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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墳頭伏尸

天低,空寂的原野更顯低沉,枝椏糾結(jié)的樹梢直接刺破天空,真可謂“離天三尺三”。

云暗,灰蒙蒙的像蓋了一塊沒有絲毫縫隙又慢無表情的幕布,令人窒息發(fā)狂。

風(fēng)急,天地一籠統(tǒng)形成一個巨大的風(fēng)箱,到處呼呼作響,高坡、路口凹凸處尤其強勁,像老天龍顏震怒,天威降臨下“臣子”們只有瑟縮發(fā)抖的份兒。

雪停,只有零星的雪花無聊的隨風(fēng)凌亂起舞,聊以懷戀昨晚前夜鵝毛大雪的盛況。

今天本來就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大年初一,積雪深厚的公路上又鋪了一床又厚又軟的棉被,所以難見行人蹤影。偶爾出行的車輛像一些笨重的“甲殼蟲”慢慢爬行。一只閃著靚麗三色光的“甲殼蟲”拐上了狹窄的鄉(xiāng)村公路。

貝小藝用手擦開車窗上面的水汽,外面的景物清晰了很多,心靈像打開了一扇窗,一種欣喜愉悅呼之欲出。

那片廣闊的大地被雪覆蓋成的潔白,又渲染著心靈安詳純潔。回首那些黝黑的車轍冷酷無情的把雪白撕裂成兩條平行的黑線,令人惋惜無奈。她收回目光從側(cè)面看著副駕駛上的辛大明雙眼微閉面色平和舒適的靠在椅背上。

“哎,老竇,你看辛隊氣定神閑,哪像去破案,像走親串門。”貝小藝看著辛大明背影,偏過頭對身邊的竇立勇悄悄的說。

“小孩好奇吧?”沒等竇立勇搭腔,駕車的古玳聽到了,“記住啊,這是辛隊的習(xí)慣?!?

面對這個剛剛工作不久的女警,古玳一般都是拿著架子說話的。架子是中國的一種文化,端好了,人精神飽滿,氣宇軒昂;端不好,會成為笑柄,淪為人們口誅筆伐的“臭架子”。

古玳從警有三年,原來在臨市做刑警。他的上司,在古玳眼里是那種只會做官不問業(yè)務(wù)的人,對上獻媚對下驕橫,古玳心中非常反感。時間長了,言談舉止中不免表露出來,俗話說:言多必失。

后來有一起案子古玳掌握了線索,并快速破案,結(jié)果最后功勞的帽子卻扣到上司的一個親戚頭上。甜棗放到別人碗里,板子卻經(jīng)常有意無意的打在自己屁股上,好好的做個刑警竟有些奢望。有了這個思想疙瘩以后,古玳信心備受打擊。

偶然的機會,到省里觀摩了一次現(xiàn)場會,正是大名鼎鼎的辛隊主講,小伙子從辛隊的言談舉止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所以想方設(shè)法調(diào)到了本市,比貝小藝早來兩個月,雖然都是剛來不久的新人,他這個架子在貝小藝這個新兵面前只要有機會就會支起來。

似乎聽到了他們的拌嘴,辛大明微微睜了下眼,“我在想這個案子有點意思……”

本想回擊古玳幾句,現(xiàn)在聽辛隊說案子有意思,貝小藝反而覺得辛隊這句話有意思,便不再說話,放過古玳一回。

“其實也沒什么,被害者叫李祥,據(jù)說是個傻子,發(fā)生的時間,什么日子?昨晚大年夜,今天大年初一。這案子還沒接手,已經(jīng)過了一年。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呢!”辛大明說話的語氣像平緩溪水流淌。

貝小藝不禁莞爾,聽老竇說過辛隊這人喜歡思考,思路好比蚯蚓“上食埃土,下飲黃泉”,不著邊不著沿的全是彎彎繞兒。

第一次隨著出現(xiàn)場,馬上領(lǐng)教了,案子還沒入手,他已從外圍開始琢磨,像極了一個做面包的大廚,沒出爐,聞著味已經(jīng)猜測它的形狀、柔軟程度是否吃到人的嘴里能香甜可口。老竇跟著辛隊有十多年了,自然是了解辛隊的。

可是大年夜發(fā)生案情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好比一個人突然發(fā)病,不可預(yù)知,病來如山倒嘛!不過古玳和后排坐著的竇立勇都沒有沒有吱聲。

辛大明說完,略一回頭,“家里人都好吧?老人身體挺好吧?”

