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你看我的妝容可不曾亂?”
銅鏡內(nèi)顏如舜華的女子,正捏著抿子在雙鬢處輕輕抿著。身旁那黑檀木制的妝奩,覆著一層薄薄的紅漆,掛著精美小巧的金鎖。妝奩周身彩繪的百鳥朝鳳,姿態(tài)昂揚(yáng),塵世不然,絢爛到讓人眨不及眼。
金閃閃的旒蘇,直刺地人眼恍恍;拔絲的翠雀,鑲在烏黑的發(fā)髻上翹首長鳴。女子身后一身大紅喜裝的中年嬤嬤,正滿面紅光地替新娘子插上金鳳步搖。
“妞兒不必?fù)?dān)心。妞兒生來好模樣,梨花臉蛋,桃花粉唇,竟像是地主家享過福的大小姐。老婆子做媒那么多年,還沒見過像妞兒這般聰穎的。不說了,不說了,快快蓋上蓋頭,別誤了時辰。”
這被喚作姑母的,腮幫子上長著大黑痣,滿臉艷俗的水粉,活生生的媒婆模樣。只見她攙著頂著紅蓋頭的新娘子,在零碎的紅炮聲中,坐上了一輛帶著大紅花的驢車。
車兒行駛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四下無人。前面趕車人一言不吱地趕著驢。這車兒時快時慢,車上的王婆被顛得哎呦聲不迭。這趕驢的小老頭,戴了一頂草帽,裹著厚厚的麻衣,赤裸著黢黑的手臂驅(qū)著車。
太陽暖暖的,三人沐浴著那份溫暖,各有各的心事,各想各的未來。女兒出嫁了,當(dāng)?shù)淖匀灰畠洪_心幸福的,至于自己如何,已經(jīng)不重要了。王婆緊捂著新娘的手,眼見著水珠砰在她手背上,一陣溫?zé)幔魂嚭疀觥?
“妞兒可憐。我同你娘從小耍到大,我定為你找個好夫婿的。”
想到這兒,王婆抽出一只手摟住新娘子的肩膀,長長嘆了一口氣。趕驢的小老頭聽得媒婆嘆氣,眉間又添了一道虎紋,憂心忡忡的臉上再無其他顏色。
車兒走了一個多時辰,方平安抵達(dá)了目的地,迎親人早已在此恭候多時了。王婆攙扶著新娘子下了驢車,交至迎親人的手中,囑托幾句便離開了。
驢車按照來時的路線行走著,王婆手里沒了來時捧著的溫度,心里空落落的。前面趕車?yán)项^一言不語,直待走遠(yuǎn)后,小老頭松開一只牽繩的手,抹了抹眼淚。
“姐夫,你甭掛著了,我為瑤瑤許的那戶人家雖不富貴,可咱們、咱們也不富裕啊”
王婆見她姐夫不言語,接著說道
“我給瑤瑤找的夫家——你的女婿,不僅勤奮上進(jìn),樣貌更是出人一頭,更何況你和岳家管事的算得上是連襟。雖看著岳家現(xiàn)今潦草度日,可他家的五郎日后必有一番作為,何苦瑤瑤日后不享福?”
前面趕車的老頭幽幽回復(fù):“我自然是信王婆您的,勞您費(fèi)心了。多虧您,瑤瑤才會有今日這體面的嫁妝。”
“姐夫見外了,我為瑤瑤做的都是我應(yīng)該的。想當(dāng)年,如若不是姐姐,我不會有今日。唉,姐姐也是命苦,不說了,不說了……”這二人自此不再言語,不在話下。
日上午頭,田里刈麥的老農(nóng)揩著汗,躚蹴在地頭上,喝口小酒。鈴鈴一陣聲響,小牛搖晃著腦袋,看著不遠(yuǎn)處的水洼,哞哞叫喊著。阡陌小路上,嫩綠的葉泛了黃,干刺刺的枯草伏在小坡上,聽著遠(yuǎn)處當(dāng)個啷當(dāng)?shù)膯顓忍柭暋?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紅屑撒過頭頂,漂漂落落降在地上,被一雙紅繡鞋碾在鞋底。一嬤嬤攙扶著新娘子,跨過門檻,俯身進(jìn)了粘著紅塊紙的草房。天色晚了,紅燭點上了,年輕的新郎官回來了。
今日是他頭頓酒,只是沒上臉,讓人看不出他是否醉了。遠(yuǎn)親近鄰,一桌一桌的敬酒,直至撐著混漲的腦袋結(jié)束。等不及父母催促,新郎官便跨進(jìn)柴門,輕輕闔上。
未見過新郎模樣的新娘,回憶著第一刻觸碰。那雙結(jié)實有力的臂膀,怎是十六歲男兒該有的?如此強(qiáng)而有力,讓人莫名心安。新娘子浸在其中,紅蓋頭被掀開了卻全然不知。猝不及防的舉動,驚慌迷亂的眼睛,遏制不住的羞澀,曖昧的氛圍從新郎官撩動新娘耳墜時開始彌漫。
“我,真的是你的丈夫么?”
新郎官伏在新娘瘦弱的肩頭,發(fā)際冒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汗。他雙手撐在床沿上,沉重的鼻息沒有規(guī)律地?fù)湓谛履锏逆i骨下方。旁邊的燭火撲棱閃了一下,新娘子眼里刷地落下淚花。
“既嫁從夫,官人自然是妾身的丈夫。”
這似是非是的回答使新郎似是非是地接受。
“如此,甚好”
新郎縮回手臂,抬起臉來。視線逐漸清晰,那雙怯怯的大眼睛收回散亂的目光,新娘終于看清了那年輕官人的臉旁。一雙不屬于夜晚的眼睛,正柔著少年還未褪去的稚氣看著她。沒有萬丈柔情,沒有天真無知,稍帶些豪氣的眼睛在一陣風(fēng)吹過后便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燭火滅,夜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