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回憶間，乳娘把弘哥兒抱來了。

“娘，抱抱。”穿著對襟銀灰小袴的弘哥兒圓滾滾跑進來。

弘哥兒三歲，生得虎頭虎腦，嬌憨可愛，因而我待他，也真是不錯。

“好，弘哥兒脫了鞋上榻來，娘抱著弘哥兒，給弘哥兒講故事好不好？”

弘哥兒點點頭，就連忙蹬了鞋上榻。乳娘本想叫他慢點，見我在上面接著，便站立一旁不說了。

將弘哥兒攬進懷里，捏了捏他軟綿綿的臉蛋，心情大好：“弘哥兒近日可有看什么書呀？聽說你纏著奶娘給你講孫猴子呢？”

聽見孫猴子，弘哥兒眼睛都亮了：“娘，你不知道，他不喜歡人家叫他孫猴子，要叫他大圣，他可厲害了，一個筋斗能翻十萬八千里呢。”

“哇，這么遠啊。弘哥兒知道十萬八千里有多遠嗎？”

“我問了乳娘了，她說比洛城到京都還要遠呢。”

聞言我和乳娘都笑了起來。

“弘哥兒可知，我們身邊也有一個人能翻這么遠呢。”

弘哥兒興奮起身，張望四周：“是誰？是娘嗎？”

我將他拉至懷中：“不是娘，是爹。爹爹昨日一個筋斗翻了十萬八千里去了遠方，只留下原形在這邊。等一下弘哥兒要是看到爹爹躺在地上不動了，那時因為爹爹的神識走遠了呢。”說完，乳娘和我都有些沉默，不知能不能將弘哥兒騙過。

不料弘哥兒聽得用手捂住張大的嘴，一雙小鹿眼圓溜溜地轉：“爹爹太厲害了，我要看爹爹原形，我要看。”說完更是興奮地直拍手。

我和乳娘對視一眼，看著弘哥兒這開心的樣子，我又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頭：“當然要給弘哥兒看，到時候娘還要請很多人來，大家一起看，看七天七夜呢。”

“好耶！會有小蝶妹妹嗎？娘把小蝶妹妹也請來好不好。”

“當然會有小蝶，不過這次你可不準逗哭她了，她娘這次也會來，你小心被文阿姨懲罰哦。”

聽到“文阿姨”三個字，弘哥兒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我自是不會逗哭小蝶妹妹的，上次我只是想給小蝶妹妹看蝴蝶的，誰知她就哭了。”

“那你也得給人家看真正的蝴蝶呀，讓人家看毛毛蟲算怎么一回事。”想到這里，乳娘和我又笑了。

談笑間，小桃紅挑開簾子，說廚房把飯端來了，我和弘哥兒穿鞋下了榻，移步到圓桌讓下人上菜。

一碗白粥，一碟油麥炒牛柳，幾片煙熏火腿，一碗雞子羮，再配上幾塊杏仁酥，給弘哥兒熱了一碗牛乳，娘倆你一口我一口吃得不亦樂乎。

吃飽喝足后，弘哥兒和我有些犯困，但此刻我也不能多休息，還有很多事待處理，只讓奶娘將弘哥兒帶側間去休息。

見白云回來，我便也打起精神：“桃紅，你去將我的孝衣取出來，九月了，現在洗也不好晾干，就在太陽底下曬曬，晚間取回來用香草熏了，大抵就可以了。”

桃紅應了便進里間翻找，我讓白云扶我起身走到梳妝臺。看著水銀鏡里的自己，依然美貌，夠了。笑了笑，讓白云用帕子擦掉花鈿和唇脂；將上挑的眉尾擦掉畫平，留下一點圓潤的弧度；用桃紅色胭脂輕輕涂抹在眼角和眼下，面色再白上三分，剛剛好，李婆子派人來說：“家主抬回來了。”

我?guī)习自疲阃皬d走去。

還未入廳，我便遠遠聽見陣陣哭聲，下意識放慢了腳步，走進前廳的時候，所有人目光都看過來。我腳步遲緩，慢慢走向李渝，臉上裝滿了難以置信，最后在拉開蓋在李渝身上的白布時，成功流下了眼淚。

李渝的臉失去血色變得蒼白；那雙讓我后悔難受的琥珀眸子再也不會看向我；能將我的心打入萬丈深淵的雙唇也不會再開合；感受到他軀體的冰冷，我眼淚不由自主溢出，結束了，難堪的一切結束了。最后撲在李渝身上大哭一場，為過去，為未來。

發(fā)泄夠了，爾后緩緩起身，待弘哥兒見了最后一面之后，讓李富貴，將他穿好壽衣，放棺槨里去吧。李富貴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道：“弘哥兒來的時候，你們誰都不許哭，只說是家主像孫猴子翻了筋斗出遠門了，這不過是家主的原形罷了。”眾人聞言，再度點了點頭。

白云上來攙扶我，眾人說著夫人保重，我應了，緩步回了院子。

回了院子，我便讓白云去叫乳娘把弘哥兒帶去前廳，隨后讓白云把府中家丁奴仆的冊子找出來，我要擬好遣散人員的名單。

桃紅將孝衣掛院子曬好后，進來為我倒了一杯茶。我徐徐喝了，看向她：“桃紅以前是跟著家主的吧，難過嗎？家主死了。”

桃紅恭謹站在一旁，低頭答到：“也不算跟著家主，我十二歲賣身進府，就當了少爺的門房，但也不是貼身丫鬟，少爺萬事都是李華跟著，也用不上我。后來夫人嫁進來，住進這個院子，我就成了夫人門房了。家主死了，大家自然都是傷心的，但也數不上有多特別。”

我笑了笑，放下茶杯，不再說話，桃紅見我無甚反應，也只伏了伏身，下去了。

是啊，這個世上又有多少人，會為了李渝這個人的逝去感到真心實意地難過呢？愛他的婆婆走了，他愛的人也先他一步，這世上，竟無再牽掛他的人，何其可悲啊。想到這里，我對他的怨念，竟似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