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四月,金軍將徽宗、欽宗以及宗室、后妃、百官、工匠數千人被俘掠北去,開封城慘被奸辱,實是不堪忍睹。不久后,宋臣張邦昌被金軍扶持為大楚皇帝,以此來控制北方的數郡縣。盡管國破家亡,可大宋的臣民并沒有臣服,抗金的熱情日益高漲,渺渺大楚如同虛設一般。這天下終歸是趙家的天下!
河北兵馬大元帥——康王趙構率領著宗澤等人仍留在中原。自張邦昌被趕上皇位后,他抱著玉璽整日棲棲遑遑。這個皇帝當得名不正、言不順,南邊還言傳要擁護康王為新皇。這龍椅還沒坐熱乎,張邦昌便派人將玉璽送至康王處,逢迎趙構為帝,想借此抹去自己罔上的罪行。
五月初一,趙構于南京登位,建元建炎,是為宋高宗。登上帝位后,高宗即刻重用黃潛善、汪伯彥,這一舉措惹得朝野上下一片嘩然。誰人不知他二人是朝中議和派的主力,重用他二人無疑是赴徽宗欽宗的后塵。
高宗心里跟明鏡似的,他爹、他哥在位時,議和派一直占上風,朝中根基深厚。若是延續前二人的做法,他的帝位坐不了多少時日。故登基三日后,高宗任命李綱為左相,意在壓攝住此二人。這一舉措一把穩住了民心,促使友誼的小船平平穩穩地向前行進。
當年,王安石變法所得的財富使得國庫擴建一倍。可再雄厚的家底也禁不住皇帝級別的揮霍,隨著徽宗的退位,國庫也見了底。而那因戰敗議和而賠的款,全由小官小吏一家一戶苛捐而來。一旦擁有了人心,皇帝就能踏踏實實地揮金如土,真讓人羨慕不得。
高宗之所以在宋史上出眾,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當時的環境。在大宋連失二主、群龍無首之際,軍民臣心之所趨必然是高宗。宋欽宗在開封危急之時,命趙構為河北兵馬大元帥,河北路的軍權悉歸他有。名正、言順、有實權,就算趙構不情愿,他也會被黃袍加身,簇擁為新皇的,更何況他還有這野心呢。
趙構稱帝后,“迎二圣”成了朝堂中句句不離嘴之詞。而那些心口不一的議和派與一片赤子之心的抗金派在大殿上爭執得面紅耳赤、不分伯仲。李綱作為抗金派的主要戰斗力,積極地向皇上提議巡幸東京。
“皇上,愚臣認為,皇上應巡幸東京,以撫民之情,慰民之心,激民抗金之志也”
“哎!李大人此言差矣,東京城已被金賊焚毀殆盡,如何再為國都?況東京地勢開闊,易攻難守,李大人這不是陷皇上于危險之中么!”
黃潛善弓腰持板,睥睨著李綱,義正言辭地說道。
“臣絕無此意!”
李綱緊地跪下,惶惶恐恐。黃潛善見此鼠眼一彎,心中自有別番欣悅。這李綱啊,不適合當皇帝的宰執,只適合當太子的太師。這種爾虞我詐的宮斗,不適合太忠心耿耿的人。
“李愛卿迎二圣之心迫切,朕怎能懷疑愛卿一片昭昭之心,愛卿快快起來吧”
李綱聞此松了一口氣,慢慢地站了起來。高宗惺惺地抹去淚花,大臣也跟著撫起衣袖擦拭。
“話雖如此,可黃愛卿言之也有幾分道理,東京確實不宜居住了。就遷都之地,各位愛卿可有想法?”
黃潛善見皇帝之心所趨,忙給身側的汪伯彥使眼色。汪伯彥會意后,抖擻精神、繃直身板向前大邁一步。
“啟奏皇上,東南地區物資豐饒,戰事尚未波及。且東南地區炎熱燥濕,金人難以生活,是遷都的最佳地。臣認為,江南為遷都絕佳之處!”
“不可!”
