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馬上離開這個小漁村,而是去了明惠日記里記載的,她常去的那個漁港。
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秋日午后,坐在漁港的堤壩處,迎面而來的風吹在臉上,江面上波光粼粼,一排排待作業的漁船停在江上面,帶上從家里準備好的秋刀魚,一邊吃,一邊享受這一刻。
我走了大概二十分鐘,終于找到了那個堤壩,沿著海濱小道一直往前走,便見到了,有騎著自行車的高中生從我身邊經過,對我多看了兩眼,我偏過頭,眺望遠處,有一群海鳥正在低空盤旋。
我爬上臺階,在平坦的堤壩處坐下,雙腿垂下吊著,瞇眼遠眺,臺階下面有一群人正在垂釣,太陽暖暖的,曬得我雙眼刺痛。
我一坐,就坐到了下午四點鐘,一邊坐著,我就一邊在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事?想著想著,就開始心疼明惠,心一疼,就不受控制地淌起淚來。
對于賀成天這個人,我并不想多說什么,回到A市,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他弄到監獄去蹲著,就算不是死刑,起碼也讓他蹲個無期徒刑。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手機突然響起,我抹了抹眼淚,從包包里掏出手機,居然是韓國泰打來的,真是奇怪,這個時候,他打電話給我做什么?
電話響了數聲,我猶豫接起:“韓先生,有什么事嗎?”
“江南,你在哪里?”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不再叫我江小姐,但我仍然叫他韓先生。
“在外地,你有事嗎?還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嗎?”
他偶爾會去看看孩子,但我都盡量避開他,并且跟他約定,見是可以,但不能讓孩子知道他的身份。
“沒有,我今天過來看孩子,辛普森說你去了外地,我打電話問問。”
我把視線落在遠處的一艘漁船上,心不在焉地回道:“噢,孩子沒事吧?”
“沒事,你什么時候回來?要不要派人去接你?”
我瞬間不悅,毫不給面子地道:“韓先生,我想我們之間還沒有熟到這個地步吧?我什么時候回去,我會給辛普森太太說的,再見。”
果斷切斷電話,將手機收進包包里,抬腕看了眼手表,已經四點半了,我得趕緊起身,坐最后一班車去鎮上,找家旅館住下,明天再買回A市的火車票。
我爬起身,最后望了眼這漁港,在心里跟它告別,我想象著,明惠當年是不是也坐在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站在我站的地方,突然,眼前一片霧霾,我閉了閉眼睛,任淚水滑落。
我在第二天下午回到A市,一回到家,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睡到晚上,直到媽媽叫我吃晚飯,飯桌上,我也是食不知味,沒吃幾口就擱了筷子。
晚上,把茉莉哄睡著后,我把房間的燈關了,蜷縮在自己的床上,媽媽敲門進來,我也不理她。
她在我床上坐下,打開我床頭的燈,我下意識地伸手遮住眼睛,她忙撥開我的手,大聲質問:“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哽咽著,望著媽媽,在她擔憂的注視下,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她的腰,嚎啕大哭起來:“媽,明惠她……她……”
我哭得泣不成聲,媽媽使勁拍著我的背,待到我完全冷靜下來,已經是十幾分鐘后的事了。
我這才把明惠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媽媽。
她挨著我躺下,嘆口氣道:“要是知道她遭遇了這些事,在她活著的時候,我該多叫她來我們家玩,多抱抱她的。”
我翻了個身,抱著媽媽的腰,哽咽道:“媽,您還反對我領養明惠的孩子嗎?”
“這是兩碼事,我雖然不同意,但你都做了,我還能怎么辦?你告訴媽,你去她家鄉做什么了?”
我一怔,想暫時隱瞞去見了賀成天的事,她知道了,又該擔心了,便道:“沒做什么,就是去看看,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是什么樣的,媽,您說,人怎么都那么自私?一個那么小的孩子受迫害,居然沒有一個人對她伸出援手?”
她輕輕摸著我的背,語重心長地道:“江南,這世間,除了太陽,就只有人心是不能直面的,所以媽媽才會一直單身,就是怕你受傷害。”
我摟緊媽媽,窩進她懷里:“媽媽,謝謝你,讓我健康地長大,謝謝你。”
第二天,我仍舊是休息,思索再三,我覺得唯一能給我幫助的,我所認識的人里,唯一有這能力的,也只有一個,那就是韓國泰。
我給他打了電話,問他什么時候有空,他說要七點過后,我們約好在那之后,在辛普森太太住的地方見面。
我坐在沙發上,手里抱著嘟嘟,他朝我笑,小眼睛閃亮,我也笑,逗他:“叫媽媽。”
“媽媽。”
然后在我身上跳,辛普森太太把咖啡放在茶幾上,從我手里接過孩子,坐在我旁邊:“密斯江,你約了韓先生談什么?”
