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陌織宗雜役區的斷壁殘垣、遍地碎石與枯草,都染上了一層燃燒般的橘紅色調。
風早已在她們相望的目光中停歇,世界一片死寂,她只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心跳和不遠處枯樹上烏鴉偶爾的啞啼,一同撕扯著這沉重的黃昏。
“為什么?”司遙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置信的驚悸。她的眼神緊緊盯著曇花毫無生機的臉孔,想從中找到一絲偽裝或欺騙的痕跡。
曇花艱難地喘息了兩下,薄得像紙的胸膛微弱起伏,聲音微弱得如同囈語,氣若游絲卻努力清晰:“我……我會幫你出去……”她用力吞咽了一下,似乎在壓制著翻涌的氣血,“今夜……戌時……”她的目光渙散了一瞬,隨即又死死聚焦在司遙臉上,帶著一種急切到瀕臨崩潰的催促,“從那口古井出去……”
“你在說什么?!”司遙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冒犯般的尖銳和抗拒。連日來的驚嚇、疲勞、屈辱與此刻巨大的困惑混合在一起,化作一股莫名的憤怒直沖頭頂。
“我為什么要走?!”她幾乎是吼了出來,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眼神固執而近乎偏執地迎向曇花虛弱的目光,“我從小就被撿來,從小在這個地方長大!你懂什么?你出身那么好你懂什么?陌織派已經是我這種人努力能走到的的最高殿堂?!彼囊暰€掃過周遭荒涼的碎石、枯草、遠處那些熟悉而冰冷的建筑輪廓,“這里就是我的根!我的全部!”她猛地搖頭,干枯凌亂的發絲在頰邊飛舞,“我能去哪里?!這九州那么大,哪里是我的容身之所?!”這是她從未想過的命題,外面世界對她而言,是龐大而充滿未知恐懼的黑洞。
“啪嗒!”
仿佛耗盡了最后一分支撐的力氣,那柄撐在兩人之間、脆弱的粉藍絹傘,從曇花冰涼的指尖無力滑落,掉在堅硬的碎石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傘骨的象牙白獸骨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出刺目的冷光。與此同時,曇花如同斷了線的提線木偶,身體驟然向前撲倒!
“……走……姐姐……”在意識模糊的最后一瞬,她發出微弱的呼喚,雙臂如同尋求最后一絲依托般,無力地伸展開來,猛地將猝不及防的司遙抱了個滿懷!
溫軟夾雜著冰冷!
曇花的身體帶著馨香,整個人虛脫無力地癱在了司遙僵硬瘦小的身體上。她的臉頰蹭在司遙粗糙骯臟的灰麻衣襟上,重量壓得瘦骨嶙峋的司遙幾乎踉蹌跌倒。
隔著那層薄薄的絲衣,司遙甚至能感受到曇花體內傳來的、微弱而不規律的悸動,如同油盡燈枯前最后的掙扎。曇花溫熱的吐息噴在司遙裸露的脖頸皮膚上,引起一陣戰栗。
“走吧……姐……姐……你……不想擁有自己的人生嗎?”曇花的唇幾乎貼在司遙耳畔,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氣力,“這里……人心已經被欲望吞沒……枷鎖……地獄……沒有盡頭……”
這聲“姐姐”,沒有讓司遙感到溫暖,反而像一把刀,狠狠刺穿了她心中剛剛升騰起的一絲對溫情的眷戀和感動!
“為什么?曇花!”司遙的身體在曇花的重壓下僵硬至極,她沒有伸手回抱,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對方不至于滑落,聲音因為極度的屈辱和憤怒而顫抖起來,眼眶瞬間通紅,“你是不是……是不是把我當成鈴蘭?!”
那點以為曇花是出于對她本身的關切而產生的感激,此刻被碾得粉碎!原來所有的“善緣”,所有的“解圍”,所有的“邀請”,都籠罩在她那位抑郁自戕的姐姐鈴蘭的陰影之下!
她被“關心”,只是因為她擁有和鈴蘭一樣可悲的低級身份,她是姐姐在世間遺留的一道殘缺的、可供彌補的影子!
她感覺自己的自尊,在曇花臨終般的懷抱和呼喚中被徹底褻瀆和剝離了。
“曇花!”
一個清冽如同山澗碎冰、又帶著無可比擬威壓的年輕男聲,毫無預兆地、劈頭蓋臉地從司遙身后響起!
司遙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激流瞬間貫穿脊椎!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她甚至來不及有任何思考,或是恐懼的反應,只覺得一股大力猛地從側面施加在曇花身上,將她虛軟的軀體從司遙僵硬的懷中徹底剝離!速度快得讓司遙只感到懷中驟然一空,甚至趔趄了一下。
她僵硬地、遲緩地轉動脖頸,視野里撞入一張清冷峻逸的臉。墨青色的錦緞長袍下擺在她視線邊緣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衣袂下精致厚重的云雷暗紋在暮色中依舊流轉著沉穩的寒光。
無須看,她就知道,來人是任子萱!
他不知何時已至,動作迅捷。
此時,他正利落地將已然人事不省的曇花穩穩橫抱在懷中。他結實有力的臂膀穩穩托著曇花的肩背和膝彎,修長的手指緊緊扣住懷中人的身體,以防她滑落。他低垂著線條完美的下頜,俊朗非凡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眉峰緊鎖如刀鋒,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盛滿了冰寒刺骨的焦灼,死死盯著曇花慘白如紙、氣息奄奄的臉龐,那份擔憂沉沉地向四周擴散開來。
司遙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被凍結了!三魂丟了七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只剩下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瘋狂擂鼓撞擊,震得她耳膜轟鳴。巨大的卑微感如同無形巨手,將她死死按在原地,動彈不得。
面對這個她必須用盡所有力氣去暗自壓抑著喜歡、心尖上小心翼翼供奉著的人,司遙此刻哪里還敢說話?喉嚨像是被滾燙的鐵塊死死堵住,連呼吸都變得奢侈。
她大腦一片空白......她像受驚的兔子一般,不吭聲地、極其輕微地向后退了半步,試圖拉開那微不可察的距離。視線如同被灼傷般,死死釘在自己身前的灰布鞋尖上,不敢看他,連一絲余光都不敢瞟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