李綱聞此顏色大變,忙得勸誡皇上。
“東南雖好,終歸是南方。遷都之地,以天下形勢而觀之,長安為上,襄陽次之,建康又次之……”
高宗裝愣了一會兒,表示自己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一場針鋒相對的口舌戰,鹿死誰手,誰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更重。
“依朕看來,方才李愛卿言之有理。自先祖建業以來,歷屆先祖未有遷都者。若朕遷都江南,豈不是對先祖不敬!”
“皇上!恕臣斗膽直言,若金軍來襲,東京不保,若您有何閃失,這天下蒼生誰人愛護!我等淪為階下囚無妨,大宋百姓淪為金人奴隸,才是大不孝啊,皇上!先祖開辟疆土,先皇鞏拓國疆,就是為了讓黎民安居樂業。皇上貴為天子,就應當為天下百姓著想。臣懇請皇上遷都江南!”
隨之,議和派一一跪求,一些中間派大臣見大勢所趨,紛紛倒戈。偌大的朝堂之上,只有李綱幾人孤零零地佇立著。李綱繃著黑臉,一言不吭。這些下跪的文官,一一貪財愛命,只顧自己,視他人生命如草芥。好歹有個忠心耿耿的人才,卻被這群當道小人謀害虐殺,鑄成千古奇冤。向來,得民心者得天下,得帝王心者得人間。
曹州混戰后,五郎因戰功連升兩級,成為從七品的武翼郎。劉浩率領的前軍相繼取得勝利,看樣子沒多少時日就能攻破開封,營救二帝。籌謀登基的趙構大驚,即刻下令解除劉浩的指揮權,將前劃歸給同為副元帥的黃潛善指揮。大宋奉行以文治武的政策,軍隊指揮權大都歸文官把控,文尊武卑使得許許多多的人才都被湮沒了。五郎雖是武將,卻有著一顆比文官還熾熱的心。自打他聽聞高宗南巡的消息,便遏制不住滿腔怒火,返回軍帳同姚勤訴說了一番。
“皇上此次南巡,定是聽信了小人的讒言!皇上心慈,時時將迎二圣掛于心上,避戰江南,皇上做不出這等事!”
五郎拍著桌子,一臉憤憤然。端坐在桌子另一旁的姚勤,看著暴跳如雷的五郎,輕輕嘆了口氣。
“子期,你為何嘆氣?”
“我嘆我的氣,與你何干?”
五郎啞口無言,像是他多管閑事似的,姚勤面無表情地端起茶盅,輕輕飲了口茶。看著如此輕松說出這番傷人心的話的姚勤,五郎喁喁私語道“若我與你無關,我才不屑理你呢”。只見他撮尖嘴,鼓起了兩腮。
“有干!”
姚勤咯咯一笑,五郎的臉跟熟透了似的,頭頂都升起縷縷白煙。真奇怪,在外人面前從不臉紅的五郎在姚勤這里屢屢碰壁,臉紅得不像樣。
“好,好,你我有干!即使如此,你能阻止我,使我不嘆氣?”
“不能,可這與你嘆氣有何關聯?”
姚勤用玉手撐著頭,心力交瘁到不知該說什么。這男人是越長大越笨么!姚勤禁不住再次嘆氣。
“你我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你尚且不能改變我的想法,使我按你的意愿行事,更何況皇上呢。皇上從未幸見你,想憑一己之力使皇上改變主意,有些癡人說夢了。還不如……”
“士可殺不可辱,吾志不可任人搓楞!”
五郎拍案而起,怒氣沖天離開了軍帳。姚勤被五郎的舉動嚇得冷汗霏霏而出,他望著五郎義憤填膺的身影,腳底陣陣冰涼。
“還不如堅守本心,待位高德重后,無人再視你為草芥,將你話語當耳旁風了。如今人微言賤,獨自憤然何濟于事?”
