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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閨房記樂

余生乾隆癸未癸未:清乾隆二十八年,即公元1763年。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

因思《關(guān)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于首卷,余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于垢鑒矣。

余幼聘金沙金沙:在今江蘇南通。于氏,八齡而夭。娶陳氏。陳名蕓,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失怙(hù):失去父親。,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蕓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脩脯脩脯:入學時給老師的禮物。無缺。一日,于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一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未乙未:清乾隆四十年,即公元1775年。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閣,余又隨母往。蕓與余同齒而長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鮮衣,蕓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yōu)榧鹤鳎贾浠坌牟粌H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之意也消。索觀詩稿,有僅一聯(lián),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愿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余戲題其簽曰“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余嫌其甜。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蕓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氣,挈老仆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蕓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

至乾隆庚子庚子:清乾隆四十五年,即公元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后合巹(jǐn):古代的一種結(jié)婚儀式。剖一瓠為兩瓢,新婚夫婦各執(zhí)一瓢,斟酒以飲。,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已數(shù)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謂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蕓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廿四日為余姊于歸于歸:出嫁。,廿三國忌國忌:皇帝或皇后的喪期。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余姊款嫁款嫁:為嫁女而款待賓客。,蕓出堂陪宴。余在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zhàn)輒北拇戰(zhàn)輒北:劃拳總是輸。,大醉而臥,醒則蕓正曉妝未竟也。是日親朋絡繹,上燈后始作樂。廿四子正子正:夜間十二點。,余作新舅送嫁,丑末丑末:凌晨三點。歸來,業(yè)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于床下,蕓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蕓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diào)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蕓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暾(tūn):剛升起的太陽。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蕓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余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而歡娛易過,轉(zhuǎn)睫彌月。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受業(yè)于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余,心甚悵然,恐蕓之對人墮淚。而蕓反強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而已。臨行,向余小語曰:“無人調(diào)護,自去經(jīng)心!”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妍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后,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蕓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半多勉勵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余暫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時當六月,內(nèi)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nèi),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樹一株,濃蔭覆窗,人面俱綠,隔岸游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蕓消夏于此。因暑罷繡,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蕓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射覆:一種酒令。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于此矣。

一日,蕓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余曰:“《國策》《南華》《國策》《南華》:《戰(zhàn)國策》《莊子》。取其靈快,匡衡匡衡:漢代東海人,善說詩。、劉向劉向:西漢經(jīng)學家、目錄學家,著有《新序》《說苑》等書。取其雅健,史遷史遷:司馬遷,西漢史學家、文學家,著有《史記》。、班固班固:東漢史學家,修《漢書》。取其博大,昌黎昌黎:韓愈,唐代文學家,因居住在河南昌黎,世稱韓昌黎。取其渾,柳州柳州:柳宗元。宋代文學家,因被貶柳州而亡,世稱柳柳州。取其峭,廬陵廬陵:歐陽修,宋代文學家,江西廬陵人。取其宕,三蘇三蘇:指蘇洵及其子蘇軾、蘇轍,皆為宋代文學家。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賈、董對策:賈誼、董仲舒的策對。賈誼,西漢文學家;董仲舒,西漢儒學大師。,庾、徐駢體庾、徐駢體:庾信、徐陵的駢體。庾信,南朝文學家,著有《哀江南賦》。徐陵,南朝文學家,與庾信齊名,時稱徐庾體。,陸贄陸贄:唐大歷年進士,翰林學士,曾作奏議數(shù)十篇。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蕓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之恐難入彀入彀(gòu):入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悟耳。”余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蕓發(fā)議曰:“杜詩錘煉精純,李詩瀟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余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蕓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姑射(yè)仙子:《莊子?逍遙游》中的仙女。,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于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已。”蕓笑曰:“妾尚有啟蒙師白樂天先生,時感于懷,未嘗稍釋。”余曰:“何謂也?”蕓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白樂天是啟蒙師,余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字何其有緣耶?”蕓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余曰:“卿既知詩,亦當知賦之棄取。”蕓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diào)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余戲曰:“當日文君之從長卿文君之從長卿:文君指卓文君,西漢臨邛富商卓王孫之女,相傳她為司馬相如的琴聲所動,兩人相愛而私奔。,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復相與大笑而罷。

