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兒替宋云嵐兩姐妹掀開了厚重的棉布門簾，一陣風吹過來，宋沉煙不由得深深呼吸了一口，頓時覺得胸口的憋悶感好了許多，宋云嵐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氣。

兩姐妹站在臺階上，正好看到二姨娘一行人走到了院子里。

二姨娘等人也看到了宋云嵐兩姐妹，笑容已經先掛在了臉上。

等宋云嵐拉著宋沉煙從臺階上走下來，二姨娘等人才上前幾步行禮。

“大小姐，四小姐安好。”二姨娘四姨娘和五姨娘一起彎了彎腰對著兩姐妹行禮，二小姐宋蔓彤并三小姐宋宛凝也一起躬身對著宋云嵐福了福身，道：“見過大姐姐。”，然后又對著宋沉煙點頭一笑：“四妹妹好。”

北楚最重嫡庶，嫡出的小姐少爺生來就要高人一等，正妻和妾氏的地位也如同云朵和稀泥一般涇渭分明。特別越是地位尊崇的人家，對這些規矩越是遵守的緊，妾說白了也沒有比奴婢好多少，若是一朝有孕能生下庶子或是庶女那還好，像五姨娘那樣無子無女的妾，若是不小心犯了錯，當家主母一句話說打死也就打死了。

因而幾個姨娘雖然勉強算是宋云嵐的長輩，但是宋云嵐也安心的受了幾個姨娘的禮，而且宋云嵐現在正學著管家，加之脾氣清冷古怪，也沒有姨娘愿意得罪她，所以見宋云嵐受了禮，也沒有什么不悅的樣子。

至于宋沉煙，因為年紀還小，平日里幾個姨娘對她也都還不錯，所以在姨娘們行禮的時候就側了側身，只受了半禮，等姨娘們行完禮，也福了福身當做還禮，并笑著給兩個庶姐問好：“二姐姐，三姐姐安好”。

等眾人都行完禮，宋云嵐便說道：“母親昨日生產時，精神耗損過度，現在需要靜養，姨娘們若是無事的話就先各自回去吧，等過幾日母親將養好了再來請安不遲。”

二姨娘曲氏有些擔憂的望了望緊閉的暖閣，對宋云嵐說道：“妾身就是看昨日夫人生產耗時太久，恐傷了元氣，故而約了姐妹們想來探望一下，二來妾身上次得老爺賞賜了一根百年老山參，一直沒舍得用，昨晚特意讓小桃找了出來，拿來給姐姐補身。”

聞言，小桃恭敬的遞了一個錦盒給二姨娘，二姨娘拿過錦盒，遞到了宋云嵐面前。

宋云嵐看都沒有看一眼，便說道：“既然是父親賞給姨娘的，姨娘自己留著用便好。何況，雖然姨娘舍不得服用，可是這種成色的山參，在擷芳居里卻有很多。不過太醫說了，母親才生產完，忌大補，所以也用不了這些，姨娘拿回去吧。”

宋云嵐這話說的不可謂不扎心，四姨娘和宋蔓彤母女當即變了臉色，不斷地拿眼光在兩人之間徘徊。就連平日里最長袖善舞的五姨娘，也微微低下了頭當自己是空氣。

二姨娘的女兒宋宛凝當即紅了眼眶，卻只敢死死咬住嘴唇，不敢說話。

可是二姨娘卻像沒事人一樣，露出了左邊臉頰上的一個淺淺的梨渦，笑著拍了拍腦門：“瞧我，這是關心則亂了，夫人這里的東西自然是不消多說的，一定是頂好的，就我眼皮子淺，拿著這山參都舍不得吃呢，是妾身僭越了。”

的確是你僭越了！丞相府當家主母哪里用的著你一個妾氏來送補品？宋沉煙躲在宋云嵐身后，微微瞇起眼來，冷眼瞧著曲氏，要不是自己已經見識過這個二姨娘的厲害，幾乎都又要被曲氏恭順無害的樣子騙過去了。

