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名清平，傍玄武湖而建，坐落于金陵城東北方向。清平城為建辰帝昔年開國時所建，為了儉省物料，直接在原陵朝宮城的舊址上改動而成。隨后幾朝又有擴建，削減了建辰帝所取簡樸莊重之意，逐漸改動得越發奢麗巍峨。

洛袖早已不是第一次入宮。昔年陸鈺在首輔府求學之時，這扇側門她進出了不知多少回，沿途的風景也早就看熟。她挑起車簾四下張望，發現景色一切如昔，心下不知為何竟平白生出幾分感慨。遂放下簾子閉目養神，過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速劃過，拽得她一顆心沉沉下墜，有些深悶的疼痛。

宮車轔轔在青石板上滾過。洛袖合著眼默默計算路程，大約接近內宮之時，忽然聽聞前方一片吵鬧喧嘩。

她挑簾問侍女：“出了什么事？”

“回小姐的話，似乎是走在咱們前頭的貴女與宮里出來的車駕起了爭執。也不知為何。”

洛袖心下詫異，問道：“可知道是宮中哪一位的車駕？”

嬪妃們依律是不好隨意出宮的；普通宮人出宮不用車馬不說，更不敢與貴女起了爭執。那么宮中能鬧出這種事的，也不過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位年輕皇子罷了。

阿凝道：“婢子不知。”

洛袖沉吟片刻：“靠邊停下，先別攪和進去。”

這些年她在兄長身邊性子漸斂，也學得謀定而后動。若是從前的自己，少不得懷著滿腔不知從何而來的、多管閑事的熱情，仗著身后有人撐腰，直直地湊上去管了。

時至今日她依然對自己昔年任性做派能在宮中安穩度日而詫異不已。

遠處的吵鬧聲越發清晰地傳來：“本小姐奉旨入宮備選東宮，憑什么不讓我過？我父親乃是陛下親封的撫順大將軍，提領塞北邊關二萬將士！父親在邊關浴血奮戰，女兒難道入宮還要看人臉色為人所指使么？”

洛袖心下暗道：這話好笑，你父親的戰功難不成是你的戰功？將門虎女倒像只狐貍似的借著家中功勛耀武揚威，世家子學的禮數怕是都拿去喂了狗。

她聽力好，一個清冷幽雅的聲音不多時飄進耳朵：“陛下登基以來，親封撫順大將軍共計十四人，提領塞北的便有四人。不知令尊是哪一位，我也好在心中記下？”

少女得意道：“大將軍朱良，正是家父！”

女聲笑了起來：“原來是朱小姐。巧得很，我記得七年前齊王殿下尚戍塞北邊關之時，朱將軍就已經待在那里了吧？邊關三年一輪戍，所調換回京的也不過是五分之一將士。朱將軍已待了七年，于情于理，這回京的奏折都該往上遞了吧？還是說，小姐想讓將軍在那苦寒荒原再待幾個七年？”

朱小姐怒道：“你！……你也不過區區一個齊王妃罷了，怎敢如此囂張！若本小姐中了選，地位便壓你一頭！齊王妃還想走著瞧不成！”

洛袖聽聞此言便按捺不住挑開車簾去看，果見朱小姐的馬車對面停著一輛裝點華貴不凡的宮車。兩邊皆是隨從逶迤，難怪闊大的宮道也走不開。

女聲冷笑一聲：“小姐似乎對中選極有把握。”

朱小姐一時語塞。

此時宮車碧色紗簾被挑開，女子一身雪色留仙裙，嬌小身軀踏上車轅，卻有著不輸男子的凜凜氣勢。她揚一揚精巧下頜，冷聲嘲諷道：“小姐想得真長遠。八字沒有一撇的事倒說得有模有樣，仿佛明日便能入主東宮，后日便要母儀天下了一般。只是說大話以前，奉勸小姐稱稱自己的斤兩。比門戶也別比到我周王府頭上來，更別比到我天家貴胄頭上來——夜郎自大，看起來可笑得很。”

洛袖望著她的身影怔然，輕聲道：“長樂……”

