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棵桑樹
- 寄世歌
- 第三風
- 4150字
- 2019-08-10 20:02:21
簡容接著跟韓濟說了一下自己的發現。韓濟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陣法,不過他認同簡容的判斷。
三人休息了一夜,第二天等洪水一退就出發了。
韓濟的腿受了傷,走路都要人攙扶,因此三人的進度又慢了不少。越往前走,可能是地勢上升的緣故,洪水淹沒的高度越小,最后大概走了三四天,洪水就已經波及不到這里了。
沒有了洪水的干擾,他們白天就可以整日行走了,大概又走了一天半,他們來到了一處沙漠。
沙漠里的細沙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一種不真實的淡黃色光暈。簡容抓起一把細沙,帶點溫熱的沙子從他手中慢慢地流淌下來,他心里不禁佩服起這個陣的布陣之人。
他們在沙漠里走了許久,但是夜晚一直沒有來臨,沙漠里仍然是一片亮眼的顏色。他們于是就地休息,休息好了又繼續走。如他們這般,累了就休息一陣,休息完后又繼續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他們都有些精神倦怠之時,他們終于看到了一點希望。
一塊四四方方的白沙地突兀地出現在眾人眼中。
四周都是漫無邊際的黃沙,只有這四四方方的一小塊地如銀屑鋪就,一下子就吸引住了眾人的目光。
那地上泛著細碎而柔和的白光,純凈得仿佛不摻一點雜質。就在白沙地中央,并排長著三棵高大的桑樹,桑樹上面懸著七個緩緩轉動的巨大光球,七個光球又各自射出不同顏色的光線,最后在天空的極高處形成一個亮白色的圓圈。
簡容道:“我們在天上看到的太陽恐怕就是那個白色的玩意兒了。”
韓濟點頭道:“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陣法,布置這個陣的人真可謂心思精巧。”
簡容朗聲笑道:“就是心思太精巧,所以處處要加以穿鑿,殊不知布陣之人留下的痕跡越多,所留下的破綻也就越多?!?
韓濟道:“不過要是沒有十足的本事,也難以看出這里的破綻,說到底還是簡兄弟心思靈慧,才識過人。”
簡容道:“韓大哥太抬舉我了?!?
他這韓大哥,是滿心里喜愛他,所以夸起他來一點也不吝嗇,他雖然臉皮厚,但是經常被這么夸也有點不好意思了。
於陵括剛想抬腳走進去,簡容忙攔住了他,道:“先別進去?!?
於陵括道:“為何?”
簡容冷靜說道:“這個地方在這片沙漠中如此顯眼,如果貿然進去,恐怕會被布陣之人算計?!?
他說完,就從外面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扔了進去。眾人看著那沙子剛進入白沙地的范圍,落下的速度一下子就緩了下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咔擦聲過后,那些沙子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化為齏粉。
韓濟目瞪口呆道:“這要是人進去,那不也……”
那不也化為齏粉,和剛才扔進去的那些沙子的下場一樣。
簡容雖然猜測過這里可能會被布置下機關,但是沒想到這兒會是這么兇險的一個所在。而且,他現在還完全摸不透這里是怎么回事。
不過小心總是沒錯的,剛才也幸虧他存了這個小心。
他順著著白沙地邊緣走了幾步,道:“韓大哥,我從這邊走,你從那邊走,到時候我們在另一邊回合,你記下所走的步數,到時候告訴我?!?
韓濟點頭道:“嗯。”然后又問:“簡兄弟你可是有破陣之法了?”
簡容道:“現在還不敢說,只有算過之后才能確定?!?
雖然簡容說是不確定,但是韓濟心里卻隱隱升起一股飽滿的信心來,他相信簡兄弟的才能。
二人匯合后,韓濟告訴了簡容自己所走的步數,簡容于是在沙地上坐了下來,拿出自己的向坤儀,開始專心致志地算了起來。韓濟則在一旁看得專心致志。
這次他花的時間遠比他上次在石頭山上花的時間長,他額頭都滲出了細微的汗水。
半晌,他似是泄氣一樣把向坤儀往地上一扔,焦躁道:“不行,這樣根本算不出來。還缺點東西?!?
