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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樂此不彼

  • 終青
  • 李庸和
  • 4266字
  • 2019-08-02 10:43:36

即使青子和我睡一個屋,我依然只是把她們放在客人暫住的位置上,并且不厭其煩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試圖驅趕她們。

我們放學路過玩具店,我借八喜的錢買了一支水槍,三番幾次用水槍出其不意地射擊代娣和青子,噴得她們衣衫浸濕,狼狽躲閃。我一并模仿著突擊隊在墻邊和家具旁閃來閃去,同時戾氣滿滿地喊出幾聲口號:入侵者一號,入侵者二號,受死吧!

犯我領土者,雖遠必誅!

離開我的家園,再不侵入,我就放過你們!

這些話,我是從班上男孩兒們那里學來的,他們喜歡把作業本上的紙撕下來糊上膠水做成手.槍,時常一下課藏匿桌間打鬼子槍戰。

代娣一臉哭笑不得,只有青子會略感生氣。她們不大招惹我,收斂情緒默默躲回房里換衣服,不是等著父親回來就是等著我忘了攻擊她們。

代娣不常加班,我爹在廠里有時加班。他晚回來的時候,看到框里堆滿了素凈衣物,就隨口問了一句,怎么一下多了這么多沒洗的衣服。

青子撇撇嘴想說什么,在代娣的眼神下,她選擇什么也不說,繼續將委屈吞入肚中。

我借機拿腔拿調地挖苦她們:“一個那么老,一個那么小,都愛臭美,明明窮酸,一天換幾百身衣裳,浪費肥皂,浪費水,誰養得起你們兩個大小姐,水費、房費、飯費該交的都別賴……”

我小小年紀時,之所以對這些小事脫口而出,虧得我那位凡事都愛抱怨的母親。

爹勾起食指真是敲痛了我的額頭,他打斷我的話,半笑半正經幫腔道:“少在那兒尖嘴牙利說人,人家愛干凈樂意換,你管得著嗎?”

我試想一下自己頻繁換衣的后果,他多半要責備我,妖里妖氣,或者不知道保持衣服潔凈。我前一兩年處于孩童的調皮期,喜歡在地上打滾,常常從樓下回來,衣服臟得跟個小乞丐似的,我母親顧著打牌懶得給我換洗。他在的話,雖會替我換洗和刷衣,沒少念我女孩子家家不愛干凈、一天要換多少件衣服的話。

我頓時感到了他的偏心,我在狹窄思想的死胡同里越想越氣,很快便把氣憤轉到了那對母女身上。再一次趁爹不在的時間,我拿水槍射擊她們之前,不動聲色參了一些童女尿進去,她們一瞧噴出來的水柱呈淡黃色,便反應過來我裝了什么。

隔日,我的水槍就活不見物、死不見尸,靜悄悄失蹤了。

我第一個將懷疑的目光放在她們身上,先從小的那處開始審問,而青子不曾回答我的審問,她硬生生將我當成一團含有臭味的不新鮮空氣,她的肢體動作之間于我避之不及,只自顧自地寫作業、看看書。我知道她一定是個不喜歡說謊的人,所以既不回答我,也不告訴我水槍的去處。

我不全為平衡心理,主要為驅逐,我翻出青子上門第一天穿的紅色夾襖,懷著報復心將其剪得稀巴爛,像搓斷的一團拉面,它越破爛我自笑得越燦爛。這是她最寶貝的夾襖,每每曬干后疊得整整齊齊壓放在行李箱最底層,只有穿得時候才會不嫌麻煩地翻出來。

我也將自己一件舊衣搜出來瞎一通剪。

青子開門進來的時候,見著了眼前的狼藉,那件夾襖被我踩在腳下擦地,周邊紅碎布如焉掉的玫瑰花瓣亂撒一地。我在她面前挑釁踐踏,跳起來碾踩,也露出她曾經的一副怡然樣兒。

她久久未動,只是在原地氣得發抖,紅眼不掉淚。她仍然在咬牙安慰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許多氣力。她下顎微微磨動,掐著褲腿說,衣服可以再有,和氣不好維持。

青子說完這話,她發現好像無法欺騙自己,身體本能似的上前猛推了我一把,蹲下來抱起夾襖惋惜地擦淚。

她既動手,我再不肯安生,大大出手和她死掐在一處,嘴里驚天動地喊叫。我耳朵靈敏,一聽屋外急急傳來腳步聲,仰頭大哭且大喊:“徐知青!誰叫你先弄壞我衣服,你就是報復我!”