長樂郡主周弄月，曾是她最好的友人。

她忘了，早該改口稱作齊王妃了。

這位郡主的身份，可以說是整個大宣朝上下最為尊貴的年輕女子。周王府的歷史上可追溯至建辰帝開國之時，其先祖被敕封為唯一的異姓王，稱號武進，封地常州。周王府一門多出天縱將才，乃是大宣開國百年來最得天家倚重、門第最為煊赫的大家。當今太后便是周王府郡主出身。

然而天妒英才，周王府一脈竟至人丁凋零。周弄月幼時父母便雙雙亡故，只能接近宮由太后親自撫養。當今陛下廣真帝只得三子，膝下無女，對從小在宮中養大的周弄月如親女般疼愛。周弄月成年及笄后嫁與皇長子陸鎮，當然如今也該改口稱齊王了。

所以說，用“夜郎自大”這詞來形容這位朱小姐是再恰當不過。平素在自家圈子里眾星捧月專橫跋扈慣了，遇上真正尊貴的主子，竟看不清自己和她差在哪里。

分明是云泥之別。

洛袖看著周弄月，只覺滿身凌厲氣勢撲面而來。過去的周弄月并不是這樣，她素性溫婉善良，最是柔和不過的性子。笑起來以袖掩口溫文爾雅，哭起來也只是掉兩顆滾珠兒一般的眼淚，哽咽不出聲。

周弄月也變了。

朱小姐梗著脖子道：“你——！”

周弄月道：“看來小姐是看不清自己了。也罷，我既然也算與太子殿下一同長大，自然也曉得他什么脾性：太子殿下最瞧不上不知天高地厚的愚鈍之人——就像小姐一般。”

朱小姐尖聲叫道：“豈有此理！！”

周弄月嗤笑一聲：“如此不識禮數，是怎么過的初選？沖撞了我就罷了，若是沖撞了宮里其他哪位貴人，小姐怕是沒這么幸運了。罷了，便請小姐回家去再學上整三年的禮儀，這清平城，自然也是不用進了。”

“你敢！你憑什么——”

“憑什么？就憑我是郡主，是王妃，而你什么也不是。”周弄月道，“你也不必再掙扎，我身邊好歹也是帶了幾名青門暗衛的，請小姐出宮是綽綽有余了。朱小姐，這么多年沒見過如你一般愚蠢莽撞之人，倒挺有意思的。”

四名黑衣暗衛轉瞬出現在朱小姐的車駕之前，個個神情冷肅，身形如鬼魅。

朱小姐怯了，整張臉變得煞白：“你要做什么？對我動私刑不成？”

周弄月面容冷峻：“只是請小姐回家罷了。若小姐肯即可調轉馬頭出宮，也省得受盡皮肉之苦啊。”

見那女人似乎還要嘴硬的樣子，周弄月忽而皺了皺眉：“罷了，我乏了，懶得再說了。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把她丟到她自家大門口去，記得捆結實了別亂動，也別叫她撒潑。”

“王妃，她畢竟是備選東宮的貴女，若是上頭有人責問下來……”

“若有人要問，便全歸到我頭上來吧。”周弄月冷冷道，“我們碧海宮的名聲還有好的么？那又如何，我不過是要發配一個沖撞我的下臣之女，陛下，皇后……甚至是太后，又能奈我何？去！”

四人齊齊應了一聲。其中一人飛身上了朱小姐的馬車，動作麻利地一個手刀將她擊暈過去。接著轉眼間便掏出繩子將她捆得嚴嚴實實，隨即單手提起打扮華麗的少女，身姿輕捷如燕，不過瞬間便消失在了宮城上空。

阿凝早看得目瞪口呆：“這，這朱小姐好歹也是三品將軍的女兒……說捆就捆了？”

洛袖亦是震驚：“若真是較真，以她的身份，倒真是不怕這些麻煩。只是這般行為做派，哪里像是周弄月啊……”

周弄月性格溫婉柔順不提，心思更是縝密。如此驕矜張揚的作風，和她素來是沾不上半分關系的。

洛袖看著那雪白身影重又坐回宮車里，一時心緒紛亂如麻。她們一行靠邊停著，恭恭敬敬等著周弄月先行。然而在兩車擦肩而過時，洛袖卻隱約捕捉到另一輛車中傳來的一聲輕輕嘆息。

“竟會與這種人浪費這許久口舌，我怕不是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