陣法的主體是八位與五行,這二者既相互獨立又相互影響,由此千變萬化包羅萬象。而把所有這些元素融會于一體的就是氣。氣在陣中周行不殆,是聯系這些元素的媒介,有了氣,才使得整個系統萬物并作生生不息,可以說,有氣陣乃活,無氣陣乃死。前人花了大量的時間心血來研究氣在陣中的運作,因為只要掌握了氣的運作,陣也就不攻自破。最后,前人們發現,氣在陣中的運作也并非沒有規律可循,它在陣中是有根據點的,也即人們所說的陣眼,作以吐舊納新之用。這陣眼也是整個陣的命脈,陣眼破則陣破,所以對于這種沒有陣門的傷陣,破陣須先找陣眼。而要找到陣眼,又先要找出八位與五行在陣中的具體分布情況,再結合它們的運動軌跡以及外界環境,加以計算,方能得出陣眼所在。
他現在的處境便是,他缺少一個計算陣眼所在的關鍵性東西——天時。
在這里,任何時候都如同白晝,時間變得非常模糊。他本來想試著用別的方法推導出天時,但發現根本行不通。
韓濟一直在他旁邊看著,當然知道他所說的缺點東西是指什么,他愁道:“這里晝夜不分,難以算出天時,現下可如何是好?”
簡容皺眉道:“只要是陣,不管布置得多巧妙,總會有破綻可循。我就不信找不到它一點蛛絲馬跡。”
他說話的氣息都有點急促了,韓濟見狀道:“簡兄弟,你不如先休息一下,養一下精神,破解之法可慢慢圖之?!?
簡容嘆了口氣道:“也好?!闭f罷就直接躺倒在沙地上。
他在沙地上一遍遍想著自己剛才的算法,不由又有點煩躁起來,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不知過了多久,韓濟推他起來,然后將水袋遞給了他,他搖搖那只剩下半袋子的水,喝了幾口又將它遞與韓濟。
“這袋水喝光,我們就要原路返回了?!?
簡容輕輕嗯了一聲,坐在那里像是看著沙漠的遠處,又像是什么也沒看。他呆坐了許久,身上有些乏力,于是雙臂一張,又仰倒在了沙地上。
他看了一會兒懸在那三棵桑樹上的七個光球,就把臉偏向一邊,正好瞧見靜坐在不遠處的於陵括。
他想起於陵括之前只要沒事就會這樣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他有時候實在閑得無聊,就直接忽略掉他身上那股冷淡的氣場跟他扯東扯西,可這個沉默的青年既沒有叫他住口也沒有回應他,依舊坐得穩如泰山,也不知道他聽進去自己的胡話沒有。
此刻,於陵括在看著沙漠遠處發呆,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簡容叫了他一聲:“於陵大哥。”
於陵括轉過頭來。
簡容垂眼想了片刻才道:“於陵大哥,你的仇家能布下這么厲害的陣來困住你,可見不是泛泛之輩。說不定你的仇家還會派人在九曜臺這附近監視,所以出去之后你要加倍小心才好?!?
於陵括微一點頭,道:“多謝。”
簡容笑道:“我只不過動動嘴皮子而已,哪有什么值得謝的?真要說謝,也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
於陵括又不作聲了。
簡容想,這人可真是寡言少語。
天上還是一片亮堂堂的,簡容用手背遮了下眼睛,自語般吟道:“桑葉莫莫,彼其可掇,歌以采之,喂我春蠶;桑葉蓁蓁,彼其可纈,蠶已大眠,吐絲娟娟;桑葉萋萋,彼其可袺,鄰有智叟,勿窺我房……”
韓濟奇道:“你這唱的是什么?”
簡容道:“這是以前我的一個老師給我講的一個故事,今天看到桑樹突然就想起來了?!?
韓濟問:“什么故事?簡兄弟說出來我也聽聽。”
簡容緩緩道:“這故事是說,有相鄰的兩戶人家,都養蠶,但是其中一戶人家養的蠶繅出來的絲怎么也比不過另一戶人家。雖然這戶人家繅出來的絲也是上品了,但就是不如鄰家繅出來的絲輕柔纖長,光滑質韌,且鄰家繅出來的絲近聞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這戶人家百思不得其解,他家里的蠶挑選的都是最好的繭種,給蠶喂的都是最嫩最新鮮的桑葉,而且蠶室也是日日精心照管,那為何他家養的蠶繅出來的絲不如另一家呢?”