清斯濯纓,濁斯濯足。

余性爽直,落拓不羈;蕓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蕓兩頰發(fā)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蕓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nèi)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戲之耳。”蕓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

鴻案相莊鴻案相莊:指夫妻相敬如賓。《后漢書?梁鴻傳》載,梁鴻妻孟光每次吃飯必對梁鴻舉案齊眉,以示恭敬。廿有三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nèi),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并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蕓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欽?

是年七夕,蕓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于我取軒中,余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zhí)朱文,蕓執(zhí)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蕓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云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幾,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七月望:七月十五,舊稱中元節(jié)。,俗謂之鬼節(jié),蕓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云如晦。蕓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余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于柳堤蓼蓼(liǎo):一種水草。渚間。余與蕓聯(lián)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后,愈聯(lián)愈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蕓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蕓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余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蕓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云開,一輪涌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唯聞河灘有只鴨急奔聲。余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蕓膽怯,未敢即言。蕓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悚,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蕓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蕓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閑人,于將晚時,偕蕓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道,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shù)里,炊煙四起,晚霞爛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臺大憲行臺:巡撫出巡時的駐所。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亭中,席地環(huán)坐,守者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蕓曰:“今日之游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憶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jié)隊而游,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義子,以故余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蕓最和好。王癡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余居外,而俾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計也。余笑曰:“俟妹于歸后,我當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來此,與嫂同榻,不大妙耶?”蕓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飲馬橋之倉米巷,屋雖宏暢,非復滄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誕辰演劇,蕓初以為奇觀。吾父素無忌諱,點演《慘別》《慘別》:明初建文帝因城破出走的故事,亦作《慘睹》。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余窺簾見蕓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nèi)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蕓一人支頤獨坐鏡奩之側(cè)。余曰:“何不快乃爾?”蕓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斷腸耳。”俞與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坐于此耶?”蕓曰:“俟有可觀者再往耳。”王聞言先出,請吾母點《刺梁》《后索》《刺梁》:清代戲曲家朱佐朝《漁家樂》傳奇中的一折,講漁家女鄔飛霞刺死梁冀替父報仇。《后索》:清代戲曲家姚子懿《后尋親記》傳奇中的一折。等劇,勸蕓出觀,始稱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之側(cè),每年春日必挈蕓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蕓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余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宣州:今安徽宣城。白石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難多得。”王曰:“嫂果愛此,我為拾之。”即向守墓者借麻袋一,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

蕓且揀且言曰:“我聞山果收獲,必藉猴力,果然。”王憤撮十指作哈癢狀,余橫阻之,責蕓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歸途游戈園,稚綠嬌紅,爭妍競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蕓叱曰:“既無瓶養(yǎng),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余笑曰:“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擲花于地,以蓮鉤蓮鉤:舊時女人的小腳。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蕓笑解之而罷。

蕓初緘默,喜聽余議論。余調(diào)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fā)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食芥鹵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鹵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蕓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嘗耳。”余曰:“然則我家系狗竇耶?”蕓窘而強解曰:“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啖之。腐不敢強,瓜可掩鼻略嘗,入咽當知其美,此猶無鹽無鹽:傳說姓鐘離名春,因系齊國無鹽邑人而得名,貌丑而有德,齊宣王立為王后。貌丑而德美也。”

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蕓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嘗之。”以箸強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蕓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昧。余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蕓曰:“情之所鐘,雖丑不嫌。”

余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妝催妝:一種古代婚禮儀式。正式婚禮之前,男方向女方送的新娘用品。時偶缺珠花,蕓出其納采納采:一種古代婚禮儀式,相當于現(xiàn)代的訂婚禮。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蕓曰:“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而于破書殘畫反極珍惜之。書之殘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匯訂成帙,統(tǒng)名之曰“斷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棄余集賞”。于女紅中饋中饋:古代婦女在家主持飲食之事。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蕓于破笥笥(sì):盛飯或衣服的方形竹器。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

