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的四十條法則
- (土耳其)艾麗芙·沙法克
- 7677字
- 2019-08-12 10:03:29
艾拉
2008年5月17日,北安普頓
那是一個宜人的春天,廚房窗外有鳥兒啁啾歌唱。艾拉事后曾多次在腦子里回想當天的情景,不是那種過往的片段記憶,感覺上更像是持續中的事,仿佛還在宇宙的某個地方發生。
周六午后,他們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吃著遲來的午餐。她丈夫正拿起炸雞腿往盤子里裝,那是他最喜歡的菜;艾維拿起刀叉當鼓槌在玩,而他的雙胞胎姐姐歐莉則在計算可以吃幾口飯,才不會破壞她每天六百五十卡的節食計劃。至于在附近曼荷蓮女子學院讀大一的珍妮特,則是一邊在面包上涂著奶油起司,一邊若有所思。跟他們同桌吃飯的,還有愛思德阿姨;她正好送她有名的大理石蛋糕來給他們,就順便留下來吃午飯。艾拉等一下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是卻也不急著在這一時半刻離開餐桌,因為最近他們沒有太多機會一家人聚餐,所以她覺得這是大家重新聯絡感情的絕佳機會。
“愛思德,艾拉跟你說了那個大好消息了沒?”大衛突然問道。“她找到一個很棒的工作。”
艾拉雖然是大學英語文學專業畢業,也熱愛小說,但是畢業之后并沒有在這個領域工作很久,只有為婦女雜志編輯幾篇文章,參加一些讀書會,或是偶爾替本地報紙寫寫書評什么的,如此而已。她曾經一度想要成為著名的書評家,但是后來也接受了生活將她帶往其他方向的事實,成為一名勤勞的家庭主婦,照顧三個孩子,還有每天做不完的家務。
倒也不是說她有什么不滿。為人母、為人妻,還要遛狗、理家,這些事情就已經夠她忙的了,也就不必再去賺錢養家。雖然那些跟她一起從史密斯學院畢業的女性主義朋友們,沒有一個認同她的選擇,但是她仍然心滿意足地做全職母親,也對丈夫一個人賺錢就可以養家心存感激。況且,她從未放棄對書本的熱愛,覺得自己仍然是口味廣泛的閱讀愛好者。
可是從幾年前開始,事情有了變化。孩子們長大了,挑明了說他們不像以前那么需要她;艾拉意識到她手邊會有大把的時間,卻沒有人可以照顧,于是也開始認真地考慮去找份工作。大衛也鼓勵她去,但是盡管他們談過很多遍,她卻很少真的出去找機會;而且就算她真的去找了,老板也總是在找更年輕或是更有經驗的人。到后來,因為害怕一再地遭到拒絕,她干脆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然而到了2008年5月,這些年來一直阻礙她找工作的種種障礙卻意外消失了。就在她四十歲生日前的兩個星期,她突然在波士頓一家文學經紀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其實是她丈夫透過一名病患——或者是他的情婦——為她找到的。
“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啦,”艾拉急著解釋,“我只是為一家文學經紀公司兼職看看稿子而已。”
可是大衛似乎很堅持不讓她太看輕自己的新工作。“別這樣嘛,跟他們說,那可是一家知名的經紀公司喲。”他用手肘推推她,敦促她說;可是看她不愿意配合演出,又自己一個人繼續說下去。“那是個很有名望的地方,愛思德!你真該去看看里面的其他助理!全都是剛從頂尖大學畢業的小男生、小女生,只有艾拉是唯一在做了多年的家庭主婦之后又回到職場的!你說,她是不是很棒呢?”
艾拉在心底覺得,她丈夫是不是因為讓她放棄了自己的事業而感到內疚?抑或是因為在外面偷腥?——她只能想到這兩個理由,來解釋他現在何以如此熱衷于她找到工作的事。
大衛依然面帶微笑地總結道:“這就是我所謂的勇敢呀!我們都以她為榮!”
