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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水泡荷風

十月初八。

斜陽已經偏西。

仙浴灣鎮,十里長亭。

斜暉無情,如絮的飄雪中夾雜著少許細雨,更添幾絲悲涼,這是北方特有的天氣。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雪后飄香的不僅僅有梅,在仙浴灣鎮的水泡,還有荷。

那雪就像一層棉被,暖暖的,泡中的荷花亭亭凈植,清風徐徐,香遠益清。

落日的余暉已經暗淡了,可是采蓮的姑娘仍然不少,那清脆的笑聲驚起了一池的白鷺。

水泡荷風此景亦為扶州八景之一,古跡詩云:十里和風唱采蓮,清香四溢雨余天;菱歌幾處斜陽晚,白鷺驚飛一棹煙。

十里長亭,親人、好友話別的地方。

十里長亭就在水泡荷花旁,亭的四周栽滿了丁香和郁金香,沁人心脾。

亭中正有一對男女在話別。

“我知道你不喜歡吃‘魚戲蓮花’!”那女的憂郁地說,“但是這盤‘魚戲蓮花’是我親手做的。”

“我的確不喜歡吃‘魚戲蓮花’。”那男的說,“但是你做的‘魚戲蓮花’我就喜歡吃,而且能吃得津津有味。”

一盤“魚戲蓮花”不一會兒便被那男的吃了個光,“還有‘魚戲蓮花’嗎?我還要吃!”

那女的哭了,情不自禁地哭了。

“你為什么哭?”那男的問。

“這‘魚戲蓮花’是為了送別而特地做的。”那女的說,“你吃下這盤‘魚戲蓮花’就要與我分別了。”

“人只要活著就要離離聚聚。離別是相聚的開始,相聚是離別的結束。”那男的說,“可是為了下一次更好地相聚,就必須離別。”

“你說你要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女的說,隨后又問,“那你會不會回來?”

“會!”那男的說。

“你的一個‘會’字回答底氣不足,你也許一走便不會回來了。”那女的說,“那你回來的日期會是哪一天?”

“十五天后!”那男的回答。

“十五天是一段很漫長的日子。”那女的說。

“其實也很短。”那男的說。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女的說,“我從來沒有過問你的私事,但是這一次一定要問,不過你可以不回答!”

“你問!”那男的說。

“你這次遠去的目的是什么?”那女的問。

“看望奄奄一息的母親!”那男的說。

“看望奄奄一息的母親?”那女的大吃一驚,“你的母親不是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嗎?”

“是的。”那男的說,“但是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母親,母親畢竟是母親!”

“最愛莫如夫妻,最親莫如母子。”那女的說:“世上沒有比親娘再親密的人了。一個人,別人可能會瞧不起他,他也可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但是他的母親一定不會瞧不起他!”

那男的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要看望的這位奄奄一息的母親久病臥床,床前一個孝子也沒有。”

“也許這一位母親沒有子嗣。”那女的說。

“不!她有一個兒子。”那男的說,“她的病就是因為生產兒子而落下的。”

“誰家灶火不冒煙,誰家鍋底沒有黑?也許家家都有一本難唱且見不得人的經。”那女的說,“從小不知老娘親,育兒才知報娘恩。也許他有了兒子,就會明白與體會他母親當初的一番苦心了。”

“可惜他沒有孩子。”那男的說。

“難道他沒有妻子?”那女的詫異地問。

“有。”那男的說。

“既然有妻子,又為什么沒有孩子?”那女的瞪大眼睛問。

“因為兩人剛結婚十日,妻已死!”那男的說。

“死因為何?”那女的繼續問。

“中毒身亡!”那男的說。

“中毒?”那女的再次詫異。

“對!是中毒。”那男的說,“他的妻子出身顯貴,丈母娘常夸自己女兒賢惠,可是娘夸閨女不算夸,婆夸媳婦才是花。一天他妻子包了餃子,他正腹脹嘔吐,一點兒飯食不能下咽,孰料他的仇人在餃餡中施下劇毒,結果妻子吃了餃子被毒死了。”

“一家人吃餃子,為何那個母親沒有被毒死?”那女的不解道。

“因為那個母親根本就沒有吃到餃子!”那男的說。

“沒有吃到?”那女的更是疑惑不解。

“沒有。”那男的說,“那個妻子不是一個好媳婦,煮了一大鍋餃子,也沒有送給婆婆一個。”

“那她的兒子呢?”那女的問,“妻子不送,但做兒子的,總也應該送吧!”