宋云嵐還要再說什么，宋沉煙卻揉著眼睛從她身后走了出來，看著宋云嵐說道：“長姐，我好困啊，母親怕是也睡著了，我們也回去睡吧。”

面對自己這個同胞妹妹的時候，宋云嵐雖然面上還是沒有什么笑意，但是眉間的神色卻也柔和了不少。

宋云嵐瞥了一眼院中的人，拉起宋沉煙，說道：“走，姐姐帶你回去，姨娘們也散了吧。”說完，也不看眾人，牽著宋沉煙率先走出了院子。

大小姐都發話了，幾個姨娘和庶妹也不敢當眾違拗，只得各懷心思的出了擷芳居，往各自的住處自散了不提。

現下已經入了九月，雖沒有夏日那樣燥熱，但是日頭卻還是很毒的，才走了一小會兒，身上就出了一小層薄汗，宋沉煙忍不住悄悄抬起手來擦了擦鬢邊的細汗。

再看宋云嵐，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就連汗也沒有，有時候宋沉煙都要懷疑自己這個長姐是不是冰塊做的，不然怎么能一年四季都是這副冷冷的樣子呢？

宋云嵐牽著宋沉煙走在爭奇園的游廊里，雁來紅正是好看的時候，每一片葉子都是鮮艷的紅色，穿插在其他花葉之間，一點一點的紅色把爭奇園妝點的更加鮮活了起來。

轉過游廊最大的一個彎，就是爭奇園視野最為開闊的地方，爭奇園的所有景色幾乎都能盡收眼底，而且游廊四處透風，周圍也無法藏人，最是適合談話的好地方。

果然，宋云嵐走到此處就停了下來，看著不遠處一株開的最為艷麗的雁來紅，道：“從剛才開始，你就一直看著我，是有話要和我說么？”

羅媽媽帶著寶珠和百靈早已守在了不遠處的拐角，以防突然來人，宋沉煙聞言，也不繞彎子，直接點頭承認了：“長姐，我的確想和你說幾句心里話，但是又怕你覺得我是童言稚語，聽了也當做笑話一樣，所以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和你說呢。”

宋云嵐心里覺得好笑，臉上卻是很認真的看著宋沉煙，道：“你說吧，長姐不笑你就是。”

“你這個樣子分明就是假裝認真要聽好吧？”宋沉煙忍不住在心中誹腹。

但見宋云嵐果真一副含笑認真的樣子看著自己，宋沉煙便也直言道：“長姐，今日在擷芳居，你不該那樣直接讓二姨娘沒臉的。”

話一出口，宋云嵐就挑起了眉頭，但卻沒有出聲阻止宋沉煙的話語。

宋沉煙繼續說道：“雖然姨娘們只是妾氏，你又是嫡長女，平日里偶爾拿拿喬也沒什么，可是擷芳居是娘的居所，四周又都是府里多少年的老人了，二姨娘今日的說法做法都挑不出毛病，但是你作為小輩，當著那么多下人和其他姨娘庶妹的面讓她沒臉，還讓不知道的人以為是娘這個做主母的刻薄，讓自己的女兒去下姨娘們的臉面呢。”

宋云嵐的眉頭緊緊皺起，很不贊同的說道：“她一個妾氏，在我面前不過也就是個奴婢罷了，她今日的這些話在我聽來，就是來炫耀她梵音閣在丞相府有多吃香，一個小小妾氏還想到主母面前耍威風，那就別怪我給她沒臉了！”

“她是妾不錯，可是她也不是普通的妾。”宋沉煙輕輕嘆息了一聲，長姐的脾氣還是如此執拗。

宋沉煙看著宋云嵐，用稚嫩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認真說道：“她和父親的那點淵源，府里的幾個人也都是知道的，長姐想必也清楚，所以二姨娘在父親心中到底是不同的。”