其癖好與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余嘗曰:“惜卿雌而伏,茍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蕓曰:“此何難,俟妾鬢斑之后,雖不能遠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靈巖虎阜:今蘇州虎丘山。靈巖:靈巖山,在今江蘇吳縣。,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平山:山名,在揚州邗江。,盡可偕游。”余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難。”蕓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余曰:“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蕓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余笑曰:“幼時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蕓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藉神力,盍繪一像祀之?”

時有苕溪苕(tiáo)溪:水名,在今浙江無興。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fā),奔馳于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于左,懸之內(nèi)室,每逢朔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后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誰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兩人癡情,果邀神鑒耶?

遷倉米巷,余顏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蕓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墻高,一無可取,后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景,時切蕓懷。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張士誠:元末泰州人,曾起兵反元,自稱誠王。后降元,為明將所俘,自縊死。王府廢基也。屋西數(shù)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蕓神往不置,謂余曰:“自別滄浪,夢魂常繞,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愿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蕓曰:“恐堂上不許。”余曰:“我自請之。”

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后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余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于是稟知吾母,挈蕓居焉。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yè),知余夫婦避暑于此,先來通殷勤,并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蕓作鞋報之,始謝而受。

時方七月,綠樹蔭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蕓垂釣于柳蔭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lián)吟,有“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于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蕓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蕓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植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嘆!

時方七月,綠樹蔭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

離余家半里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洞庭君祠:祭祀太湖之神的廟宇。,俗呼水仙廟。回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神誕:太湖之神誕辰日。,眾姓各認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以較勝負。日唯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于瓶花間,名曰“花照花”。花光燈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事者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觀者如蟻集,檐下皆設欄為限。余為眾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歸家向蕓艷稱之。蕓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為辮,添掃蛾眉,加余冠,微露兩鬢,尚可掩飾,服余衣,長一寸又半,于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蕓曰:“腳下將奈何?”余曰:“坊間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蕓欣然,及晚餐后,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余慫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xiàn)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

蕓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挽之,悄然徑去。遍游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或問何人,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后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于所設寶座后,乃楊姓司事者之眷屬也。蕓忽趨彼通款曲通款曲:搭話、閑聊。,身一側(cè),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爾!”余欲為措詞掩飾,蕓見勢惡,即脫帽蹺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與愕然,轉(zhuǎn)怒為歡,留茶點,喚肩輿送歸。

吳江錢師竹病故,吾父信歸,命余往吊。蕓私謂余曰:“吳江必經(jīng)太湖,妾欲偕往,一寬眼界。”余曰:“正慮獨行踽踽踽踽(jǔ):獨行貌。,得卿同行固妙,但無可托詞耳。”蕓曰:“托言歸寧。君先登舟,妾當繼至。”余曰:“若然,歸途當泊舟萬年橋下,與卿待月乘涼,以續(xù)滄浪韻事。”

時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涼,攜一仆先至胥江胥江:在蘇州西南,相傳因伍子胥而得名。渡口,登舟而待。蕓果肩輿至。解維出虎嘯橋,漸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蕓曰:“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中能見此者!”閑話未幾,風搖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畢,歸視舟中洞然,急詢舟子。舟子指曰:“不見長橋柳蔭下,觀魚鷹捕魚者乎?”蓋蕓已與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蕓猶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羅衫汗透矣!”蕓回首曰:“恐錢家有人到舟,故暫避之。君何回來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萬年橋下,陽烏陽烏:太陽。猶未落也。舟窗盡落,清風徐來,紈扇羅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橋紅,煙籠柳暗,銀蟾銀蟾:月亮。欲上,漁火滿江矣。命仆至船梢與舟子同飲。船家女名素云,與余有杯酒交,人頗不俗,招之與蕓同坐。