“好兒無好媳。”那男的說,“兒就算想送,但媳婦執意不讓送,那也是無可奈何。”

“好兒?”那女的說,“我看這個兒子不怎么樣,簡直一點兒男子骨氣都沒有,是一個窩囊廢,是一個禽獸不如的家伙。”

“你將來若是做了別人的妻子一定是一個尊老愛幼溫柔敦厚的好妻子。”那男的說。

那女的忸怩一笑,“我可以再問你一件事情嗎?最后一件!”

“當然可以。”那男的說。

“我不知道你的主人是誰,也不想知道。”那女的說,“我要問你的是,你為什么忠心耿耿地跟隨著一個潦倒落魄的主人?”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主貧!我相信我的主人,他總有東山再起的時候。”那男的接著說,“況且知足者常樂,不知足者無足,而禍莫大于不知足。非無足財,是無足心。”

“這個理由雖然很好,但絕不是最好的。”那女的說。

“你想聽最好的?”那男的問。

“我若不是想聽最好的,我就不問你了。”那女的說。

“以財交者,財盡而交絕;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那男的說。

“因為錢財而結交的關系,錢財沒有了,感情也就斷絕了!”那女的解釋道,“因為美色而結交的關系,容顏衰老了,感情也就改變了。”

“對!”那男的說,“我與主人的關系是用心結交的,是用真心結交的,什么也改變不了,至死不渝。”

細雨淅淅瀝瀝,仿佛離人的淚。

有的人認識那男的和那女的,男的好像叫四方先生,女的好像叫芭蕉女,其他的都不知道了。

夕陽西下,那個男人和女人分別的時候,水泛含龍、九天,還有賣扇娘子就進了十里長亭。

“為什么我們不繼續快馬加鞭,去找神醫張伯景!”九天問。

水泛含龍望著昏迷不醒、呼吸微弱的賣扇娘子道:“如果再顛簸,估計見不到張伯景,賣扇娘子就會死掉了!”

亭外的郁金花香散發著清香,好像根本沒有把雨、雪放在眼里。

“郁金花香對熱病神昏有奇效,這對緩解賣扇娘子的癥狀有好處,我們不妨在此停留一個晚上,明日再趕路。”水泛含龍說。

“小時候曾聽老人們說過,邪毒攻心,郁金香可使毒氣從手足心出,如癰狀,病乃痊愈。”九天繼續說,“但愿郁金香能解了杯弓蛇影毒,哪怕是緩解一點兒癥狀也是好的!”

內在的病癥在外面總有表現,一個人病重開始的時候面色是蒼白的,隨著疾病的發展,進入消耗狀態,面色就會發黃,病入膏肓的時候因為病久成瘀,面色就會變得晦暗,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會變黑。賣扇娘子面色晦暗,也不知道能撐多久,水泛含龍以前和張伯景交往密切,所以有些醫理他還是明白一點兒的。

水泛含龍本來想說很多,可突然又一個字都不想說了。

九天也是如此。

水泛含龍和九天各自都在想著什么,誰都不知道,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日暮窮途,一切寂靜極了,就像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郁金花和丁香花是動的,飄散著濃郁的香氣。

不久,那種寂靜就被抽搐的賣扇娘子打破了。

賣扇娘子全身痙攣,抽搐發作了兩次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可水泛含龍的心卻不能平靜,他心急如焚,因為他看到賣扇娘子抽搐后面部泛起了紅光,“賣扇娘子危在旦夕,因為她的臉上已經泛起了紅光!”

