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遠行哭笑不得，剛剛這一番作為，頓時讓老人原本的神秘感消失無蹤。

白綾揭開的片刻，江遠行看到那雙眼眼頭深邃，眼尾略往上翹，上眼瞼彎彎下眼瞼略平，眼周眼角淡淡紅暈，這分明是一雙漂亮的桃花眼。

怪不得眼上要蒙白綾，如果說看面相、看膚發還會被眼前妝容迷惑，但是看到這雙眼睛，江遠行斷定，這分明是一張俏麗的女子之臉，得出此結論，再看此人的白須白發，江遠行便也發現了微不可見的粘貼痕跡。

此人妝容幾乎以假亂真，但仍未達到千面那般的天衣無縫之境，與千面相處日久，江遠行又怎么會再上當。

江遠行雖發現此人妝容作假，卻不似壞人，便也不揭穿，只覺有趣：“仙子算得不錯，在下是一名捕快，只是仙子這算法是在是讓在下吃驚。”

聽到“仙子”二字，云中仙秀面一紅，知道自己暴露了，但是很快恢復原本坐態，依然用可以裝出來的沙啞嗓音：“人事自有人事算法，天事才有天事算法，大人所算為紅塵瑣事，仙人也只得以塵世眼光觀算。”

這一番話說得天衣無縫，讓江遠行不禁對此人又多了一番興趣：“不知仙子為何設攤于此偏僻處設攤，往前百十步即是鬧市，仙子為何不往前挪挪，想必生意會好上許多？”

依然是那故作高深的聲音：“若無因緣，面面相對又怎會相認，若有因緣，身處僻巷，大人不是依然送上門來?！?

嗯，確實是自己送上門來……江遠行繼續道：“那仙子倒是說說，我們是有因還是有緣？”

云中仙：“近日為因，遠日為緣，我和江大人近日無因，是因為遠日之緣才有此相見?！?

一番快問快答，讓江遠行越發摸不清此人底細，似乎是尋常察言觀色的江湖騙子，但是所說之話又往往暗含玄理，而且自己自坐下之時并未暴露過姓名，此人卻說出了自己的姓氏，不禁讓江遠行大吃一驚。

江遠行：“不知仙子除了俗事之外，天事都有什么可算?！?

云中仙略微正了正身軀，頭又昂起一些：“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沒什么事是不可以算的?！?

江遠行略略盤算了一下，五百年后……嗯……既然你敢夸此?？冢骸澳窍勺硬环了闼?，五百年后，這片土地的最高統治者是誰？”

聞言云中仙略略一愣，左手于身前半握，拇指與食指、中指無名依次相抵，來回了幾圈，緩緩開口道：“是個男人。”

江遠行竟無言以對……

云中仙：“大人心中既有所惑，為何不算算心中疑惑解在何處？”

江遠行聞言一愣：“仙子怎知我心中有疑惑？”

云中仙嘴角微微上翹：“人事有人事之算，天事有天事之算?！?

能看出自己心中疑惑，江遠行再次收起輕慢之心，既然已說破，自己就讓她算算，又有何妨？大不了當做一場玩笑。

江遠行：“既然仙子已經言中，那就請仙子算算我心中疑惑。不知仙子以何為媒介?！睂こＫ阖灾?，有人精于面相，有人精于骨相，也有真正的高人憑人身所散發之一氣，便可斷吉兇知禍福。

云中仙：“大人自己隨意選擇。”

江遠行：“仙子既已猜出江某之姓，不妨就以江某姓名為媒，仙子可有紙筆？”測字也是市井最常見算法之一。

云中仙：“大人請閉眼?！苯h行不知此舉何意，但是并未感到此人上下一絲歹意，便順從閉眼，片刻過后聽到云中仙說“好了”，便睜開眼，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的街道、墻壁、地面都消失了，自己與對面之人竟似身處茫茫虛空之中，只余腳下一片圓圓的地面，桌案還在，案上一只燃燒的蠟燭發出幽幽光芒，照著近處這一片方圓，細看去卻又不是蠟燭，只是那么孤零零地懸在那里的一片燭焰，而在云中仙身后自己背后，都是無盡的深邃黑暗。

