,以后會有機會的。梵燁前輩要我們去古鄴城,說是會在三個月后找我們,不知道他還有什么事情?”
木川應道:“高人自然有高人的態度,這三個月小姐可在周圍城市游玩,不必記掛太多。”
木青嵐嗯了一聲,轉頭看向冬日里荒蕪的高山,才明白這條山路已經通向了陌生的未來,眼下只有一步步走下去才知何處。
“我為什么在候鳳王府玉恒樓走得那么穩,可能只是因為,自那以后,我便再不能依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