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離港夕陽下的江漢關碼頭。
玉龍倚靠在餐室外的扶梯上,越過甲板眺望漢口平原上林立的橘紅色高樓。他想起大學生活。時光在流走時一絲聲響都未發出,仿佛在渾濁的江面跳躍的雪白水花從來沒有撩逗過他的思緒。啟程的號笛聲在滾滾黑煙中轟隆,遮天蔽日,直到游船駛入荊江航道,長江大橋即將從游客們的頭頂劃過。
此行的游客多是夕陽紅團隊:老邁的夫婦、結伴的老同學、經歷風霜過后感情依舊親密的家族成員……從長江中下游各沿岸城市的碼頭登上這艘開往重慶的游船。他們的方言,玉龍都能聽出幾分。
“哦喲,這座橋架在山上的呀!”站在甲板中央的上海老太太微張著嘴巴,從墨鏡中仰望這座經歷了與她幾乎相同的年歲后愈顯深沉雄偉的大橋,一只手不斷輕拍身旁的老伴,提醒他拍照,金手鐲在干枯細弱的手腕上上下晃動。可是老伴用同樣的表情回應著驚訝,掛在脖子上的相機被遺忘在滿是褶皺的雙手中。
玉龍并不吃驚,他已在武漢生活了四年,大學四年。江漢觀覽的旅游套路,他早已了如指掌,他甚至橫渡過長江。
攝像機頻頻咔嚓,中年婦人們在閃光的鏡頭前擺盡各種姿勢,衣著樸素的男士們忙著起身又蹲下,瞇起一只眼調換角度。而玉龍不動聲色地倚在扶梯上:他見過太多城市的長江大橋,先不談他生活過的濱江城市,單是此次溯江之旅就已穿過數十座水上公路或鐵路的橋涵。
在涌浪中緩緩浮沉的游船已溯江鉆過大橋下的涵洞,展翅欲飛的黃鶴樓端坐在霧蒙蒙的蛇山之巔,卻依然不能打動來自南京的老阿姨們。“搞什么鬼喲,南京也有長江大橋,也有閱江樓的呀!”矮小的老太太做作地抬高音調,成功引起了老姊妹們的注意。江風吹亂了她的花白頭發和輕飄飄的蟒蛇紋絲巾。她昂起下巴,讓風自然吹向額頭。“是的哦,是跟我們南京蠻像的”、“那些個宣傳海報呀,真是夸張得一批。”兩個梳著同樣短辮的婦女試圖捋順在額頭上飛舞的劉海,調皮的江風卻屢屢試探著她們皺起的眉頭下即將耗盡的忍耐。
玉龍望著在暮靄中層層高疊的黃鶴樓,在某個瞬間感到異常驚訝。他驚訝的不是此刻才發覺目及之處幾乎全是中老年游客(有些甚至坐上了輪椅,無法與陌生人交談),他早在南京登船時就發覺了,他驚訝的是自己已經與這群老邁的軀體在同一艘冒著黑煙的鐵殼船上生活了將近一周并再次生出似曾相識的奇怪感,一種因不合群而生出的奇怪感。上一次不過是數天前,至此卻如遠隔浩渺云煙。他不由得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一絲懷疑。
他回想起幾天前的那個午后,他剛走出軍校研究生院的大門,幾乎未經多少考慮便乘上地鐵,在下關老碼頭走上地面,搭上最近的一班內河游船,開始一趟說走就走的夏季旅行。他當時太激動了,大學畢業后將近一個月的暑假,終于可以暫時離開軍隊里被管束的生活。在離開軍官宿舍時,他決定只帶上換洗的夏裝和一些現金,其他的旅行必備品乃至通訊手機都被留下,鎖進衣柜。對一段精彩經歷的渴望再次呼喚著他,從思緒深處,令人窒息的渴望。