宋云嵐張了張嘴，似是想要反駁，最終還是沒有出聲。只是之前看宋沉煙的那種打趣玩笑的眼光已經淡了下來，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打量起了自己這個從小嬌養大的妹妹。

“二姨娘這些年看起來一直謹守本分，對娘和我們姐妹兩也挑不出什么錯，甚至還可以說十分殷勤小心，但這并不代表她一點兒非分之想都沒有，只不過是隱藏的好罷了。想要對付二姨娘這種人，像你剛才那樣是行不通的，反而還幫了她。”

“這話怎么說？”宋云嵐此時已經完全沒有小瞧宋沉煙的心思，只是覺得好奇，自己這個看起來毫無心機的妹妹，究竟能說出怎樣讓人震驚的話來。

宋沉煙忽略了宋云嵐興趣盎然的目光，繼續沉穩的說道：“難道你沒有發現，這些年你在府里雖然很有威信，下人們也都怕你，可他們也僅僅只是怕你而已，二姨娘對待下人一向寬和大度又賞罰分明，娘這些年來因為忙著調養身體不大管府里的事了，最近這一年有孕在身，更是幾乎都沒有管家了，算是把府里的中饋交給了二姨娘，但二姨娘也很有本事，不僅把府里的大小事宜打理的井井有條，還贏得了不少的贊譽和人心。”

見宋云嵐一副沉思的樣子，宋沉煙壓低了聲音說道：“下人都是其次，最關鍵的是，她在父親的心里，只怕又提升了一個位置。而現在，二姨娘怕是要準備進一步的行動了。”

“什么意思？難道她還想把母親主母的位置搶過來不成？”宋云嵐不禁嗤笑了一聲。

宋沉煙搖搖頭，“無故休妻，還抬升小妾當主母，這樣的事父親是不會做的，哪怕二姨娘是貴妾，哪怕二姨娘同父親是青梅竹馬的情分，父親也不會冒著被御史臺彈劾的風險做出這樣的事。”

說起青梅竹馬，宋云嵐臉上的不屑就立刻浮現了出來：“哼！當年姑姑被選進宮的時候只是末流的一個小小采女，父親也只是一個末九品的將仕郎，曲家當年卻是七品的下縣令，如何能瞧得起父親這樣的小官？說起來，若不是當年母親一心以死相逼就是要嫁給父親，不然憑父親如何有才能，如何風流倜儻，也是萬萬娶不到大都督府的嫡女的，就算是庶女，只怕也輪不到父親。”

“子不語父之過，長姐這話可不能再說了。”宋沉煙雖說是提醒宋云嵐，可是自己的臉上也擺了一副深以為然的表情，倒弄的宋云嵐一下子忍不住笑了起來，眉間的陰郁也散了不少。

“也算是二姨娘有本事，父親至今提起曲家都還不忿，可是對二姨娘卻是一點情緒也無，反而還多有憐惜之意，可見二姨娘的手段還是很高明的嘛！”

“據說當年曲家看不上咱們宋家，卻替曲氏相看了雍州的一個長史，只不過那個長史已經五十有二，家中已有二十多個小妾并十幾個和曲氏差不多大小的庶子庶女，曲氏嫁過去就是二十八姨娘，故而曲氏干脆逃離了曲家，來尋找父親的庇佑。”

宋沉煙倒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以前只是當父親顧念青梅竹馬的情分才對曲氏另眼相看，沒想到這其中還大有文章嘛！

遂追問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一個小孩子要知道這些做什么？”宋云嵐白了宋沉煙一眼，口中卻還是解釋道：“當年你也才出生沒多久，姑姑在宮里得了皇上的青眼，生下公主后一路從采女升成了婕妤，雖然公主早夭，可是姑姑卻很投先皇后的眼緣，處處提拔著姑姑，這才能讓沒有權利背景的姑姑最終成為四妃之一的淑妃。也是因為姑姑在宮里得臉，外面又有外祖一家幫扶，父親也才能一路官運亨通。”