“……都挺好,挺好的”,挨著貝小藝坐著的竇立勇略帶苦澀的說道,“回到家的時候5點多了,一家人都在等著我,剛端上餃子,就接到了小貝的電話。本想過個平安年,沒想到又出了案子?!?

接著話題一轉(zhuǎn),“你們夠辛苦的,昨晚值個夜班不說早晨就來了命案。畢竟我還能回老家團聚一下!”

刑警這碗飯就是這樣,案子就是天,普通人應(yīng)盡的義務(wù)比如孝敬父母、陪伴妻女等等在刑警身上就要縮水或者變形。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或者叫“選擇”。還不能“訴苦”,必須像青蛙一樣憋著,要不肯定會有人議論:“誰讓你干刑警呢?要么不干!”是啊,哪行哪業(yè)都有各自的無奈,就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大家沉默了一下,還是年輕人沒有那么多的滄桑感悟,貝小藝很快回到了現(xiàn)實,“老竇,我們已經(jīng)知道案情大概,再向你通報一下,今早6點20分,接110報警,本縣李官村發(fā)生一樁命案,在村西大堤里黃河邊的壩石堆旁發(fā)現(xiàn)一名死者,是個傻子名叫李祥,其它情況不詳。法醫(yī)小王他們提前半小時已經(jīng)趕了過去?!?

“這個……這個村我知道,離我老家有15里的路程。這幾年發(fā)展很快,有幾個搞注塑機的小工廠在我們這一帶很有名,前莊后村的不少人都去打工。另外李官村還是本縣小農(nóng)水工程的示范村,年前市人民報還專門報道過。”

竇立勇擦了擦車窗扭頭向外,“你們看!地頭上那些半米高的方形建筑就是灌溉口,需要澆地時直接把水管接進去就能灌溉,這就是小農(nóng)水工程。”

透過有些模糊的車窗玻璃,可以看到公路兩邊耕地的地頭上每隔50米就有一座半米高的正方形的柱體挺立在田間,像一個個矮人族的士兵堅定的守護著這片白雪覆蓋的原野。

“送水到地頭,真是利民工程?!必愋∷嚫糁嚧安A蛲饪粗?,忽然心思一動,“古玳神探,前面地里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墳?zāi)梗俊?

果然,路邊的一塊地里有很多墳?zāi)?,白雪覆蓋像鼓鼓的大饅頭,稀稀落落的分散著,遍地的紙灰偶爾飛起一片,陰森森涼颼颼似乎一個無可名狀的東西無形中向你襲來。最扎眼的是那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墓碑,黑色的碑身,金色的碑文,遠看像一個個高矮不同的有些怪異的人,戴著雪白的斗笠,三三兩兩靜靜的站立著,如果靠近它們,會不會突然將你環(huán)抱?陰陽相隔的地方,如果沒有足夠的膽兒,最好不要來這種地方,尤其天黑以后。

竇立勇呵呵笑了,卻沒吱聲。

“那……我就簡單說說?!惫喷榕d致很高,拿腔作調(diào)的說:“近幾年由于耕地比較緊張,我市西北地方的農(nóng)村一般集中拿出一塊地作為墳塋地,也叫公墓。每家的墳塋地都在自家的田里,既能種植,又能祭祀?!?

“‘醉翁之意不在墳?zāi)埂?!”古玳回看了一下貝小藝,不懷好意的笑著,“?jù)我們掌握的資料,李官村距離縣城約80里路,需右拐4個彎兒,剛才接上老竇的時候正好是第四個右拐彎兒?,F(xiàn)在看里程表,路途是83公里,這些墳?zāi)挂欢ㄊ抢罟俅宓墓?。還有一個小細節(jié),剛才的墳塋地中有一個特別高大的墓碑,上面寫著“先考李得兆”字樣,資料上說李官村98%都是李姓,加上剛才處處可見的小農(nóng)水工程,那就是李官村到了!考我?你還嫩點!”