游船在江面平緩行駛。他從主甲板上回頭,夕陽在他身后照亮獅子山頂的閱江樓,紅綠相間,一如上一次看見,金光粼粼的江涌上橫跨著車流擁擠的長江大橋,大橋的盡頭隱失在紫金山的蔚藍暮影中。可是這一次,他的眼里沒有閃過一絲因初至南京時的喜悅而激起的光亮,那里滿是沉寂,滿是塵埃。
不久后,也就兩天多吧,當游船駛過蕪湖,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早晨抵達破舊頹圮的安慶港時,寂寞感幾乎使這個表情憂郁的年輕人無聊透頂。他后悔沒帶上手機,以至于不得不在百無聊賴的無力感中屈服。
這陣來自西太平洋的陰云完全阻隔了五月末的熱情陽光,雨滴順著來自不同方向的暖風向甲板傾灑,濺在他裸露的腳踝,打濕了他從碼頭地攤上買的人字拖鞋,泛起一絲涼意。
雨太大了。碼頭上的候船室空無一人,江堤藏身暴雨的水幕之中,嘩嘩聲不絕于耳;迎春藤纖長的枝條被股股瀉入河床的水流無情沖刷,斜斜插進渾黃凌亂的好似沸騰的江面。
這種天氣里,誰會想上岸去游覽呢,難怪船長臨時決定放棄蕪湖港。要是是玉龍,說不定連安慶港也不考慮靠泊。
玉龍退向餐室門口的遮雨玻璃檐下,瀑布般的水流從一旁的扶梯臺階層層淌下。無可抱怨,每年夏日的長江兩岸都會因臺風外緣的覆蓋而晴雨不定:水分太充裕了,天空中的和地面上的;中下游的沼澤湖泊被水域蓄滿,支流隨長江水漲船高,為了緩解壓力,上游的攔水大壩也必須及時開閘泄洪。于是,在泛濫成災的江水的滋養下,諸多南方的特有生物都蓬勃生育,助長著極端氣候的暴虐,在風暴和洪水的協助下入侵堤壩外的安詳人間。
為了晾干身體,他在棉布拖把上反復磨蹭雙腳,撩起軍綠短衫擦干在短發上凝結的水珠。嘈雜的雨聲不會停歇。他抬頭望了一眼水霧氤氳的江面,連江流的方向都無法分辨:從何方來,往何處去,以及身在何地。
他長吁一口氣,吐出積蓄在肺臟中的潮濕水汽,旋即轉身推開艙門,走進清凈的餐室。在身后關上門時,他感覺置身一個嶄新的世界:明亮、干爽,仿佛從荒野走進文明。一道門竟將混亂無序與野蠻無情阻隔在這個獨立完整的空間之外,就像一堵沒有感情的堤壩將自然天地與道德世界輕松割開。他發覺本不該冒雨走出船艙的,不該任由那難以駕馭的好奇心再次逃離文明,淪落蠻荒。
在短暫的靜謐過后,有忽明忽暗的樂曲聲傳來,他想,只能是從餐室另一道門那邊傳來。穿過一排排整齊的圓桌和高背椅,他的腳步不自覺地踩上了曲調的節奏,熟悉的節奏,直到推開那扇通往主走廊的暗色木門,記憶中的樂曲撲面而來。
是《女駙馬》,有人在船上唱黃梅戲,他的姑且稱作家鄉的戲曲。
他沿著陰暗的走廊左顧右盼,尋覓著在木門下汩汩流瀉的咿呀曲調。駐足,轉頭,后退半步,門縫中有人品茶的身影。
他在未合嚴的漆紅木門后窺看這間用作舉辦派對的俱樂部,曲目正上演到高潮部分:素貞高中狀元,在糾結徘徊中高唱出她對摯愛的牽腸掛肚——愛情剝奪理智。
木門被緩緩推開,玉龍悄悄走下臺階,在靠墻的一排空位中坐下。此刻,李公子鋃鐺跪地,生死未卜;素貞身著駙馬紅服,烏紗帽橫插宮花,正為身陷牢獄的夫君肝腸寸斷,聲淚俱下。
闊別多年的兒時的戲曲——玉龍只是生出這一種感覺,他記不起這些經典的旋律是否曾在童年時激起過他的某些懵懂心緒,現在,他在欣賞中探摸到了一絲——歸屬感,輕飄飄的歸屬感。
