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勉《中國通史》序
中國通史寫作像中國歷史學一樣悠久,孔子整理《春秋》,墨子曾見到過的“百國春秋”,以及孔門弟子的《春秋》三傳,司馬遷的《史記》,司馬光的《通鑒》,直至近世章太炎的“通史議”,梁啟超的通史實踐,后輩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如范文瀾、翦伯贊、郭沫若、白壽彝等人的《中國通史》寫作,足以表明中國具有極為豐厚的通史寫作傳統。自章太炎、梁啟超以來,寫一部具有現代感的中國通史,曾經是許多歷史學者心底的一個宏愿。
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通史寫作越來越難。孔子時代寫通史,需要閱讀、鑒別的史料遠比司馬談、司馬遷父子時簡單得多。到了宋代,要想完成一部貫穿古今的中國通史,司馬光就必須成立一個班子,從長編開始做起,否則沒有辦法窮盡相關史料。須知,司馬光的時代,造紙術、印刷術,還沒有普遍使用,人類積淀的文獻盡管很多,但畢竟仍可以大致窮盡。
宋代之后,隨著印刷術、造紙術的普及,隨著科舉制度的發展,通史寫作越來越難,即便沒有外部因素影響,中國史學自身發展,也開始向各個專門學科用力。在六朝各種典制,尤其是唐學者杜佑《通典》基礎上,宋元學者馬端臨發展出《文獻通考》,南宋學者鄭樵發展出《通志》。這三部作品后來統稱為“三通”,進而演化成“九通”、“十通”。在某種意義上說,“十通”表明人類知識急劇增長,包羅萬象的通史編寫越來越難,對史學家知識儲備的要求越來越高。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章太炎、梁啟超雖然都信誓旦旦要編寫自己的中國通史,但他們事實上都沒有完成,甚至根本無法著手,簡直就是無從下手。
前人留下的史料太多了,汗牛充棟都不足以形容。不要說近代以來突然增加的卜辭、敦煌文獻、大內檔案、滿文老檔,即便傳世史書,即便卷帙有限的二十四史、諸子集成、四庫全書,真正讀完的又有幾人?因而二十世紀中國歷史學面臨非常尷尬的局面,一方面學術分化越來越嚴重,分科研究,專精的小題目研究,越來越細,越來越小;另一方面綜合研究,整合研究越來越大,越來越閎大不經。一部新編斷代史可以多達數千萬字,一部思想通史可以數千萬元立項,其實如果追究一下編寫者,尤其是主持者學術素養,沒有全面細致的史料閱讀,沒有貫通理解,那么究竟如何從總體上把握,從細節上突破呢?
二十世紀后半期,中國史學界出版了一大批出于眾人之手的中國通史,或斷代史。這些史書在那個特殊時代對于現代人理解古代中國起到了很大作用。但是這些出于眾人之手的中國通史,或斷代史,無不出于主題先行,或以農民戰爭作為歷史敘事的主題,因為據說農民戰爭是推動中國歷史進步的動力;或以階級斗爭作為中國歷史敘事基調,因為經典作家認為階級斗爭是階級社會發展的直接動力;或以帝國主義入侵,中國人民的反抗作為近代史敘述主線,因為經典作家不僅告訴我們帝國主義是阻礙中國近代進步的三座大山之一,而且是近代中國不進步的根本原因。這些先行的主題規范了二十世紀后半葉中國通史、近代史的基本樣式,然而由此卻陷入一個無法擺脫的悖論:難道歷史真的不是客觀存在嗎,難道歷史真的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歷史一定有一個真相,歷史肯定是客觀存在的,歷史并不因為歷史學家推崇農民戰爭,就成為農民戰爭史。歷史某一個主題被刻意放大,其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歷史學家在書寫歷史之前,并沒有對歷史文獻有全面閱讀,有整體架構、把握。
在章太炎、梁啟超以后,閱讀史料最多最細的有不少人。在我們這一代讀書時,就知道前輩史家中讀書最勤的很多,比如陳垣對《四庫全書》的閱讀,錢穆對《四部備要》的利用,蔡尚思對南京圖書館的泛讀,呂思勉對二十四史的精讀,都是我們那個時代歷史學系師生最為敬仰的事情,也是我們那時不少人確立的一個“人生小目標”。我們那時普遍相信前輩學者的經驗之談,歷史學一定是一個“由博返約”的過程,沒有最大量的博覽,就不可能構建精深的學問。
