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麟 “白手起家”的科學大師

謝家麟(1920—2016)
他躲避日本飛機轟炸時,大行李箱里一半都是燒制高能絕緣材料的滑石。他因所學專業而被美國限制離境。回國后從一無所有做起了我國最早的電子直線加速器。他一直不知道是誰推薦了自己評選院士。有學生問他是否后悔回國,他說“我留在美國,是錦上添花。回到中國,卻是雪中送炭”。他被譽為“中國粒子加速器之父”。
在生命的最后歲月中,謝家麟把僅剩的一點點精力都留給了“粒子加速器”。他堅持看英文專著和學術論文,85歲時還向學生推薦《自然》雜志上最新的文章;邁過90歲的門檻,他每周一仍拄著拐杖,去中科院高能所“問問所里最新的科研進展”;就在上個月底,96歲的他還參加了所里的院士座談會,用略快的語速暢談著“高能所的未來”。
一切都和過去60年沒什么兩樣。
只是,如今在北京玉泉路那個四四方方的大院里,人們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了。2月20日上午8時12分,國際著名加速器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2011年國家最高科技獎獲得者謝家麟先生因病在京逝世,享年96歲。
在謝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上,前來吊唁的人排了百米長隊,有人說那天“來了四五百人”。在李政道、楊振寧、丁肇中等發來的唁電里,人們回顧了這位科學家“鐘情”一生的事業:研制世界上能量最高的醫用加速器、研制我國第一臺可向高能發展的加速器、研制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為紀念他在粒子加速器科學技術上的貢獻,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將一顆小行星命名為“謝家麟星”。
樁樁件件,半個多世紀以來,謝家麟的名字一直和“加速器”“綁”在一起。“即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他也沒想過放棄?!敝袊茖W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員、曾任高能所副所長的張闖說。
不過,生前聊起自己學術生涯中“最值得自豪”的事情時,謝家麟是這么總結的:“我就是膽子大,什么都不怕!”
6年前的一天,謝家麟在自家幾十平方米的小屋中接待了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來訪的同事。當時對方正為他準備申報國家最高科學進步獎的材料,很多證書都需要找到原件。
結果,謝家麟顫顫巍巍地從房里抱出一摞廢報紙。
整個下午,在那堆“廢報紙”中,兩人一會兒抽出一張蓋著部委章子的獎狀,一會兒又翻出鎏金大字寫就的“國家級”硬殼證書??勺笳矣艺遥膊灰娔菑垬酥皣铱萍歼M步特等獎”的證書。
那一年,謝家麟90歲。他的記憶力已大不如前了,他記不清證書放在哪兒了。記者采訪時,他偶爾會露出“茫然”的表情。同事和他回憶過去的科研歲月,他“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1955年,歸國留學生謝家麟與妻子和長子在家中

這個“什么都不怕”的物理學家在1955年離開斯坦福大學回國,回來就遇上了“最糟糕的情況”。用他自己的話,就是“一無所有”加“一無所知”。加速器試驗用的元器件和裝置,基本是“要啥沒啥”,試驗人員全是新來的大學生,不少人連加速器是什么都沒聽說過。
“我們想吃饅頭,但什么都沒有,能怎么辦?”
“從種麥子開始!”謝家麟自問自答,扯著嗓子喊出這句口號。
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留美博士,帶著十幾個大學生、一篇論文和一張加速器外形圖,從畫圖、打造零件開始做起我國最早的電子直線加速器研制工程——順便還給“同事”挨個兒補習“核物理”“電子學”“微波技術”等課程。
謝家麟說,他“有自己動手的習慣”。那年頭,中午只有一個小時做飯休息,可做飯要點火燒煤,大家都趕不及。謝家麟就把鬧鐘和小電機連成一個新機械,到點了自動打開煤爐。
中科院高能所研究員李廣林還記得昔日“熱火朝天”的景象,在工廠研究試驗器材,戴著黑框大眼鏡的謝家麟把中山裝一脫,襯衣袖口一挽,就加入了搬運大件兒的學生隊伍,“一點兒領導架子都沒有”。
這和李廣林印象中“大科學家的形象”完全不符。謝家麟能和大學生“打成一片”。上百萬元的子項目,他組織討論后,當著眾人面宣布采用新同事的意見。
初出茅廬的大學生把試驗器材搞砸是常有的事兒,但人們始終沒見謝家麟生氣過。他不訓人,只是叫齊了人再把器材的原理仔細梳理一遍,最后撂下一句“咱們再接著做”。
一次,李廣林半夜返回實驗室,發現自己的“老師”一個人默默坐在實驗臺前,煙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蒂落了一地。
高導無氧銅的波導管、加速腔、電解槽……一個個器件完成后,十幾人的小團隊還多少掌握了些焊接、車床技術。8年后,我國第一臺高能量電子直線加速器建成,隨即投入“兩彈”研制工作。后來,這臺加速器還陸續在滅菌保鮮、腫瘤治療、環境保護等領域應用。