起初,他沒發覺周圍的異樣感,因為他經常被眾人的目光無禮打量,那是一種叢生在皮膚上的瘙癢感,即使在看向鏡面時也偶爾會有類似反應。他記起身著軍官制服乘地鐵時,身旁的同齡人都假裝無意地掃他一眼:是因為少見的軍裝,也可能是因為袖腕上繡著的金色線條和五角星尉官標飾——同行的戰友在他耳邊低聲悄語;或者獨自一人走在學校廣場或林蔭道上時,迎面走來的年輕姑娘隨意的一瞥或是他因在凝視下生出的不適感而抬頭時姑娘急欲閃躲的眼神——曾向他大膽表達愛意的菁文側躺在泳池邊雙目流光地告訴他(菁文是他大學同學),“那是因為她們對你的容貌和身材的愛慕。”
玉龍卻不以為然,他有自己的想法。別人看向你的動機與你漫不經心地瀏覽他人身上的亮眼之處的動機如出一轍:好奇而已。更何況,他曾站在落地鏡前仔細打量過自己的面孔:眼圈黢黑(若是菁文,她一定會說這是迷人的憂郁),目光遲滯(若有所思的眼神最有深度),臉頰凹陷(立體骨感的面孔),形銷骨立(身材纖美)。他發現自己的直覺全不像菁文所說,莫非是自己的評判標準與眾不同,有點另類?還是說,從自己的內心朝外看見的世界,和置身外部時看見的世界必定有偏差插足其中?
就像這時,素貞與李公子的悱惻之情剛剛謝幕,演員們正在布后為下一劇傳奇更換服飾與妝容,隔著舞臺對面幾乎坐滿的老人們在理直氣壯地審察著他。這是中場休息時間啊,窗外的美好風景被雨霧遮擋,無所適從的雙眼只好停留在整個房間里唯一的年輕肉體上。
給老人們呈完茶點后,侍者專程來到玉龍這一側。因為只有玉龍一人,這位面帶溫和笑容的中年女士將托盤上最后一杯脆姜紅茶端給他,天氣惡劣,提醒他在綿綿的雨天驅寒保暖,希望他能喜歡這場船長為各位無法上岸游覽的尊貴游客特意籌備的當地節目。
玉龍對侍者回以笑容時尚未有所感觸,卻在接過茶杯,觸到這雙常年服侍老人的手掌的當兒萌生出一絲畏懼,對積累成包袱的歲月的畏懼,仿佛會因這短暫的一觸而染上某種惡疾。
他想起頭頂上安靜的時鐘,在曲間休息時間像是在數點它對逝去時光的宣判,清晰、準確無誤。老人們無情的注視在譴責這個年輕人的莽撞無知,譴責他對于終結的無知與冒犯。
一陣傲慢涌上心頭,對于命運,玉龍毫不避諱,也不在乎。已經二十一世紀了,還有人迷信這種子虛烏有的災殃只讓他更明顯地感到自己的勇敢無畏和青春的證明,還有,與僅一條過道之隔的他們的不合群。
他本就厭煩了波瀾不驚甚至有點老氣橫秋的生活。雖不算富裕卻衣食無憂,身軀瘦削卻相當健康(這時,他都忘了拜訪潘醫生的行程了)。他確實離不開這種優渥的生活,卻無法在日復一日的單調中振作精神,膨脹的好奇心曾幾欲沖破他的胸膛。他在菁文最鐘意的一本書中讀到過:一成不變的人生是最殘酷的禮物。那本書的燙金封皮上印著一位年輕男士端正的半臉像,那雙陰沉的眼睛里——玉龍如今才覺察到,那雙眼睛里刻著輕蔑的反叛,或許,還有死亡。
在這一團籠罩著鬼魅氣息的陰云下,他嗅到了一絲成就感,一種不是靠智慧與拼搏得到的,而是寫在生命循回的章節中注定了的成就感:青春可以目空一切。盡管曾在死亡的邊緣徘徊,他從未生出過畏懼。在這個年紀,他只芥梗于自己竟會因此而生出畏懼。
他咂一口姜茶,細細咀嚼漏網的茶渣,從騰騰的熱氣中回敬他們一個同樣陰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