簡容頓了片刻繼續說道:“這戶人家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于是他就直接去問了鄰家,問他是否有什么養蠶的秘技。鄰家哈哈笑道,哪里有什么秘技,不過就是普通喂養而已。這戶的人自然是不信,以為鄰家藏私,不肯告訴他養出好蠶的方法。”
“為了探知鄰家養蠶的秘技,這戶人家便在與鄰家共用的墻上打了個洞,日夜窺視。這天晚上,果見鄰家人提著一壺酒走進了蠶室,將酒灑在了桑葉中。這戶人家以為得了秘技,就效仿鄰家以酒桑喂蠶。誰知過了三兩日,他家的養的蠶全都死了。這戶人家心痛不已,就去找鄰家理論。鄰家聽了這此事也是愕然,問他為何要以酒桑養蠶,這戶人家不得已說出了偷窺一事。鄰家撫額嘆道,其繆也哉!原來那天他是喝醉了誤入蠶室,且酒壺早已空了,卻不想這一幕被人窺見,生出后面這些事來?!?
韓濟笑道:“這也是近利心切,反受其害了?!?
簡容卻搖搖頭:“我原先卻不這么看。這智叟盡心盡力地養蠶,結果自己養的蠶繅出來的絲不如鄰家的好,這才相問于鄰家,問而不得,又轉為窺探。他想養出好蠶繅出好絲并沒有過錯,但是為何他的努力最終化為烏有,甚至淪為了一個笑話?”
韓濟沉吟不語,他也答不出這個問題。
“我當時問我的老師,他只說天下萬物或生或死,或榮或衰,都是順應天道,非人力而可強之。逆天道而為,徒遺身殃。”
簡容又想起自己當年的輕狂之語,不禁笑了笑:“我又問,若天道不公呢?難道也要順應天道嗎?老師當時就笑了,對我說,你是不是覺得若是天道不公,人就應該奮起而抗之,以身抗命,雖百死而不辭?我說,難道不是嗎?老師又問我,你看得清天道公與不公嗎?百年前,仲國相繼滅了禹國、北鏡國、明崤國,從而一統北方,結束了北方一百三十年的戰亂,北方百姓從此后不再離亂失所,這似乎就是天道了吧??稍谟韲⒈辩R國、明崤國的百姓看來,他們亡了國、失了家,天道何曾憐憫過他們半分?八十四年前,武烈帝執意將都城遷往和光,并殺了勸阻他的王真、歐陽玐一干大忠臣。遷徙途中,平民疾病奔波而死者達萬余人??梢彩沁@次遷都,才造就了仲朝的長景盛世。你所見所感的只是你此時你自身所傳達給你的而已,正如智叟窺蠶,你所窺的也不過是天道之一角而已?!?
“我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問老師,那我們既然窺不見天道全貌,又如何順應天道呢?老師答道,我之前想這個問題也想了好久,最后想到,大概只有圣人才能順應天道吧。像我們這般,只能順應人道了。盡人事,聽天命,成無愧,敗無悔,如此而已。”
韓濟道重復著“盡人事,聽天命,成無愧,敗無悔”這一句,心有所感。
簡容則想起在那方點著沉水香略微有些昏暗的書室里,老師背對著他負手而立,最后對他說的一句話——將來你要是有了更好的答案,就到墳前告知老朽吧。
他胸口似是積壓了太多的東西,令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于是他嘆了口氣,一下子從沙地上翻身起來:“走,我們該破陣了?!?
韓濟問他:“你有破陣之法了?”
簡容說是。
韓濟又喜又驚道:“你是怎么找到破陣之法的?”之前簡容因為算不出來陣眼位置而焦躁不已,現在卻又變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他不僅萬分好奇了起來。
簡容笑了笑,指著沙地道:“在這地上躺一會兒就找到了?!?
韓濟看著那漫無邊際的黃沙,在白日下綿延成一幅萬古寂靜的長卷,偶有風起,這長卷又似活過來一般。他抖了抖身上的風沙,實在猜不透里面的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