“她本來就是個寶啊。一直都是。”愛思德阿姨用一種濫情的語調說話,好像艾拉已經離開餐桌,永遠都不會回來似的。
他們全都深情地望著艾拉,就連艾維也沒有做什么尖刻的評論,而歐莉也難得有一次關心與自己外貌無關的事情。艾拉強迫自己感激這善意的一刻,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困倦,衷心默禱著有人能換個話題。
她的大女兒珍妮特一定是聽到了她內心的禱告,因為她突然打岔道:“我也有個好消息要宣布。”
所有人都轉向她,臉上散發出期待的光芒。
“史考特跟我決定要結婚了,”珍妮特宣布。“噢,我知道你們要說什么!我們還年輕啦,連大學還沒念完啦,等等等等,但是你們必須知道:我們都覺得已經準備好要向前邁進一大步,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了。”
餐桌上,一陣尷尬的沉默突然降臨,剛剛還籠罩著他們的那股溫情頓時蒸發。歐莉與艾維彼此茫然地互看一眼,手里握著一杯蘋果汁的愛思德阿姨也當場愣住;大衛放下叉子,好像再也沒有食欲,瞇起一雙淡褐色的眼睛看著珍妮特。他眼角原本因為笑容出現了深溝紋路,此刻卻一點笑意都沒有,只見他板著臉、噘著嘴,好像剛剛喝了一大口醋似的。
“很好!我原本希望跟你們分享我的喜悅,可是卻得到這么冷淡的待遇,”珍妮特嘀咕著。
“你剛才說你要結婚了,”大衛說,好像珍妮特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還需要人家提醒似的。
“爸,我知道這看似快了一點,但是那天史考特跟我求婚,我也答應他了。”
“可是,為什么?”艾拉問。
從珍妮特看她的表情,艾拉覺得那不是她女兒預期的問題;她應該要問“什么時候”,或是“準備怎么辦”,不管哪一種問法,都表示她可以開始選購結婚禮服了。可是問“為什么”卻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令珍妮特措手不及。
“因為我愛他啊,我覺得吧。”珍妮特的口氣有點高傲。
“親愛的,我的意思是,為什么這么著急?”艾拉還是問到底。“你懷孕了嗎?還是怎么了?”
愛思德阿姨在椅子上坐立難安,一臉寒霜,怒氣顯而易見。她從口袋里掏出消食片,開始嚼了起來。
“我要做舅舅了,”艾維呵呵笑著說。
艾拉握著珍妮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你可以跟我們說實話的,知道吧?不論如何,我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
“媽,別再說這種話了,好嗎?”珍妮特突然生氣,抽手回來。“這跟懷孕沒有關系。你這樣會讓我難堪。”
“我只是想幫你而已,”艾拉冷靜地答道。她近來發現冷靜是越來越難以達到的心境。
“你是說,用羞辱我來幫我嗎?顯然你覺得史考特跟我會結婚的唯一理由,就是他搞大了我的肚子!你有沒有想過,我要跟這個人結婚,可能純粹只是——我只是說可能而已——只是因為我愛他?我們已經交往八個月了啊!”
此話一出,立刻引起艾拉的嘲諷。“是啊,好像你只要八個月就可以看出一個男人的品格!我跟你父親結婚二十年了,我們都不敢說知道彼此的每一件事。在一段關系中,八個月根本不值一提!”
“上帝只花了六天就創造了宇宙,”艾維笑著說,但是餐桌上每個人的冷眼逼得他閉嘴。
眼見氣氛愈發緊張,皺眉沉思的大衛仍盯著大女兒,“親愛的,你媽媽想說的是:交往是一回事,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爸,難道你覺得我們要永遠交往下去嗎?”珍妮特問。
艾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老實說,我們是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對象。你還太年輕,不應該這么認真地談感情。”
“媽,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珍妮特以漠然的語調說:“我想,你只是把你自己的恐懼投射到我身上而已。可是我跟你說,你在我這個年紀就結婚生子,并不表示我就一定會跟你一樣犯同樣的錯誤!”
艾拉漲紅了臉,仿佛有人甩了她一個耳光似的。她在內心深處想起了她懷珍妮特時的種種艱難,最后還導致早產;珍妮特在襁褓,還有在學步時特別難帶,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所以她才會等了六年之后才又再次懷孕。
“寶貝,你開始跟史考特交往時,我們都替你感到高興,”大衛采取不同的策略,小心翼翼地說。“他人很好。可是誰知道你畢業之后會有什么想法呢?到那個時候,情況可能會很不一樣。”
珍妮特微微點頭,除了假裝默認之外,還有一點別的意味。然后她說:“是因為史考特不是猶太人吧?”
大衛難以置信地翻著白眼。他一直以思想開明、有教養的父親自居,在家里也刻意避免任何有關種族、宗教或性別的負面批評。
可是珍妮特似乎想要追根究底;她轉頭看著母親,問:“你可以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如果史考特是一個名叫亞倫的猶太青年,你也同樣會反對嗎?”