宋云嵐走了兩步，至廊邊坐下，隨手摘了一片雁來紅的葉子在手中把玩，才繼續說道：“那會兒父親已經官居四品中大夫，從洛州接到調令來國都任職，所以曲家后來知道曲氏為了父親私奔來宋家做姨娘，也沒有說什么，在我看來，他們甚至還挺開心的，畢竟中大夫的官位可比長史大多了，而且宋家在宮里還有一位得寵的娘娘，和宋家結了親，怎么也算是一腳踏進了皇親國戚的門了不是，他們能不高興嗎？”

宋沉煙忍不住好奇道：“那這些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當年那個時候你也才十歲吧？”

“我也是偶然聽王媽媽和母親聊天時說起的。”宋云嵐無所謂的丟了葉子，“當時母親還感嘆二姨娘對父親的一片心意，又是父親看重的人，所以對二姨娘也格外寬厚。”

“娘對誰都挺寬厚的。”想到自己母親的那個性子，宋沉煙也忍不住嘆息起來，一時姐妹兩都沒有出聲。

末了，還是宋沉煙先打破了沉默，說道：“要說二姨娘想要奪取相府主母的位置，她倒也不敢，就算父親頂住了御史臺的彈劾，可外祖那里卻不是好說話的性子，逼急了拿著斧頭沖來相府把二姨娘宰了都有可能，所以，二姨娘的目標其實是你呀！”

宋云嵐有些不可思議，自己身上又有什么東西可讓二姨娘謀劃的呢？

“你是家里的嫡長女，父親對你的看重不言而喻，除此之外，包括我在內，父親都沒有付出過那么多的心思來教導，雖然父親喜愛二姨娘，可是三姐姐卻不是很得父親喜愛，加上生母只是一個妾，將來三姐姐的婚事難免會差強人意，我覺得二姨娘打的主意就是，讓父親漸漸放棄你，和木訥的二姐姐比起來，三姐姐也算是能替代你的最好人選了，當然我和你們的年齡差的多，暫時也威脅不到三姐姐什么，所以二姨娘對我，目前來說也還不錯。”

這話說的宋云嵐的臉色徹底陰沉了下去，嘴上很想反駁宋沉煙的這個說法，可是仔細想想二姨娘的做派，很有可能自己這個妹妹說的是真的！但她又是怎么發現的呢？

宋沉煙當然知道宋云嵐想知道什么，所以還不等宋云嵐開口，便繼續說道：“千里之堤毀于蟻穴，雖然二姨娘不能憑借一件事就讓你徹底失了父親的寵愛，可是卻能利用一點一滴的小事，不斷地持續的讓父親厭棄你，為了不讓二姨娘得逞，阿姐你以后的脾氣可得收斂些，至少不能落了話柄在二姨娘手里。同時，等今晚父親赴宴回來，你最好能趕在二姨娘之前去和父親承認今天的錯誤。”

皇帝難得給了宋善祥三日的休沐，周圍一些想拍馬屁逢迎的人立刻就下了不少拜帖請咱們這位宋丞相赴宴，今日宋善祥去的便是左光祿大夫易彥昌設的私宴。一大早宋丞相去擷芳居略微坐了坐就去赴宴了，要用過晚飯才會回來。

宋云嵐不置可否，卻揉了揉宋沉煙的頭發，第一次親切的笑道：“咱們煙兒長大了。不是說困了么，姐姐帶你回去歇息吧。”

說了這么會兒話，氣溫又比之前高了不少，宋沉煙這會兒是真的覺得有些困了，長姐的臉上除了最開始的震驚和好奇之外，現在又恢復了冷若冰霜的樣子，什么也看不出來了，但是憑長姐的聰慧，應該知道該怎么做吧。

宋沉煙已經把想說的話說完了，再多說，恐怕長姐都要覺得自己是個能未卜先知的怪物了。聞言也就沒有再多說什么，任由宋云嵐微涼的掌心包裹著自己的手，隨著她的步伐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