從這個視角反觀章太炎、梁啟超之后前輩學者留給我們的中國通史類作品,范文瀾、蔡美彪、翦伯贊、郭沫若、白壽彝這批運用馬克思主義解讀中國歷史的作品固然給我們以巨大啟發,但其主題先行有所側重的描述,也委實遮蔽了許多我們今天應該知道的歷史。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之外,二十世紀從事中國通史寫作的學者還有錢穆、張蔭麟、陳恭祿、傅樂成,以及費正清主持的《劍橋中國史》系列,和最近幾年相繼出版的日本、哈佛學者寫作的中國史。這些作品毫無疑問都有益智功能,也都不同程度描述了中國歷史某一個側面,某一個重點,都值得閱讀。
但是,如果從系統性而言,在二十世紀中外學者中國通史寫作中,最值得注意的,恐怕還是呂思勉以一己之力寫作的中國通史。據粗疏閱讀,我覺得,呂思勉中國通史與同類作品相比,至少具有這樣幾個優點:
第一,呂思勉讀書最勤。一個比較可靠的說法,呂思勉畢生用很大精力批閱二十四史三遍還要多。自六七歲開始,呂思勉以讀書為己任,從清晨至深夜,數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斷,將二十四史反復閱讀,并參考其他史書諸如經、子、集諸部,排比史料,詳細考訂,綜合分析,貫通理解,訂正了許多誤記、錯記,讀呂思勉讀史札記諸篇,可以深切體會其用力之勤之細。這是呂思勉的獨門功夫,是其他各家不太具備的功夫。
第二,貫通理解。呂思勉對二十四史等傳世經典的反復誦讀,尤其是其數十年沉潛在大學,一遍又一遍地講授中國通史,使他對中國歷史建立起一個整體性認識,有一很深刻的貫通性解讀。有論者以為呂思勉中國通史平鋪直敘,無所側重,既包括歷代婚姻、族制、政體、階級、財產、官制、選舉、賦稅、兵制、刑法、實業、貨幣、衣食住行、教育學術、宗教風俗,又很細致地描寫了歷代政治變革,縱橫交錯,首尾相顧,其關注、涉及的內容,是二十世紀同類作品中門類最全最多最細。所謂無所側重,并不是缺點,可能正是中國歷史的本來面目。
第三,與二十世紀各家通史相比較,呂思勉中國通史是少數幾種以一己之力完成的。集體寫史固然有集體合作的好處,可以利用集體力量編寫個人根本無法完成的大部頭,但是集體寫史也有不易克服的矛盾,撰稿人如果充分,或者說比較多地表達自己的研究心得,那么這樣的作品極有可能成為一部水平不錯的論文集,如《劍橋中國史》。但是如果仔細辨別這些“準論文集”各卷各章之間的關聯,也很容易發現許多集體合作的通史類項目,存在著重復、遺漏,相互沖突,或相互不協調的情形所在多有。人文學術在很大程度上是非常個性化的職業,真正意義上的通史,不在規模大小,而在能否真正“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以這個標準回望二十世紀中國通史寫作,呂思勉、錢穆、張蔭麟、陳恭祿、傅樂成等幾人的作品,大致實現了這個理想,以一己之力成一部或大或小的通史,詳略不一,側重不一,但無不邏輯自洽,以及史料運用上的自如。
理想的通史寫作,需要豐富的閱讀、寧靜的心態,以及盡可能的價值中立,還需要對斷代史研究前沿的追蹤與把握。呂思勉對一些斷代有自己的研究、著述,對于縱向的制度史、學術史、思想史、民族史,以及目錄學、文字學、歷史研究法,甚至西洋史,都有自己的著述,這些著述當然并不都是第一流作品,但無疑對于作者撰寫中國通史的學術儲備、學術視野,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條件。
呂思勉數十年沉潛,不求聞達,不追逐時尚,在他內心深處,最相信的是學術史評估,而不是生前的熱鬧。現在有機會重讀其發奮潛心寫作的《中國通史》,不能不由衷敬佩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是無愧于時代的大史學家。
馬勇,2016年11月29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