珍妮特語氣尖銳,聲音里充滿了尖酸嘲諷,艾拉擔心女兒心里可能還有更多這樣的情緒涌上來。
“親愛的,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跟你說,雖然你聽了可能會不高興。我知道年輕時談戀愛的感覺有多么美好,相信我,我真的知道;可是跟一個出身背景不同的人結婚,是一場很大的賭注。身為你的父母,我們必須確定你沒有做錯。”
“那你怎么知道你們所謂的對或錯,對我來說也是一樣呢?”
這個問題讓艾拉有些語塞。她嘆了一口氣,按按自己的額頭,好像偏頭痛就要復發似的。
“媽,我愛他呀。對你來說,這個字還有任何意義嗎?你還記不記得這個字?他讓我心跳加速,沒有他,我也活不下去了。”
艾拉聽到自己輕輕地笑出聲。她并不想取笑女兒,真的沒有,但是她的暗笑聲聽起來可能就是一種嘲諷。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覺得極度緊張;她曾經跟珍妮特爭吵過不下數百次,但是今天感覺上卻好像是在跟某種更大的東西爭執。
“媽,你從來沒有愛過嗎?”珍妮特反擊,語氣中帶有一絲的不屑。
“噢,拜托你,饒了我吧!別傻了,別再做白日夢了,好嗎?你實在太……”艾拉的視線投射到窗外,尋找更有戲劇效果的字眼,最后終于脫口而出:“……太浪漫了!”
“浪漫有什么不對?”珍妮特問道,聽起來好像這話冒犯了她。
真的,浪漫有什么不對?艾拉心里在問。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浪漫如此的反感?盡管她無法回答這個在自己腦海邊緣的問題,卻依然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唉呀,親愛的,你是活在哪個世紀?你要記住:女人不是嫁給她們愛的男人;事到臨頭的時候,男人終究還是會選擇成為好爸爸和好丈夫。愛,終究只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甜蜜感覺而已。”
艾拉講完之后,轉頭去看她丈夫;大衛舉起雙手,慢慢地拍著,仿佛身在水底,有水的阻力,同時還定睛看著她,好像他以前從未見過她似的。
“我知道你為什么這樣做,”珍妮特說,“你嫉妒我年輕又快樂,你想要把我塑造成另外一個不快樂的家庭主婦。你想要把我變成你啊,媽。”
艾拉的胃有一種向下沉的奇怪感覺,好像里面放了一塊巨石似的。她是不快樂的家庭主婦嗎?一個困在面臨崩解婚姻里的中年婦女?她的兒女都是這樣看她嗎?還有她丈夫?那朋友和鄰居呢?突然間,她有那種身邊所有的人都在憐憫她的感覺,這種質疑如此的痛苦,讓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你應該跟你媽道歉,”大衛轉向珍妮特,皺著眉頭說。
“沒有關系,我不需要她的道歉,”艾拉沮喪地說。
珍妮特嘲笑地睨視她母親一眼,然后一把推開椅子,將餐巾放到一邊,直接走出廚房。過了一分鐘之后,歐莉與艾維也悄悄地跟著離開,不知道是因為難得一次跟他們的姐姐站在同一陣線,抑或只是厭倦了大人的談話。接著,愛思德阿姨也走了,還一邊用力嚼著最后一顆消食片,一邊喃喃地編造一些蹩腳的借口。
只剩大衛和艾拉還留在餐桌旁,兩人之間陷入一種緊張的難堪,必須面對這種空虛,讓艾拉感到很痛苦,而他們也都知道,這其實跟珍妮特或雙胞胎都沒有關系。
大衛拿起原先放下的叉子,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所以我應該說,你不是嫁給了你愛的人?”
“哦,拜托,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大衛仍然對著叉子說話。“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以為你愛我。”
“我是愛你呀,”艾拉說,可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在那個時候。”
“那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愛我的?”大衛面無表情地問。
艾拉震驚地看著她的丈夫,像是一個從未看過自己鏡中倒影的人,如今卻拿著鏡子放在眼前。她不再愛他了嗎?這是她從未問過自己的問題。她想回答,但是盡管她有這個意愿,卻無話可說。在她內心深處,她知道他們應該擔心的是他們夫妻倆,而不是孩子;可是他們并沒有這樣做,反而一直以最擅長的拖字訣,讓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讓例行的日常生活主宰一切,就這樣懶散地讓時間無可避免的流逝。
她哭了起來,無法遏止這種無止境的悲哀,而且這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她的一部分。大衛露出痛苦的表情,撇過頭去。他們都知道他討厭看到她哭,也都知道她不喜歡在他面前掉眼淚。所幸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救了他們。
大衛拿起電話。“喂……哦,她在。請等一下。”
她打起精神,提高音量,盡量讓自己聽起來精神抖擻一點。“喂,我是艾拉。”
“嗨,我是米歇爾。抱歉在周末還打擾你,”年輕女人嘰嘰喳喳地說。“是這樣啦,史蒂夫昨天要我打電話問你,可是我忘了。請問你是不是已經開始看稿了?”