那時,常常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的謝家麟已患上肝炎。
他戒了煙,但沒有停止工作。
有一句話謝家麟始終掛在嘴邊:“科研工作就是解決困難、問題,沒有困難就不叫科研,科研工作的根本精神就是創新,沒有路可走,你自己就得想出一條路。”
“文革”后,中央決定上馬高能加速器工程,謝家麟又一次做了“先種麥子”的決定。他和同事朱洪元全世界跑,張羅著不同膚色不同語種的專家坐到一塊兒,談談“加速器的未來”。最終,他們確定了正負電子對撞機方案。
在20世紀80年代,這個想法是“極為大膽”的。此前,高能所的研究都集中在已有一定研究基礎的質子領域,唯獨他提出的方案是全新的。那時大多數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只有3萬元經費,要把差不多9000萬元的“天文經費”用在這兒,沒人敢打保票。
很多人回憶,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設過程,就是一段漫長的“廢寢忘食”的日子。
謝家麟因為肝病,落下了嚴重失眠的后遺癥。為了工作,他需要足夠的休息,這個60多歲的老人開始偷偷地吃安眠藥。嚴重的時候,他一晚上連吃三次藥才能入睡。第二天早起開會,他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甚至無法掌握方向。
一年后,他找到中科院領導,請求辭去工程經理的職務。那是在1986年,工程已走過設計、預研、部件加工,就剩下最后一步——安裝。
“他原本可以等到完工的,可謝先生說,自己精力不夠了,應該退位讓賢,交給年輕人去做。”張闖很敬佩,“謝先生真是一點不計較名利?!?/p>
在給謝家麟整理申報材料時,所里的同事一點點向老人確認當時工程的細節,沒想到,謝家麟滿口都是“這個不是我做的,我只提了些意見”, “那個是某某做的,你得問他”。
在高能所這么多年,謝家麟似乎從來沒學會“人情世故”。有時,看到他在指導學生論文時做了大量工作,學術秘書把“謝家麟”的名字也放在作者之列。謝先生會生氣:“對學術界‘搭便車’的陋習,我是十分反對的?!彼麍詻Q要求把自己名字劃去。
還有同事曾悄悄地問他,當年是怎樣評上中科院院士的,他說,“我至今不知道誰是我的推薦人”。
他在沒有電梯、老舊的樓里住了快60年,和當律師的父親一樣,他喜歡字畫和寫詩。在狹小客廳的墻壁上,他搭了一根彎彎扭扭的木條,用來掛一些收藏的字畫??伤α耍踔翛]時間給這些“寶貝”挪個地方。
在他逐漸衰老的大腦里,只裝得下發展越來越快的加速器事業。
他的辦公室里,偌大的辦公桌被一摞一摞、厚厚的、裝訂好的外文期刊堆滿。90多歲的他仍堅持看郵件和論文,“還得學習,要不然跟(高能)所里完全脫節了”。
沒人知道老人如此高齡仍堅持學習的動力何在。直到后來,謝先生經不住再三邀請,決定寫下自己的經歷,“鼓勵年輕人前進”。
人們那時才第一次了解到,多年前,日本人占領北京時,燕京大學物理系學生謝家麟每次回家,都不得不在日本兵的崗哨前停步。眼看過往的老百姓遭到毆打、搜身,謝家麟一字一句地寫下,“那時除了覺得屈辱,更有了強國圖存的念頭”。
1943年,他與新婚妻子范緒篯,跟著單位輾轉于桂林、貴陽、昆明等地,在日本人的炮火中一邊轉移,一邊度“蜜月”。他們的行李箱里,裝了半箱準備燒制高壓絕緣材料的滑石,每到一個地方,夫妻倆就去找鐵匠鋪繼續燒煉。
抗戰勝利,大兒子剛滿4個月,謝家麟就決定赴美留學。那時候他腦子里想的是“報國”。
在美國,他寫過這樣的詩:黃河橫渡渾相似,故國山河入夢游。
了解了這些往事后,張闖說,自己能理解謝先生對年輕人的期待了,“在謝先生眼中,青年才是科學的未來”。
老人把國家最高科技獎的獎金悉數捐給所里,他提了唯一一點要求,“要用到青年身上”。更早些時候,謝家麟就想方設法地給團隊里的年輕人爭取出國學習的機會。1978年,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加速器教研組安排學生前往高能所參觀,時任“八七工程”總工程師的謝家麟親自接待了這些學生。
中科院高能所研究員高杰還記得,穿著四兜藍色工裝的謝先生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向他們詳細介紹了未來加速器的發展計劃。
“我們這些剛入學的大學生,在他心里分量一定很重,他對年輕人的未來有很高的期待,才會用心準備那么多內容?!?/p>
在擔任高能所副所長時,張闖“壓力很大”,謝家麟拄著拐杖一路從中關村趕到所里的控制室,安慰他:“你們年輕人要敢于承擔責任?!焙髞?,張闖計劃對謝家麟領導建造對撞機建設時的加速器相關研究室的設置進行調整,他一度“忐忑不安,怕謝先生反對”,可在加速器中心成立大會時,謝家麟坐到他旁邊,笑著跟他說:“學科在發展,你們做得很好。”
謝家麟曾受邀多次為中國科學院大學的新生做講座,每每結束,他總會被學生團團圍住,工作人員想結束,謝家麟又笑起來:“不打緊,我曾經也是學生?!?/p>
還有一次,臺下有個膽大的學生提問:“您從美國回來以后,后悔過嗎?”
在現場的張闖有些擔心,生怕氣著謝先生。當年謝先生寫書時,一個字一個字往電腦里敲,但一次誤操作讓電腦中的文字全部消失。一著急,謝家麟腦中風,住進了醫院。
可這回謝家麟沒著急,他笑著告訴那名學生:“不后悔。我留在美國,是錦上添花?;氐街袊瑓s是雪中送炭?!?/p>
袁貽辰/文
2016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