五郎至始至終都沒能將姚勤的話聽完。若他能在姚勤面前冷靜下來,他也許就不用受那么多苦難困惑了,終歸是他太年輕。
五郎苦思冥想也沒能理解姚勤的做法,姚勤怎么舍得貶低自己!又想到高宗巡幸江南,五郎的血壓便再次飆升至高潮,他跑到張憲帳內,討來紙筆,酣暢淋漓地寫下《南京上皇帝書》,一氣呵成。
五郎瞞著姚勤偷偷地呈遞上去,他在軍事方面的見識以及對國家局面都作了超人的分析,這定能引起皇帝的注意,警醒被小人迷惑的皇上。這前半句毋庸置疑,可這后半句卻不好說了。皇帝是那么容易見的么?他面前有千千萬萬的人擋著,這遞呈還沒踏進宮門口,就已經被不法分子攔截下了。沒多少日子,五郎就以“小臣越職,非所宣言”為由,被奪官返歸田里了。
五郎收拾好包袱,而后依依不舍地卸下軍甲,將其疊放整齊后送還。待他再次回到帳內時已經黑黑壓壓擠滿了人。五郎環走四周,微笑著拍撫著兄弟們的肩膀。這群人都是跟隨五郎出生入死的勇猛戰士,他們無一不想跟著五郎離開,跟他混下去。可他們個個心中清楚的很,五郎決不允許他們這樣做!
“大家都好好的,一個不差地等我回來!”
“張憲,好生照顧著兄弟們,好生照看著姚先生!”
“記住了,大哥”
五郎瞥見墻角那緊閉的琴匣,失落的眼神一閃而過。緊接著是他哈哈大笑的臉,其他人也都跟著開懷大笑起來,全然沒有一絲離別該有的悲傷,這竟不像是離別,倒像是在說一件極高興的事。一陣咯咯笑聲后,五郎從桌上抓起包袱,而后接住張憲遞來的瀝泉槍,將板直地不能再直的背一挺,颯然走出軍帳。那些兄弟們一擁而蹙,一步不離地緊隨其后。五郎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微笑并揮手。
“回吧,都是上陣殺敵的好漢,莫要啰啰嗦嗦像個婦人!”
眾人聽后,紛紛止住腳步,目送著五郎消失在軍帳后。一直盼望的回首,最終也沒能得到。一個一個大男人擦去盈在眼眶的淚花,相互安慰著散去了。
五郎走到軍營大門口,和哨兵噓寒問暖幾句,而后戴上黑紗帷帽,大大方方地踏出了大門。從此,人在天涯流浪,心系南京圣上。使他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能再見那人一面。這一別,誰知何時才能再相見;有可能,終生都不再見。
“時辰雖早,可前途未卜,還是盡早動身好”
五郎聞聲而望,零亂的發絲隨著風飄散著,一副丹青水墨畫躍然紙面。兩匹赤兔駒旁,一襲黑衣的人慢慢趨來。五郎抽嘴一笑,低著頭踢玩著腳下的黃土。竊竊的笑臉,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他從姚勤手中接過韁繩,一個翻身,已然駕于馬背上了。
“子期,你背上何物?”
“‘號鐘’。匣子過于沉重,如此方便行事”
“我背著吧,那匹是老馬,恐它吃不消”
姚勤牽來的這倆赤兔駒便是上文中提到的那兩匹,這并不是巧合。小馬駒聽此直踢蹄子,滿心不情愿,而老馬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小馬駒撲騰造事。
“蠢得跟頭驢似的,你看不出是你主人關心我主人么!”
“哼,你老頭子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背上那桿槍都比你沉。再看看你那主人弱不禁風的樣子,唉,幸好大宋還有我主人這般威武的男人。”
“唉,是我低估你了,你不是蠢得像頭驢,你根本就是頭驢”
說罷,老馬便奔騰遠去,只留一臉黑的小馬吃他撅起的土。這小老兒,越老越發像孩子了。小馬馱著鼎沉的五郎,怒氣沖沖地追了上去。
“天道好輪回,挨了一千多年,終于物歸原主了……”
遠遠望去,只見一老者站在哨樓上,仙風道骨,骨骼清奇。就近打量,這老者忽而年輕了許多,容顏也發生了變化。他眺望著一追一攆地兩人,露出欣慰的笑容,而后揮袖下樓,已然變化為薛弼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