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和蘭斑斕就正式戀愛了。我倆相處半年后,我的生活迎來了一件大事,我正式從單位辭職了,向親朋好友明確宣布:“哥以后要當職業作家了。”此時,我的長篇處女作《宮古島》已經刊登在了《鐘山》雜志。而我的第二部小說,也正處于緊鑼密鼓的創作中。我現在對自己作為作家的前景是有充分信心的,我認為自己經過一年多的創作準備,已經找了寫作、乃至于我人生的支點。決定辭職那天,我對蘭斑斕豪壯地說:“下一步我可就要撬動地球了。以后只要不怕流汗,保證穩定的產出,那前途就一定是光明的。”
“我相信你。”她說。
果不其然,幸運女神在那段時間似乎格外地眷顧我,好事接連地開始在我身上發生了。在《鐘山》刊登我的小說《宮古島》后的一個月,作家出版社就買下了該書的版權,要出單行本,首印就兩萬冊。此書單行本上市一個月后,就被一家影視公司以一百萬,買下了影視改編權。與此同時,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愛情長跑》又已經刊登在了《收獲》上。簡單說,我辭職半年以后,就可謂已經名利雙收了。而我和蘭斑斕的感情也已進入到了談婚論嫁階段。但在結婚這一問題上,我倆的分歧又是巨大的。
我雖然內心深處對婚姻沒什么好感,可也并不像恩格斯一樣,蔑視那一紙文書。我真正反感的還是婚宴和各種婚姻禮俗。和蘭斑斕相處一年,她已經在各個方面征服了我,比如廚藝,比如理家能力,比如品行。所以,我當然是極其愿意和她結婚,和她一起生活的。但我的意思是:“咱倆把證領了就得了,婚宴也就別辦了。”可蘭斑斕確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相比那個證書,她更看重的是婚宴,是親朋好友的祝福。而且,在她和我相處半年之后,就多次要求我帶她見我父母。可每次我都推托了,也把我的家庭狀況詳細給她說了一遍。她每次都說,你應該主動多和你父母溝通。我每次都不置可否。后來,她發現我不愛聽這些話,也就說的越來越少了,但是結婚這件大事,她是無論無何不同意我不辦婚宴、繞過父母的觀點的。我倆對這一問題多次探討,最后都無果而終。蘭斑斕看我在這一問題上犟得像頭牛,也是拿我沒辦法。后來,她終于讓了一步,說:“你家辦不辦我是不管了,反正我家得辦。你不叫你父母來參加,我也同意,但結婚后,你必須得帶我去見他們。這是其一。其二,你父母不來可以,但有一個人,你必須要帶來。”
“誰?”我說。
“你妹妹小熙。”
“你為什么一定要叫她來?”
“她必須來,她來的意義可以說比你父母來還要大,要是沒有你妹妹能有咱倆嘛,她可以說是咱倆的媒人。”
“難道你忘了,她當時是怎么為難你的?”
“兩碼事,況且不打不相識,而且站在她的角度上,她也沒錯,我當時也是太一根筋了。”
我笑了,說:“行吧,你讓步這么大,我再不答應就沒道理了。婚禮日期定了,我就通知小熙。”
事情就這么定了。我和蘭斑斕很快就領了結婚證。她家那面也很快開始籌備婚禮了。而我倆也開始看房了了。我倆一共看了有六七個樓盤,最后選定在了園區九華路上的中央景城小區,買了一套一百四十平的。我的小說《宮古島》賣的影視版權所得剛好夠我交首付。蘭斑斕則用她的公積金辦了二十年的抵押貸款,我倆每個月月供一萬二。壓力真是不小的,畢竟我的收入不穩定。
蘭斑斕的家人最終把婚禮的日期定在了5月1日,地點是新天鵝堡酒店。說實話,到這個時候,我心里也是很不情愿打電話把這事告訴小熙的。這一則是因為,小熙忙于尋找大圣,我不想拿這件不相干的事打攪她(這里面也許還有因為自己沒能幫上什么忙而內疚的成分);二則,我自己心里就從來沒覺得婚禮是一個值得分享的喜悅時刻,甚至一切強迫性的節日——春節、端午、中秋、圣誕、等等——我都從來沒覺得有什么可喜悅的。但是,既然已經答應蘭斑斕了,那我就必須打電話通知小熙,讓她過來:
“和你說個事,哥就要結婚了,希望你能過來當伴娘。”讓小熙當伴娘,也是蘭斑斕的意思。
“好啊,什么時候?恭喜你啊。”小熙的歡快語氣倒是打消掉了我所有的顧慮。
“5月1號。”
“好的,我到時過去。你通知咱媽了嗎?”