我端起咖啡,看著她,搖搖頭:“一點小事。”
這種事,我還不想讓她知道,也多虧她看不懂中文,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跟解釋這件事。
“對了,你媽媽,打電話來,讓我有空去你家里找她,你說我要去嗎?”
我知道媽媽是接受這個孩子了,笑道:“去唄,反正她都說了。”
“真是奇怪,她怎么突然改變那么快……”
正在這時,門鈴響起,我知道是韓國泰回來了。
我忙起身:“你照顧好嘟嘟,我跟韓先生在書房聊一點事。”
我拉開門,韓國泰立在外面,他還穿著西裝,一看就是剛從機場下班趕過來的,我對于自己能把這么一位有上億資產的企業家使喚到家里來,實在覺得不可思議。
忙微微笑:“韓先生,你回來了。”
他點點頭,側身進來,并沒有跟我說話,走到辛普森跟前,抱起嘟嘟,只幾十秒,又還給了辛普森,然后徑自進了書房。
我朝辛普森點點頭,也忙跟進去。
他早已經在里面等我,我進去時,他正在抽煙,見我進來,他忙捻熄燃了一半的煙,客氣道:“江南,不好意思,我有點累,所以抽了根煙。”
我不置可否,在他對面坐下,不動聲色地觀察他:“辛苦韓先生了,你這么忙,還讓你專門跑一趟。”
對韓國泰,我總是親密不起來,始終沒法打心底對他歡呼雀躍。
他英俊,多金,有修養,也很有紳士風度,但我始終忘不了他給明惠造成的傷害,盡管他是除我之外,唯一給過明惠一點溫暖的人。
他看住我,眼神晶亮:“快別這么說,我很樂意來見你,跟你聊天,讓人感覺很舒服。”
我在心里冷笑,看看,這就是明惠找的男人,她尸骨未寒,她的男人就開始跟我打情罵俏了,盡管,我很早就察覺出,韓國泰對我有那方面的意思,但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
我抬起頭,面不改色,淡笑道:“韓先生抬舉我了,我是個不會聊天的人,跟我聊天的人經常都被我嗆的無言以對。”
他也笑,看住我:“你說話很風趣,我喜歡你這點。”
我蹙眉,收起笑臉,正色道:“我今天找你,是有重要的事,說得直接點,就是想找韓先生幫個忙。”
說完,我把那份拷貝好的日記的后半部分從包包里拿出來,推到韓國泰跟前。
他疑惑地望著我,并沒有馬上去接那份文件,我回望他,淡定道:“這是明惠的日記,我已經看過了,請你細心地看,我在樓下等你,看完可以給我打電話,我今晚會一直在這邊。”
說完,不等他回話,我徑自站起身,朝他點點頭,出了書房。
帶上門的那一瞬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韓國泰看完這些后,會是什么反應?甩掉文件,罵我多事?還是會咬牙切齒地要為明惠報仇?
我在樓下陪著辛普森跟孩子看電視,一個小時后,韓國泰給我打了手機,我掛斷電話,然后上樓。
推門而入時,房間里被嗆鼻的煙霧籠罩,我看了眼茶幾上的煙灰缸,里面已經有了七個煙頭。
韓國泰立在窗邊,背對著我,指間夾著一支未燃進的煙,他的背影有點微陀,跟剛才的意氣風發判若兩人。
我輕輕叫一聲:“韓先生?你還好嗎?”
他挺直腰桿,緩緩轉身,久久地看住我,面色凝重,良久才開口:“江南,你給我看這些,是希望我怎樣做?”
他沒問我事情的真偽,也沒說我多管閑事,而是問我想怎么做,他真的是個男人。
我垂下頭,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突然,我聞到一股濃烈的煙味,我驀然抬頭,他站在離我咫尺的位置,我們四目相對,我眨了眨眼睛,淚水浸濕眼角,我哽咽出聲:“韓先生……”
我第一次在他跟前哭。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輕輕搭在我的肩膀,低沉著嗓音道:“江南,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去了明惠的家鄉?”
我看著他,搖頭,又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