船頭不張燈火,待月快酌,射覆為令。素云雙目閃閃,聽良久,曰:“觴政觴政:酒令。儂頗嫻習,從未聞有斯令,愿受教。”蕓即譬其言而開導之,終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罷論,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蕓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無乃勞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罵我耶!”蕓出令曰:“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素云量豪,滿斟一觥,一吸而盡。余曰:“動手但準摸索,不準捶人。”蕓笑挽素云置余懷,曰:“請君摸索暢懷。”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無意間耳,擁而狂探,田舍郎之所為也。”

時四鬢所簪茉莉為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戲曰:“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作惡。”素云不禁握拳連捶曰:“誰教汝狂嗅耶?”蕓呼曰:“違令,罰兩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罵我,不應捶耶?”蕓曰:“彼之所謂小人,蓋有故也。請干此,當告汝。”素云乃連盡兩觥,蕓乃告以滄浪舊居乘涼事。素云曰:“若然,真錯怪矣,當再罰。”又干一觥。蕓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擊小碟而歌。蕓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

余又與素云茶話片刻,步月而回。時余寄居友人魯半舫家蕭爽樓中,越數(shù)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蕓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于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蕓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詳告之,魯大笑,釋然而去。

乾隆甲寅甲寅:清乾隆五十九年,即公元1794年。七月,余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艷稱新人之美,邀蕓往觀。蕓他日謂秀峰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峰曰:“然則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乎?”蕓曰:“然。”從此癡心物色,而短于資。

時有浙妓溫冷香者,寓于吳,有《詠柳絮》四律,沸傳吳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吳江張閑憨素賞冷香,攜柳絮詩索和。蕓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癢而和其韻,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zhuǎn),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蕓甚擊節(jié)。

觸我春愁偏婉轉(zhuǎn),撩他離緒更纏綿。

明年,乙卯乙卯:清乾隆六十年,即公元1795年。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蕓游虎丘,閑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請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間,頗知文墨。有妹文園,尚雛。余此時初無癡想,且念一杯之敘,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個中,私心忐忑,強為酬答。因私謂閑憨曰:“余貧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閑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園答我,席主為尊客拉去,我代客轉(zhuǎn)邀客,毋煩他慮也。”余始釋然。

至半塘,兩舟相遇,令憨園過舟即見吾母。蕓憨相見,歡同舊識,攜手登山,備覽名勝。蕓獨愛千頃云高曠,坐賞良久。返至野芳濱,暢飲甚歡,并舟而泊。及解維,蕓謂余曰:“子陪張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諾之。返棹至都亭橋,始過船分袂。歸家已三鼓,蕓曰:“今日得見美麗韻者矣,頃已約憨園明日過我,當為子圖之。”余駭曰:“此非金屋不能貯,窮措大豈敢生此妄想哉?況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外求?”蕓笑曰:“我自愛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蕓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贏吟輸飲為令,終席無一羅致語。及憨園歸,蕓曰:“頃又與密約,十八日來此結(jié)為姊妹,子宜備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釧曰:“若見此釧屬于憨,事必諧矣。頃已吐意,未深結(jié)其心也。”余姑聽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見余有羞色,蓋翡翠釧已在憨臂矣。焚香結(jié)盟后,擬再續(xù)前飲,適憨有石湖之游,即別去。蕓欣然告余曰:“麗人已得,君何以謝媒耶?”余詢其詳,蕓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屬也,頃探之無他,語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舉,真蓬蒿蓬蒿:蓬草蒿草,指貧賤之人。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愿彼此緩圖之。’脫釧上臂時,又語之曰:‘玉取其堅,且有團注1不斷之意,妹試籠之以為先兆。’憨曰:‘聚合之權(quán)總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難者必冷香耳,當再圖之。”余笑曰:“卿將效笠翁笠翁:李漁(1611—1679),號笠翁,清代戲曲家。《憐香伴》為李漁戲曲作品,演妻為夫娶妾事。之《憐香伴》耶?”蕓曰:“然。”自此無日不談憨園矣。后憨為有力者奪去,不果。蕓竟以之死。

注1:團(luán):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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