青子辯解:“媽!她把我夾襖剪壞了!她故意的!我才沒有弄壞過她的衣服!”

我使勁兒地哭:“就是你弄壞的!你還不承認!壞蛋!你們都是大壞蛋!還偷我的水槍!”

我哭得越慘,大人們漸漸越相信了我,特別是我扒拉著親爹的脖子哭著喊著要母親。他抱著我彎下腰,懇求了青子一句:你讓著妹妹行不?別欺負她,她平常就是調皮了點兒。

他以為我那么小,是不會白口誣陷人的,青子已經是六年級的曉事姑娘了。而且他知道我從小被冤枉了反應很激烈。

代娣悶聲不吭攬著青子的肩膀,青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淚背過身去說:“我知道你們都不信我,但是我沒有那樣做。”

我吸溜著鼻涕也擦眼淚賣可憐:“我要去我媽那兒,我媽才不會冤枉我。”

代娣摁住青子的脖子要求道:“道歉,你們互相道歉,你是姐姐,要讓妹妹,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么嗎?你說過到新家來,要和妹妹好好相處的,這么快,就不信守承諾了嗎?說到就要做到!即使妹妹錯了,你也要負責!要包容!而不是跟著胡鬧!”

她被摁得垂頭,飽滿的眼淚一滴一滴垂直而掉,淚珠落在地上,滴得悶響。

見狀,爹張了張嘴,一時未說什么,末了,唉聲嘆氣道:“算了算了,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燈,衣服壞不壞都是小事兒,壞了重新買就是了,不管誰對誰錯,你們兩個是該互相道歉,握手言和。”

我從不聽大人的鬼話,活得不憋屈不委屈,青子要聽,活該自己受苦。我樂此不彼地扮演弱者欺負她,在她還沒哭出來之前,我搶先嚎啕大哭,訴說委屈,贏得人心。

我們的委屈要說出來,別人才會知道呀。

那一段時間,我和青子一哭,隔壁竟也會傳來女人的哭啼聲,那女人似乎在呼喚我和青子,卻又似乎在呼喚別的孩子。

對方時常慌慌張張拉開窗戶,然后緊緊握住不銹鋼防護欄,連指甲蓋都被捏得變形。她老用腦袋艱難擠著鐵桿試圖望過來,整個人憔悴不堪,披頭散發的,同我們一樣哭喊不止:“寶寶聽話啊,你不哭,不哭,媽媽就在這里啊,你在哪里啊?!要乖乖的啊!媽媽來抱你!寶寶,告訴媽媽,你在哪里?媽媽在這里啊,不哭啊,媽媽馬上來了!”

她總是顛三倒四重復這幾句話。我和青子這時就暫停了哭鬧,一起擠在窗戶旁踮起腳看向左邊,我不由得問,那個人是不是瘋子?

青子確定說,是瘋子,看起來真可憐。

而代娣悄無聲息紅了眼梢,她抬起衣袖微擦眼角,入了神似的瞧瘋女人。

我轉頭感到奇怪地問代娣,你為什么要哭?你也是瘋子嗎?

她無奈淡笑,輕輕搖了搖頭,便摸一摸我和青子的腦袋,仍舊看向左邊那面窗里的瘋子,嘴里嘆氣說,只是同為人母……

我們繼續探出窗戶看,一個滿下巴是胡碴的蒼老男人,又急又心疼地把不斷喊著寶寶的女人往屋里拉,他一邊小心翼翼地拉人,一邊強顏歡笑地對我們仨兒說抱歉。

我在樓下見過這個叔叔,他原先沒有這么蒼氣,以前精神抖擻喜歡背著個手哼唱臉譜,最常突如其來唱一句: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

我恍然又想起瘋女人的熟悉臉龐,我和八喜曾經玩鬧時摔倒在地,她扶過我們一把,還給我拍干凈褲腿,對小孩子們很友好。

一個好端端的母親,被人販子害成了瘋子。代娣后來換了一句小孩子容易聽懂的話說:那個女人的孩子被拐賣了,所以她成日傷心,慢慢地便神志不清了,這啊是最近的事,街頭巷尾的鄰里都在竊竊私語傳話,叫各家看好孩子,放學了監護人必須得接孩子,不能讓小孩子落單回家。

難怪前幾日代娣想辭掉廠里的工作,放學來接我們。只不過,被我埋怨一通說,我跟我爹原本就過著干巴巴的日子,養不起兩張白吃白喝的嘴,厚臉皮最好趁早走人。他們思來想去為生計感到不妥,交流一番必要我和青子一起上下學。