頃刻之間，江遠行背后便有絲絲冷汗沁出：“這是哪里？”聲音已經有了些微顫抖。

“我說過，人事有人事的算法，天事有天事的算法，即想窺測天意，又怎可在凡俗之處。”江遠行注意到，案后所坐之人雖然身形未變，面目卻已然是另一張面目，沒有了雪白的胡子和長發，去了眼上的白綾，除了那一雙溫潤的桃花眼未變之外，儼然是一張柔美的女子之臉，想來這才是云中仙的本來面目，不禁有些呆了。

云中仙指了指案上，不知何時案上已經出現了筆墨紙硯。

借著火焰幽光，江遠行拿起筆沾了沾墨，在黃紙上寫下四個字，左邊從上而下依次是遠、行，右側從上而下依次是丁、靈。

近日自方直入府之后，江遠行有一種感覺，似乎自己命運的某個閥門被打開了，在花弄影一案中，這種感覺不斷地涌現，讓他無法忽視，而且他直覺地認為，這個關鍵的閥門必然與國師府有著巨大的關系，便寫上了國師府的丁靈的名字。

云中仙看過紙上之字后，沉默片刻，并未像之前那般掐指盤算，而是微微仰面，秀眼半閉，像在專心接受什么信息，中間眉頭時皺時舒，似乎遇到什么難題。

也不知過了多久，云中仙緩緩睜開眼，說道：“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江大人在這世間，恐怕難有歸屬，如異鄉之人卻不知家鄉何處，徒生無盡悲哀?！?

竟被一句話說出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秘密，這是他與任何人都未說過也無法訴說的秘密，江遠行只覺渾身一震。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大人所行之‘遠’，恐怕非只天地，還涉光陰，于本仙人來說，也是前所未見。大人不妨效仿太白所說，‘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就當一場韶華大夢，安于夢中，樂于夢中，又有何不可？何況莊周曾云：‘不知周之夢為胡蝶也，胡蝶之夢為周與？’是夢是醒，又有何分別？唯不同于安于夢還是惑于夢，此為遠?！?

安于夢還是惑于夢？這一番話竟讓江遠行有豁然貫通之感，疑惑不禁輕了很多。

云中仙繼續道：“至于行，乃兩人并肩，恭喜大人，自此之后，大人恐怕再難以孤單，自有一人相伴。大人只要不疑不惑只管前行，一切險阻自然冰消。心中堅定，腳下方可不亂，彼岸便不會遠。”

說到此處，云中仙再次閉上眼，又陷入那種微妙的狀態之中，江遠行此時已再無懷疑，此人今日相見，必然是自己難得的機緣。

又不知過了多久，云中仙睜開眼：“丁靈丁靈，伶仃伶仃，心中恐怕如大人一般孤苦伶仃，漂泊無依，只是——”

說到只是二字，云中仙卻突然停了下來，半張著嘴，似在思索什么。

江遠行：“只是什么？”

云中仙深深的看了江遠行一眼：“今日所泄天機已然不少，關于剩下二字，我無法再說，只是什么，大人日后自會體會?！?

“可是，仙子——”，江遠行還有滿腹的疑問尚待問出，“仙子”兩個字剛剛開口，只覺一片天旋地轉，不知身處何處自己是誰此時幾刻。

這是哪里？分明是那條江遠行剛剛邁入的巷子。天上白云悠悠，巷間清風柔柔，卻再也不見那桌案、云中仙、墻上的佛像、自己坐的竹凳。

坐？江遠行卻發現自己此時卻是站著，手里還提著剛才眾人送的豬肉、辣椒、蒜、姜、番薯……

難道真是一場韶華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