“那難道不是疾病的轉機?”九天不解地問。

“不是,絕對不是!”水泛含龍接著說,“以前曾經聽張伯景說過,這種紅光是元陽虛衰至極,陽不制陰,偏盛之陰盤踞于內,迫使虛陽浮越于上,陰陽不相維系,生命即將離決之征。”

“杯弓蛇影本是極其厲害的熱毒,賣扇娘子體內怎么又出了寒毒,而且還是這么厲害的寒毒?”九天更是疑惑不解地問道。

亭外的郁金花香和丁香花香彌散著清香,清爽、透涼。

突然水泛含龍嚇得頭皮麻涼,瞬間傳到了腳底,迅速抱著賣扇娘子沖出了亭外,并喊著:“九天,這兒有毒,快離開!”

到了聞不到郁金花香和丁香花香的地方,水泛含龍和九天才停了下來。

“什么毒?”九天驚慌地問。

“郁金花香和丁香花香!”水泛含龍說。

“郁金花香對熱病神昏有奇效,丁香花香也有清涼蘇醒的作用,怎么會有毒?”九天繼續問道。

“你聽過民間俗語說的‘豆腐忌蜂蜜,同食會耳聾’嗎?”水泛含龍問。

“聽過!”九天說。

“那你聽過中藥的‘十九畏’嗎?”水泛含龍繼續問。

“沒聽過!”九天說。

“本來郁金花香和丁香花香都有清涼蘇醒的作用,但是在中藥十九畏中,郁金畏丁香,二者結合,便會產生寒毒,這種寒毒被稱為溫柔的冰毒,之所以被稱為溫柔,因為誰也不會把那嬌艷欲滴的郁金花、丁香花和殺人聯系到一起,這種溫柔的寒毒非常厲害。福至心靈,禍來神昧,人交了好運,心思靈敏,我這接二連三地遭遇禍患,神志也愚鈍了,你再看看十里長亭外的郁金花和丁香花就能看出端倪!”

“郁金花和丁香花怎么了?”九天問,“你看出了什么?”

“那郁金花和丁香花底下的泥土露出了破綻!”水泛含龍說。

“花下泥土有什么破綻?”九天問。

“那花下的泥土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你要是仔細去看,就會發現其中的破綻!”水泛含龍繼續說道,“作案者百密一疏,那花下的泥土有些地方還是遺留下了被翻過的痕跡,顯然是時間倉促,沒有完全處理好作案現場。”

“你說作案者已經算好我們會經過十里長亭?”九天問。

“是的,一點兒不錯!”水泛含龍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已經低微,他的臉色蒼白,手心已經滲出了冷汗,顯然他現在有些膽怯,有些信心不足。他感覺徐公死后,作案者就給他布下天羅地網,自己則如甕中之鱉,難道徐公的死也會如燭影斧聲,成為千古之謎?他想起這些的時候,剩下的只有嘆息了。

他也是人,一個正常的人,一個人再堅強也總有脆弱的時候。

風光的背后不一定還是風光,也許更多的則是滄桑。

“那我們以后該怎么辦?”九天問。

水泛含龍一籌莫展,他只是覺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信心喪失,“我也不知道!”

馬瘦毛長,人窮志短。

一個人,窮困志短,而信心和勇氣窮盡,志更短。

弱不禁風的九天看到頹廢的水泛含龍,心很痛,同時那種痛在心底又迸出一點兒火星,那火星雖小,但是他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鼓足了勇氣,鼓勵水泛含龍道:“你是一個智者,我是一個愚者,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你現在經歷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挫折,這樣,我們什么都不要去想,先救賣扇娘子再說!”

水泛含龍目光晦暗,問道:“如何去救?”

九天的頭腦越來越明確,思路越來越清晰,分析道:“賣扇娘子如今危在旦夕,去找張伯景怕是來不及了,更何況張伯景醫毒之術稍遜,不如我們就近去找療毒技高一籌的龍潭寺藥師佛!”

“見藥師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泛含龍嘆息道,“若要進得了龍潭寺,首先得過了守寺侍日光菩薩、侍月光菩薩那一關,過那一關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至今江湖上還沒聽說誰能過了侍日光菩薩、侍月光菩薩的魔琴!”

“你那招‘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還有那柄湛盧劍足可以破了侍日光菩薩、侍月光菩薩的魔琴!”九天肯定說。

“可是……未必……”水泛含龍支支吾吾道。

九天沒有給水泛含龍再支支吾吾的機會,胸有成竹道:“萬事俱備,只欠你這個東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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