“沒有。我本來不想辦,可女方那面非要辦,還指名道姓地非要你去。”
“啊?為什么?”
“你們見過的。”
“我見過你未來的妻子?不會是頭一次和你吃飯時,那兩個穿著妖艷的女人之一吧。”
“想哪去了。是蘭斑斕,你還記得嗎?”
“啊?她啊,你倆竟然走一塊兒了?”
“是啊,也是緣分,后來要是沒碰到,也不可能。說起來,你可是我倆的紅娘。”
“真想不到,歪打正著,反倒促成了一對姻緣。那咱嗎那兒,你不打算告訴了?”
“我打算等婚禮結束,就帶蘭斑斕去看她,然后再回內蒙看我爸。”
“好。”
電話打完我心情愉悅起來。一則完成了蘭斑斕交待的任務,二則我也期待著小熙出現在我的婚禮上——可沒想到,這最終卻成為了個遺憾,但我們所有人卻又都感謝能有這個遺憾。
就在婚禮前的兩天,小熙又接到了論壇志愿者提供的信息。小熙告訴我說,這名志愿者是河南大學的一名女學生。她告訴小熙,她表哥和幾個朋友前幾天從鄭州自駕去南京玩,還沒出河南,高速路就堵車了;他們只好彎下來走小路,車行駛到信陽新縣地界時,他們在路上看見了一個個子高高的流浪漢。他們看見他神神叨叨的樣子挺逗,就隨手拍了幾張照片,晚上住店的時候就發到了微博上。她覺得這個流浪漢很像大圣,于是就立刻把照片保存下來,轉發給了小熙。
“照片上的流浪漢只有背影和側影,而且拍照人和他的距離起碼有二三十米遠,所以樣貌有點模糊,但這的確是迄今為止,最像大圣的流浪漢。”小熙說。
接到這一信息后,小熙二話不說,立即就趕去了河南信陽。她去的路上,打電話告訴了我上述一切。
小熙是4月29日晚上抵達信陽新縣的。4月30日一上午,我都不敢給小熙打電話,因為我不敢知道結果,我怕小熙再次失望而歸,我怕她受不了一次又次地打擊。但是到了下午,我還是忍不住給小熙打了電話,因為小熙不在晚上趕到蘇州的話,那么明天就肯定來不及參加我的婚禮了。可我打過去后發現,小熙的手機是關機狀態。隔了十分鐘,我又打過去,還是關機。這加劇了我的擔心。半小時后,我又打過去一個,還是關機。我有點慌張了,擔心她在那面出了什么事。我焦急地在家里來回踱步,甚至準備立即買一張去河南的高鐵票。蘭斑斕見狀安慰我說:“別急,也許現在正在找人,手機沒電了。”
我倆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已經三點了。這時候我們對小熙能趕回來參加我的婚禮已經不報希望了——蘭斑斕已經臨時通知了她堂妹,讓她堂妹明天當伴娘——只是希望她那兒不要出什么事就好。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小熙。接電話時,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哥,對不起,我可能趕不回去參加你的婚禮了。”我似乎從小熙的口氣中聽出了歡快。
“人——找到了嗎?”我惴惴不安地問。
“找到了。你聽。叫陶然哥哥——”
“陶然哥。”時隔一年多再次聽到大圣的聲音,我差點喜極而泣。
“他人沒事吧,怎么找到了?”我問。
“人沒事。他被人販子賣到了黑磚窯——”
接著,小熙就給我講述了大圣走失后的經歷。原來,他從他親媽楊改花那兒跑出去之后,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酒店,神情失控地在街上亂逛了一整天。后來就果然遇上了人販子。雖然我母親教了他那么多年“不要跟陌生人走”,但在心智全無的狀態下,他就一股腦兒全給忘了。他哭喊著要找媽,那些人說可以帶他去找媽,他就跟人家走了。人販子花言巧語地把騙上了前往BJ的長途汽車,后來他們又倒車前往了河南鄭州,接著又倒車到了信陽新縣。而這一路上,他們都可能在給大圣吃大劑量的安眠藥;他睡著的時候自然不會吵,醒了也渾渾噩噩的,居然也就沒引起別人注意。