“行啊……,小子!壓過我這‘地頭蛇’了。不過我看你皮癢癢,讓你學(xué)我!”好多年了,竇立勇說話前總要結(jié)巴一下,他揮了揮拳頭眼里露出贊許的神情。

“切!看看這個村西后面隱約可見的大堤就知道是李官村。還用考慮多少路,拐幾個彎?資料上說的清清楚楚李官村背靠大堤。一個墓碑刻著李姓就是李官村?”面對古玳的輕視,貝小藝咄咄不休的反擊,回應(yīng)這個尾巴翹上天的古玳。

村莊的西部遠處,隱隱約約的黃河大堤橫亙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宏偉壯觀,案發(fā)地李官村就在眼前。

遠遠看到幾個人站在路口,沒等車停穩(wěn)車窗全部落下,一張很淳樸的臉湊了上來,笑著說:“領(lǐng)導(dǎo)們辛苦了,大過年的這么操勞,值得俺們學(xué)習(xí)啊!剛才過去一波領(lǐng)導(dǎo)了!俺是李官村主任李興華,李書記在大隊部忙著生爐子,讓俺先一步接領(lǐng)導(dǎo)們過去?!边^去的“一波”當(dāng)然是法醫(yī)小王他們。

猛一聽李村長濃郁的地方特色口音,古玳和貝小藝非常好笑,貝小藝趕緊用手捂住嘴巴低下頭去,如果不是覺得不禮貌,肯定要哈哈大笑。竇立勇沒什么感覺,辛大明笑了一下。

辛大明待車停穩(wěn),不緊不慢的下了車,點頭,握手,寒暄把這套禮儀簡單的走一遍。李村長偏瘦,眼睛非常靈活有神,面色白凈,兩顆雪白的大門牙,敦厚的話音兒很足,臉上真心的笑容,像冬天的暖陽。

辛大明不卑不亢的樣子并不是冷落眼前的這個村官,也不是居高臨下。他一直用這樣風(fēng)格對待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官員,這樣做的時候他心里平靜安詳,沒有任何做作的成分。像李村長這樣的笑容和熱情他非常熟悉,這是做官的基本功,不論大官還是小官,尤其是下級面對上級的時候,所以“別拿村長不當(dāng)干部”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或許這個原因,他在市刑警支隊副隊長這個位置上干了將近10年,親朋好友勸他改一改自己的性格,他耳朵里聽的起了繭一直不以為意,他省文物局的一個同學(xué)的勸解可謂語重心長,把曾國潘的語錄都搬了出來,說什么“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辛大明之所以到了瓶頸之處不能進一步升遷,就因為恃才傲物,終究不能成為大器。本以為這些話辛隊能聽到耳里,記到心里,沒想到辛大明只是淡淡一笑,弄的那個同學(xué)目瞪口呆。

“李村長客氣了,帶我們?nèi)ガF(xiàn)場吧?!笨粗逦鞑缓苊黠@的大堤,辛大明心里勾畫去現(xiàn)場的路。

“領(lǐng)導(dǎo)們真是一心為公啊,大過年的,天還這么冷。呵呵呵……。既然領(lǐng)導(dǎo)們忙,那俺給帶路。從村里走吧,順道回去和李書記說一聲。一聽說你們要來,他一直沒閑著在大隊部給領(lǐng)導(dǎo)們忙活辦公室呢?!崩畲彘L說著走到了前面,顯然對于辛大明的工作習(xí)慣已經(jīng)非常清楚。像村長這種級別的干部,肯定是得到了上級領(lǐng)導(dǎo)的特別指示。

進村不久,李村長向另一條路走去。雖然是市郊偏遠的村子,卻是一副欣欣向榮充滿朝氣的樣子,只見村里的路筆直整潔,兩旁有每隔100米就有一盞太陽能路燈,中間是主干道,再通過平整如鏡的水泥預(yù)制的小路四處延伸到各家各戶,像一個神經(jīng)網(wǎng),又像一個“非”字。一眼可以看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在這個村有模有樣卓有成效,相對于有些大城市的偏僻小區(qū),這兒更清新整潔。

主路口處有一棵巨槐,枝椏錯雜粗細參差,古拙黝黑被雪鍍了一層銀白,有一份別致的韻味,給這個村子添了一份深厚的底蘊。難怪現(xiàn)在有些人萌生到農(nóng)村謀一處小院安享余生的想法。

路上濃烈的火藥味還未散去,一年的甘苦和來年的吉祥都在其中浸潤著人們的身心,灰暗糟糕的天氣可以忽略不計。貝小藝掩了口鼻,露出兩只大眼睛四處觀察。一些孩子們歡歡喜喜嬉鬧的熱火朝天,這幾個生人絲毫引不起他們的注意,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玩耍,而他們也全身心投入其中,所以收獲了最大的快樂,大人們看不懂也沒有那樣的快樂,生活的壓力讓每個人像蝸牛背著一個重重的殼前行。

幾個拉呱的眉飛色舞的大人收斂了笑容呆呆木木的看著,心思飛快的人心里已經(jīng)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偶爾過路打扮入時的小伙子則漫不經(jīng)心的偷瞄著貝小藝。

“街上的人不多啊。”貝小藝四處看著。

“大冷天的哪有那么多人?”古玳說。

“這個……,你小子就不知道了吧?”老竇顯得更了解民俗風(fēng)情,“老年人怕冷,年輕人還怕冷?你看那些小孩子們玩的多高興?娘們媳婦的肯定聚在誰的家里拉家常,至于那些打工的青壯年,你猜他們干什么?”

