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黎紛還在床上翻來覆去，也不知是因為下午睡太久還是心里有事兒睡不著。

見到世界多一尺的廣闊，就見到自己多一丈的渺小。黎紛想起了家鄉和許久未聯系過的親人，想起父親、母親、大姐、二姐。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聰明，到了這里卻一文不值了。他們眼里的希望，不過是顆沒有光芒的星星。

從到這里開始，就那么謹小慎微的努力生活和學習。自己拼死拼活來到這里，費盡心思經營著每一絲機會來到這里，可是來了之后呢？上海不是他的家。

第二日一早就要出門回校，兩人醒來的時候，澄一早就走了，她今日要趕火車回南京。黎紛這才知道她還在上學。

澄邈拎著一小包澄一昨天就吩咐傭人準備的零食。這分量看起來不是一人能吃完的。

臨出門還遇著點趣事。有個不知道是哪來的小少爺嚷著要見澄一，不過被澄邈吩咐人攆了出去。二人出了門，還見這少爺灰溜溜的等在門口。想是澄一的追求者，昨日在街上看到了，知道澄一回了上海，今天就追了過來。可惜撲了個空。

黎紛打趣了一句：“真像只老母豬，護崽。”

澄邈哼了一聲也不反駁。

回校后日子并不那么忙碌，大概是大學的新鮮性漸漸失了效，也或許是適應了這種不必十分忙碌的生活，更誠實的說，是半期考過去了，而期末又還遠著。無事時，澄邈就帶著黎紛出去上上茶館。

川人愛茶，更愛茶館。“游觀士女紛如織，茶坊無日無笙歌。”讀過此句，江南的茶館便魂牽夢縈，眼下終于如意了。

茶館名為長安花。琢磨起來還有些意思。一日看盡長安花，一樓飲盡天下茶？茶樓內部并不怎么張狂，素凈淡雅得很。一樓是大廳，桌子卻擺得很少，從木樓梯上去的二樓全是捂得嚴嚴實實的小間。廳內有個戲臺子，專屬于藝者。

澄邈說這家茶館請的說書人大牌得很，一周只來兩次。也是此人有本事，每次一來人都是滿滿當當的。不光是坐滿了，站也是站滿了。

茶樓外面掛著塊木牌，寫明每日的表演。今日不湊巧，聽不了書了。現下大廳已經坐了大半了，二人坐下等著招待過來點茶。“士女紛如織”并無半點夸大，女茶客確實不少。身穿旗袍，手捏團扇的女子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

一見有人坐下，招待趕快過來了。到這兒了才的的確確讓黎紛驚訝了一番，只能迷惑的望向澄邈。澄邈但笑不語，點好了二人的茶和茶點就讓人下去了。黎紛環看一周，更說不出半句話，這店里竟然全是女招待！所謂跑堂小二，居然全為女子！就連算賬的掌柜也是女子！

正驚奇著，后院跑出來個男孩上了戲臺，放上兩個凳子，還給鋪了墊子，又麻利的跑了回去。想是表演要開始了。原來此店還是有招男人，不過都藏在后院賣苦力活。

卻見兩個女子走了上去，一人極為小心的抱著把月琴，另一人就大方了許多的拿著二胡。兩人客客氣氣的面向觀眾打了個招呼，又端端正正的坐在凳子上。

剛好茶送到了，未等黎紛伸手去拿茶壺，女招待就倒好了兩碗茶小心的給放到了二人面前。

戲臺子上的表演開始了，二胡這種樂器蜀地是最青睞的，不過這個二胡跟川劇的蓋板子是完全不同的，不悲不喜也不豪氣。搭上音色柔和的月琴別有一番風味。

抱著月琴的女子開始唱了，吳儂軟語，娓娓道來。清清淺淺的小調子，也勾得人心里絲絲亂麻。姑蘇二字蕩漾在耳邊。

一曲終了，黎紛開始細細品茶。坐在大廳，這茶水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不過從壺里倒出來的茶，黎紛還是第一次喝。川人茶館都是蓋碗茶，就是在家也用蓋碗泡。畢竟有個酷愛飲茶的父親，提起茶黎紛還是略懂一二。茶水微苦，苦后帶有一絲冽，而且淡得很，用來解渴是最好不過，跟這甜膩的桂花糕也勉強配得上。

“如何？”澄邈問道。

“上海茶應多來于蘇浙皖，徽茶聞名天下，茶品自是有擔保的。不過今日這般粗獷的喝，就不論茶味了。館內女茶客不少，戲臺子上也請了女子唱小調，頗有一番儒雅靈秀之風。至于女招待，我只覺得上海人的確風流。”

“這，你，你在想些什么？咱們來得是正規茶館，你怎能把它跟那些情色之地往一處想。”說完澄邈自己的臉都漲紅了。

又飛快望了眼掌柜，繼續道：“要是這些女子自己不站出來，咱們這些人再怎么吆喝也是沒用的。這世道這么亂，對女人又苛刻。她們賣力氣掙錢，人人都不會看輕她們。”

“況且，女招待們又心細，做事情也周到，喝茶也成了賞心悅目的事情。一來茶館的生意更好了。二來，她們也自己養得起家了。”

“這倒是兩全其美，先想出這法子老板也是個奇人。”

“奇人就在你眼前。”澄邈看向了掌柜，眼睛里的得意都要溢出來了。

黎紛看了看這掌柜，女子年紀還很輕。螓首蛾眉，目光灼灼。只穿普普通通襖裙，在認真敲打著算盤。

黎紛拉長一聲:哦。道了句：“難怪。”

澄邈問：“難怪什么。”

他笑瞇瞇的看了澄邈半晌，看得澄邈心里直發毛。果然，不管是再帥氣的臉，只要配上奇奇怪怪的表情，都是猥瑣。

“難怪有的人途經好幾個茶館還非帶我往這跑。我可要問問這掌柜茶里加了什么迷魂湯。”

“唉，你別。”終于找好了借口他又道：“帶你逛茶館，肯定要來全上海最好的，那幾個并無半分特色，白白進去浪費時間。”

黎紛還是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突然站起往老板那邊走。澄邈一直盯著他，飛快伸手都沒抓住他半片衣角。

黎紛走到了柜臺，女子感覺前方有人，抬頭見一客正站在前方。

“客人可是有什么需要。”

“今日第一次來你們茶館，見都是女招待，有些好奇而已。”

這人看著端端正正，還是在話里卻還是瞧不起女人。立清的語氣有些冷淡：“不過是些賺錢養家的平凡人而已。她們又細心，做事也認真。我自然要留下她們了。”

黎紛立刻反應過來，解釋自己并無輕視的意思。“萬事開頭難，您很有魄力。”

見此人誠心夸贊，立清也多說了兩句：“硬著頭皮也得上，女子都不幫女子，誰又能幫得了我們。自古以來女子的地位都卑賤，被迫上了好多枷鎖，現在要是不乘勝追擊，以后就再也拿不下來了。”

“您說得對。”

這邊剛走回來坐下，澄邈就急急忙忙的問：“說了些什么。”

“沒，就是問了下掌柜。怎么才能成芳心縱火犯。”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澄邈瞪了他一眼，一口飲盡杯中茶。卻喝進去了幾片茶葉，茶水又苦又澀，茶葉也在喉嚨口打轉，猛地咳嗽了好幾聲。黎紛真怕他嗆著，趕緊給他拍拍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