“喔。”艾拉嘆了一口氣,這時才想起還有工作在等著她。
她在文學經紀公司的第一個任務是看一本由一位不知名的歐洲作家所寫的小說,然后還要寫一篇詳盡的審閱報告。
“你跟他說不必擔心。我已經開始看了,”艾拉騙她。米歇爾是那種野心勃勃又固執頑拗的人,她可不想在第一個任務就把她給惹毛了。
“哦,那太好了!怎么樣?”
艾拉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只知道那是一本歷史小說,以神秘派詩人魯米的一生為藍本——她后來才知道這個人被譽為“伊斯蘭世界的莎士比亞”——除此之外,她對那份書稿就一無所知了。
“喔,讀起來很……很神秘。”艾拉輕輕一笑,希望用個笑話敷衍過去。
可是米歇爾卻是正經八百的。“好,”她斷然地說。“你聽著,我想你要有心理準備,寫審閱報告所需要的時間可能比你預期的要久,尤其是一本像這樣的小說……”
米歇爾喋喋不休的同時,電話里還傳來遙遠的雜音,艾拉可以想見她同時處理著好幾件事——檢查電子郵件,看她旗下某位作者的書評,咬一口鮪魚沙拉三明治,同時還修指甲——還要講電話。
過了一分鐘后,米歇爾突然問:“你還在聽嗎?”
“在啊,我在。”
“好。我跟你說,這里簡直快要忙瘋了。我得掛電話了,只要記住:三個星期之后截稿。”
“我知道,”她堅定地說,希望讓自己聽起來更有決心一點。“我會趕在截稿之前交稿。”
事實上,艾拉根本不確定她真的想看那份書稿。剛開始的時候,她曾經很熱衷,也很有自信,覺得可以拿到某位不知名作家的小說先睹為快,并且在決定他未來命運的過程中扮演一個小角色——不管這個角色多么的微不足道——是一件很酷的事;但是現在她卻不確定自己能否專注在這個跟她的生活根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蘇菲主義,而且背景又是在遙遠的十三世紀的小說上。
米歇爾一定是偵測到她的猶豫。“有什么問題嗎?”她問。等了半天,沒有聽到回答,她還是繼續追問。“聽著,有什么問題,你可以坦白跟我說。”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她決定實話實說。
“我只是不確定這一陣子的心理狀態能否專心看一本歷史小說。我是說,我對魯米和他的東西都很感興趣,但是對這個主題終究還是很陌生。或許你可以給我另外一本小說——你知道,像是跟我的生活比較有關的東西。”
“這種看法是錯誤的,”米歇爾說。“你以為如果是你熟悉的主題,就會比較容易讀嗎?錯!一點也不會!不能因為你住在麻省,就只編輯故事背景在麻省的小說吧?是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話一出口,艾拉頓時覺得今天下午同樣的話重復了好多次。她瞄了一眼她的丈夫,看看他是不是也注意到了,可是大衛的表情高深莫測。
“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必須看一些跟我們生活完全無關的書,那就是我們的工作。這個星期我才剛做完一本書,是一個伊朗女人寫的;她在德黑蘭經營妓院,必須逃離那個國家。難道我應該叫她把書稿寄給伊朗的經紀公司嗎?”
“不是,當然不是,”艾拉囁嚅道,覺得自己又傻又愧疚。
“讓人能夠體驗遙遠的土地與文化,不正是好的文學作品的一種力量嗎?”
