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如期在一艘游艇上舉行，據說光這個排場就花了幾百萬，新郎西服就十幾萬，新娘的禮服和婚紗更貴，我曾經夢寐以求的關于金錢的天文數字，在別人眼里只不過是結次婚的錢。

我遠遠地看著新娘穿著潔白的婚紗，雖然距離很遠，但還是白得那么刺眼，笑魘如花，如花亂眼，我卻恍如隔世，心亂如麻。我在一個偏遠的位置坐下，很怕新娘會一眼認出我，可是她從始至終中也沒看過我一眼，我笑了，我也太拿自己當回事了，誰會在意一個垂頭喪氣的猥瑣男呢。我自認來時刻意打扮了一番，很仔細的洗臉、刮胡子，還整理了一下頭發，可還是沒有勇氣坐到人群里去，這里根本就不是我這種人該來的地方。

我來這里干什么呢？自取其辱嗎？自我折磨嗎？

跟這些人比起來我是個失敗者，但我沒有憤然離開，因為我不想輸得太徹底，至少我還要保留一樣東西，一樣自認為最珍貴的東西。

婚禮開始，音樂聲驟然響起，岸邊數不清的禮花逐一綻放，在漆黑的夜空化作絢麗的光芒，游艇上同時飄起數不盡的氣球，金色的香檳酒從金字塔形的酒杯塔上傾瀉而下，新郎和新娘手拉手在眾人圍觀和祝福中幸福地切開一垛豪華的多層蛋糕，兩人手握長刀依偎著從中間一落到底。游艇上掌聲雷動，新娘在女伴們的催促下，跳起來向后高高拋出手里的幸運花束，滿懷希望的待嫁女人都擠在一起，仰著頭，眼睜睜地看著它化作一條優美的弧線落入海中。

漆黑的海水波瀾起伏，一眼看不到頭，花束在船舷邊浮浮沉沉，隨波逐流，所有人都失望地發出嘆息。

我坐著沒有動，也不想動，看著新娘的背影，眼前總是有個孤獨的女人在不停跳舞，舞步輕靈而沉重，就像行走在刀尖上，看著她舞蹈，仿佛聽到花開的聲音，那可能是世上最美的聲音，在黑夜低語，在黎明高飛。

忽然有個女人發出尖叫，緊接著船舷邊的人都發出尖叫，一個人先叫，附近的人跟著叫，這些人很快亂作一團四散奔逃，嘴里還不停地喊著：“有死人，有死人，海里有個死人沒有頭......”

海水橫流，那具無頭尸體靠過來不停撞擊船舷，海上起風了，墨蘭的天空上，暗象牙色的云朵追逐著月亮，奔涌著，堆積著，變幻莫測，千奇百怪，令人驚心動魄。

船艙里的燈突然全滅了，全船的燈都滅了。“不要慌，不要慌，請大家都就近找位置坐好，這只是電路故障，很快就好。”黑暗中傳來船長雄壯的聲音，船上很快安靜了，但私語聲和抽泣聲竊竊不斷。燈很快就亮了，全船又一片通明，我跑到船舷邊俯身向下望，晦暗的海面上，無數的小浪頭跳躍著簌簌作響，海平面泛起一層銀灰，很清晰，卻再也看不到他們剛才說的那具尸體。

船長在駕駛艙里緊握舵盤，體型像個摔跤手，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沖夾板上驚慌失措的人大聲說：“大家不要慌，剛才只是一條大魚，不是人，海上經常會遇到這種事情，我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甲板上的人都半信半疑。

海水黑沉沉的，洶涌的浪花拍打著正在大轉彎的右舷，金字塔型的香檳塔轟然坍塌，金色的酒汁傾瀉到夾板上，酒香漫延，所有人都躲到船舷邊瑟瑟發抖。

閑著沒事的時候，我會坐到別墅院子里荷花池邊的長椅上看水里的魚游來游去，我這不是閑的蛋疼，而是真的沒事可做。我喜歡午后的陽光照在背上的感覺，在眼前投下長長的陰影，讓我有機會看到自己。我常常以為自己很特別，因此而沾沾自喜，但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厲害，我為此很憂郁。

楊小姐是個很安靜的人，生活很有規律，每晚很少十點鐘以后還不睡覺，早晨她總是在我起床之前就吃完早飯，然后回到房間里，除了吃午飯晚飯的時候露一面，常常一整天都不出房間門，幾個星期過去了，這個女人一直是這個樣子，我的好奇心日益加深。

“你看起來很悠閑的樣子，在這里還住的習慣嗎？”楊小姐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我身后，微笑著對我說，她的笑容像春風般溫柔。

“習慣，你這里比我那個家舒服多了，一切都習慣，就是天天這么沒事干，我怕你月底會找理由不給我工錢。”

“我想你很快就會忙了，不用擔心，你的試用期還沒過，我不會讓你閑著。”楊小姐笑著說。

“哦，我還不知道......我究竟做什么工作，來這里也有幾天了，沒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的生活井井有條，根本就不需要助理。”

“你對這份工作失望了？”楊小姐若有所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沒，沒，別誤會，我只是對這份工作很好奇，隨便問問。”我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立馬感到一陣寒冷，不知該說什么好。

看著眼前這個璧人般的姑娘，一雙空洞的眼睛，如兩團冰冷的灰燼，我心中就立刻涌起淡淡的憂傷，楊小姐忽然說：“你在看我的眼睛？”我慌忙答應，但很快就覺得不妥，看了眼她的臉，帶著無視云卷云舒的表情，絲毫不以為意，淡然說：“不用擔心，我真的看不見，很小的時候我就瞎了，我甚至連什么是黑暗都記不起來。”

我更慌了：“你真的看不見？”

“看不見，我已經瞎了快二十年了，一切發生的太早，太突然，我都來不及記憶任何色彩和形象，我曾試著引導自己去理解顏色，或者去想象某種顏色，但最后發現一切都是徒勞。”

“我什么也看不見，可是看不見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什么都不怕，我從小膽子就非常大。”

楊小姐娓娓述說著往事。

“我最早的記憶停留在四歲，那時，我總是跟視力正常的小朋友一起玩，別人跑我也跟在后面瘋跑，我們還一起去別人家的菜園子里偷摘西紅柿，可是慢慢的，小朋友們都不喜歡跟我玩了，我便開始了一個人在家的日子。”

“我獨自在家也能找到很多事情做。”

“有一回我一個人在家，摸到了一根軟軟的管子，用力一拉，水從管子里噴出來，發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音，家里樓上樓下都泡了水，可我在水里蹦來蹦去玩的很快心，就算很多年過去了也一直忘不了。”

“因為沒有視覺，聽覺和觸覺還有感覺是我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

“我能感受到風和水，水是嘩啦嘩啦的聲音，風從遠方而來，帶著各種不同的味道，掠過耳邊時帶著呼呼的響聲。我喜歡風的味道，所以迷上了跑步，奔跑時帶來的風，比空調里吹出來的更真實，我喜歡真實的感覺。”

“和小時候不一樣，長大后我喜歡去游樂場尋找刺激的感覺，跳樓機在加速上升和自由下降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失重對我的拉扯，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我猜，因為我看不見，我對事物的感知能力比別人可能多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