沒想到古玳白了一眼老竇,“大賭傷身,小賭怡情。”

“賭博?”貝小藝瞪起了眼。

老竇沒在乎古玳的白眼,語氣里一絲感慨,“是啊……,現(xiàn)在農(nóng)村出去打工的年輕人,回家過年,手里有了錢,不知道干什么好,只能通過賭博消遣消遣,玩大的扎金花,玩小的斗地主,就是他們的精神追求?!?

貝小藝說:“物質(zhì)生活提高了,精神素養(yǎng)下降了。這可是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經(jīng)常討論的話題。”

“有什么可討論的?一切向‘錢’看唄!”古玳一副老成持重。

“錢當(dāng)然重要,可是什么都圍著錢轉(zhuǎn)那人的素質(zhì)就下降了!”貝小藝大有辯論之勢。

“打住打住,干什么來了?”古玳轉(zhuǎn)向辛隊,“李官村這書記和村長架子夠大的,都跑沒影了!”

貝小藝搖搖頭,“嘿!架子再大,在你面前還不是小巫見大巫,好意思說人家。剛才沒聽李村長說書記忙著給我們整理辦公室嗎,還怪人家?!你瞧,那不是李村長小跑著趕來了嗎?”

從村西頭到大堤約500百米的路程,這條土路是左右?guī)讉€村莊的必走之路,放眼看去,路上布滿是汽車三輪自行車等各種車輛的痕跡,這些痕跡無疑是今早上周圍村民走親串友或者上墳祭奠留下,途中有幾個人的腳印,卻是殘缺不全,被各種踩踏湮滅的面目全非。路上兩道車轍很深,偶爾看到里面散落的羊屎蛋兒。整個路面高低不平,高處積雪已經(jīng)融化,露出黝黑泥濘的地表。像一條斑駁的癩皮狗,禿一塊毛一塊,難免心生厭惡。

“李村長,說說情況吧”。辛大明對剛趕回來有些喘氣的李興華說。

“??!是這樣的,今早晨李德軍到大堤里去放羊,看見傻祥子死在他爹的墳頭上,說腦袋都爛了,他先報告給李書記,李書記又把情況通知了幾個村委,大家商量了一下,趕緊報的案。”李興華眨巴著眼,“俺們都知道規(guī)矩,誰也沒到那兒去看,沒破壞現(xiàn)場。俺村的李木椿協(xié)助派出所的片警小張早在大堤上守著,倆人都挺機靈的。即使沒人守著,現(xiàn)場也破壞不了,大過年的誰會閑到那兒去,天氣這么冷,能凍死狗!”

“發(fā)現(xiàn)死者是什么時間?”

“就今早上不到6點。李德軍到大堤里放羊發(fā)現(xiàn)的,老漢子基本每天都去?!?

“大年初一還放羊?”古玳隨口問。貝小藝停了一下,接著繼續(xù)用相機拍著路面。

“他是個老光棍,最親近的就是那群羊。今早上出來,不是放羊,是擔(dān)心他的羊被昨晚大年夜的鞭炮嚇著,出來放松放松?!崩钆d華笑了一下。

“李祥什么情況?”辛大明邊走邊問。

“就是一個傻子,他爹5年前死了,自己過,在村里混吧,吃百家飯差不多吃遍全村。啥都不會,沒有生活能力。有把子力氣,平時呢,給誰家干點活,誰家就管他頓飯,挺可憐的,村委給他辦的低保。領(lǐng)導(dǎo)您說,誰這么可惡?跟個傻子過不去呢?”

辛大明似乎沒有聽到最后的問話,李興華自己尷尬的笑了下。有些事不該問,就像有些話不該說卻去說,目的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恰如其分的迎奉上級。對于李興華的這個“馬屁”問,辛大明充耳不聞。雖然已經(jīng)大概知道了辛隊的作風(fēng),但積習(xí)難改,平時迎接鎮(zhèn)里甚至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們百試不爽的那一套今天在辛隊面前碰了南墻。

辛大明嘴角笑了一下,并非針對李興華,他全部的精力已經(jīng)扎到了案子之中,像那些坐禪的高僧,已神游于單一卻高遠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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