我嘴上是答應了,左右又不缺一塊兒肉。

我更是不希望多一張趕不走的吃白飯的大嘴。

我們放學的時候,我仍是和八喜一塊兒走的路,青子就在我倆屁股后面靜靜地當跟屁蟲。我納悶兒入侵者不告我的狀,八喜煞有介事地說,她們是為了打感情牌感化我,等我一化了,她們就把我當面團搓來揉去,心要硬著,千萬不能化。

后頭的青子聽見了,懶得跑上來理論,盡念一些我們低年級聽不太明白的文縐縐話,比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八喜為了給我撐面子,扯著嗓子刻意對我說:“水槍的錢不用你還,贊助你的,誰管壞東西的屁話,趕走了兩個斑鳩就行。”

由于我常常不尊重青子,所以八喜逐漸敢不尊重她,喜歡同我一起冷眼嘲諷這位高年級的好學生,也生出一股沾沾自喜的小得意。

可不得不說,因為鄰幢樓的瘋女人,我和青子能平靜下來共處一點時間,不過維持不了太久。

我們有時連作業都暫停了寫,一起湊在窗戶前和那個女人好奇對視,她眼巴巴地望著我們,喜歡喚我們寶寶,也總說那幾句,不要生媽媽的氣,別丟下媽媽好不好的話。

在我和青子出現在窗戶前的時候,瘋女人的呼吸節奏明顯放慢,氣息依舊濃重,每呼吸一次氣,她臉上雜亂黑白的發絲便會無力飄起,再緩慢落回蒼白消瘦的顴骨上,白絲微微拂動,靜止須臾。

青子問她,你餓不餓?

她點頭傻傻地笑,捏著嗓子尖聲尖氣說話:寶寶在關心我是不是呀?

我搶先回答,是。凡事我都想和青子搶一搶,甭管好壞。

青子突然不見蹤影,我尋聲而去,只見她在廚房搗鼓著什么。我走近了細看,原來她是把肉片裝進了塑料袋里,還把袋子拴在了細細長長的衣桿上。

我擋在她前頭盤問:“你干什么呢?”

“瘋阿姨沒了小孩,怪可憐的,做人有愛心是本能,我們平常應該照顧照顧她,跟她說說話也好,分給她吃的也好,就算盡到心意了。”她說話的腔調同代娣阿姨很相像,我雖知她是真心,心里卻總想作嘔吐狀。

我奪過晾衣桿,在她著急之時,我轉身走向客廳:“這是我家的肉,要分也是我來分。”

我們唯一和平共處的時候,是用晾衣桿給瘋女人送吃食的時候,我甚至把自己最愛喝的牛奶都分給她喝了。

青子奇奇怪怪地喚她媽,叫她慢著吃,別噎著,我們都在。

我扭頭嘲諷道:“你也傻了吧,平白叫她媽,你媽今天加班,死路上了?你才認新媽的吧?”

這句話一說完,我們倆又開始掐架了,隔壁的樓就傳來瘋女人的聲音,她叫青子不要打她的寶寶。

大約我和瘋女人孩子年紀相仿的緣故,所以她將我認成了寶寶。青子親親熱熱上趕著認媽,人家都不領情,反過來認我。

眼下我扮可憐哭沒人瞧見,今晚大人們加班,我哭一陣子回房用青子的干凈衣服擦鼻涕,再給塞了回去。

她在廚房踩著凳子熱飯菜,我在客廳按電視換頻道。遙控器不見的事,他們面上似乎沒尋過,個個都愿意上來按。我爹說,哪天某人懶得按了,遙控器就會自動跑出來了。對此,我決不妥協。

電視調到了少兒頻道,我坐回沙發上時,不經意瞥見板凳上的一篇作文:徐知青,是母親堅持給我取的名字,她說,我得做一個知青,好好念書,從農村走出去,起碼才能得到女人想要的一點公平。我想,我有些明白了母親的話。公平是一個萬分重要的東西,我身邊就有這樣一個小惡魔,讓我處處感受到了不公平。或許因為我還沒有成為一名合格的知青,或許因為我念書還不夠用功,等我有能力自力更生,就不用再看別人的臉色……

幼年的青子對未來懷著憧憬時,并不知道,越長大越見不了公平,也許是我們的問題,也許是他們的問題,誰知道呢。

不過,在我得知三好青子人生第一次因為沒交作業,而被老師打了掌心,并且罰站在教室門口很糗地哭了大半天,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天,我撕了那篇作文。

往后她的日子,同樣像被撕掉的那篇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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