到了新縣后,這伙人就把大圣賣給了當地的一家開在鄉下的小磚廠(幸好他們的下線不是倒賣人體器官和乞討團伙的)。這家磚廠為了節省工資,除了雇傭打工的農民,還會“買”幾個腦袋不清楚的免費勞動力,也就是所謂的“奴工”。奴工們有的是人販子拐來的,有的竟然就是父母和親戚賣來的。他們雖然干不了技術活兒,可是有力氣、沒脾氣;只要“管教”得當,白天用繩子拴著腳,晚上拿大鐵鎖鎖上門,就可以長期用下去。
以前做記者的時候,我也聽說過類似的事情,這些事大多都發生在內陸地區的鄉鎮企業里。沒想到,這樣的事卻落到了自己家人的頭上。大圣挨了幾頓打,又被開恩吃了幾碗燴面,就在廠子里干下來了——一個“孩子”又能怎樣呢?他比別人力氣都大,一個人能干幾個人的活兒,讓買他的人覺得很劃算。可無論是來磚廠進貨的建筑隊,還是在磚廠里干活兒的普通農民,竟然都對這種事情熟視無睹,沒有一個報警的。也許他們已經司空見慣了。
最后,還是大圣自己跑出來的。一天晚上,看管他們的監工放松了警惕,還沒有將人轟進屋、上上鎖,就將繩子往樹上一拴,自己到地頭去拉屎了。大圣偏偏在這時發起了狂。他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又叫起“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來,一個人跑起來,將繩子上拴著的五六個人都拽到了。等他掙脫了腳上的羈絆,沖到磚廠門口的時候,監工才帶著幫手回來,可是此時又怎么攔得住他?大圣掄翻了兩個人,撞開鐵門,竟像醉打山門的魯智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我推測,廠子里的人可能也沒有死命去追。一來天黑了,磚廠又藏在半山腰上,人一旦跑進樹林便很難找;二來他們斷定大圣這種“昏頭昏腦”的人,既說不清楚話,也不會去報警,跑了也就跑了,反正買來的價錢也不貴。大圣從山上跑下來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就沿著泊油馬路游蕩了起來:從省道走上國道,又從國道走回省道。好在河南人煙稠密,像他這種癡癡愣愣的流浪漢也常見;渴了有人給口喝的,餓了有人給口吃的,睡覺就隨便找個什么地方一窩,村里人也不會轟他,天冷了還讓他留宿。
我能夠想象大圣在鄉間游蕩的情形。他吃了那么多苦,可自己竟像是沒有感覺;他只關心沒有電視看了,沒有音樂供他蹦迪了,身邊沒媽了。也是運氣好,當小熙趕到新縣的時候,大圣還在當地亂轉,并沒有再跑到別的地方去。而此處離他被關押過的磚廠有多遠,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在警察的幫助下,小熙和幾個一同從別處趕來的志愿者最終在農田旁的一棵果樹下找到了他。那時候他正呆呆地望著天空,“仿佛正在思索萬有引力的牛頓。”一個志愿者開玩笑說。
把這些事講給我的時候,小熙的語氣是冷靜平和的,說的好像是別人家的事。然而剛一說完,她就在電話里啜泣起來了。那哭聲里面有凄苦,也有欣喜。我卻覺得自己無話可說,只能耐心地聽小熙哭,聽大圣在她旁邊嘟嘟囔囔。
過了很久,小熙抹了抹臉,我才對她說:“告訴咱媽了嗎?”
“告訴了,之前一直在派出所錄筆錄,手機沒電了,回到酒店,充上電,就給咱媽打了,然后是給你打。”
“我說一直給你打電話關機,快急死我了。那你倆什么時候回去?”
“暫時還不回,我還要找到那家磚廠,免得更多人受害。”
“行,我去找你,我陪你一起,明天婚禮一結束我就買票。”
掛斷電話后,我激動地對蘭斑斕說:“我從小熙身上看到了仁者的力量,看到了孔夫子說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力量。當你用這力量去身體力行時,奇跡就會真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