“是的。我跟你說,我剛剛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反正截稿期限之前,會有一份報告放在你的桌上。”艾拉讓步了,痛恨米歇爾把她當成全世界最愚蠢的人,也痛恨自己讓這種事情發生。
“太好了,這樣才對嘛!”米歇爾用她宛如唱歌的聲音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但是你要記得:外頭有十幾個人都想要搶你這份工作,而且他們大部分人的年紀幾乎只有你的一半。你這樣想,就會比較積極一點。”
艾拉掛上電話,發現大衛還在看著她,一臉嚴肅冷漠,似乎還等著要重拾他們剛剛沒有講完的話題,可是她不想再煩惱她女兒的未來了——如果這真的是他們在擔心的事。
當天稍晚,艾拉一個人在露臺,坐在她最喜歡的搖椅上,看著橘紅鮮艷的北安普頓落日;感覺上,天空是如此的廣袤又如此的逼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似的。她腦子里一片寧靜,仿佛厭倦了里面的種種噪音:這個月的信用卡賬單、歐莉的不良飲食習慣、艾維慘不忍睹的成績、愛思德阿姨跟她可悲的蛋糕、她的狗狗小精靈的健康每況愈下、珍妮特的結婚計劃、她丈夫的秘密外遇、她那沒有愛的生活……她將這些聲音,一個個鎖進小小的心靈保險箱里。
在這樣的心理狀態下,艾拉從紙袋里抽出書稿,放在手上拍一拍,仿佛在掂掂它的重量。書名以藍色墨水寫在封面上:甜蜜褻瀆。
艾拉只知道有人真的認識這位作者——某位住在荷蘭的阿濟茲·薩哈拉先生。他的書稿從阿姆斯特丹寄到這家文學經紀公司,信封里還附了一張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大片絢麗奪目的郁金香,遍地的粉紅、金黃與姹紫,背面則用秀麗的筆跡寫著:
親愛的女士/先生,
這是來自阿姆斯特丹的問候。隨信附寄給您的故事發生在十三世紀小亞細亞的孔亞,但是我衷心希望這個故事能夠跨越國界、文化與時代。
我希望您有時間閱讀《甜蜜褻瀆》,這是一本神秘的歷史小說,講述了魯米與大不里士的夏慕士之間的故事,他們一個是伊斯蘭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和最受尊崇的精神領袖,一個卻是不為人知,離經叛道,丑聞纏身又充滿神秘感的蘇菲教派僧侶。
愿您始終與愛同行,也始終受愛包圍。
薩哈拉 謹上
艾拉意識到這張明信片勾起了文學經紀人的好奇心,可是史蒂夫是個大忙人,沒有時間看業余作者的書稿,于是就交給了他的助理米歇爾,然后米歇爾又轉交給她的新助理,所以這本《甜蜜褻瀆》最后才會落在艾拉的手上。
她完全沒意識到這不是隨隨便便的一本書,而是那本改變她生命的書。在她閱讀這本書的同時,她的生命也改寫了。
艾拉翻開第一頁,上面有作者的小傳。
薩哈拉在沒有云游四方的時候,跟他的書、貓和烏龜一起住在阿姆斯特丹。《甜蜜褻瀆》是他的第一本小說,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本。他并不想成為小說家,寫這本書純粹因為他發自內心的景仰與愛。此書謹獻給偉大哲學家、神秘派詩人魯米,以及他最愛的太陽——大不里士的夏慕士。
她的目光往下看了幾行,然后看到一些熟悉又有點怪異的字眼。
因為盡管有人這樣說,但是愛絕對不只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甜蜜感覺而已。
艾拉發現這句話跟她今天下午在廚房里跟她女兒所說的話正好針鋒相對,連用字都一模一樣時,她訝異地張大嘴巴,仿佛下巴都快掉下來。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想到這冥冥宇宙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不由得渾身顫抖;又或者是這位作者——姑且不論他是何方神圣——正在監視她。或許他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就已經預先知道什么樣的人會第一個看到這份書稿,所以這位作者就以她為讀者來創作。不知道什么原因,這個想法讓艾拉既困擾又興奮。
在很多方面,二十一世紀跟十三世紀并沒有那么大的差別:在歷史上,二者都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宗教沖突、文化誤解和普遍的不安全感以及對他者的恐懼;在這樣的時代之中,對愛的需求就更加強烈。
突然有一陣風往她這里襲來,強勁清涼,吹得落葉飄滿了露臺;夕陽美景往西方的地平線飄散,空氣突然變得單調無趣。
因為愛是生命的原始根本與最終目的。誠如魯米所說,愛會發生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包括那些逃避愛的人——即使有人會把“浪漫”視為禁忌的象征。
艾拉接下來看到的文字,更是讓她震驚到無可復加:
愛會發生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就連住在北安普頓一位叫作艾拉·魯賓斯坦的中年家庭主婦也不例外。
她的本能告訴她:立刻放下書稿,回到屋子里,打電話跟米歇爾說她絕對不可能寫這本小說的審閱報告。可是她沒有這么做,反而深吸一口氣,翻開書頁,繼續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