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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酒店

  • 雙城記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074字
  • 2019-08-08 15:52:09

一大桶酒掉落在街心,摔破了,這事故發生在人們把它從大車上卸下來的時候;酒桶突然滾落下來,桶箍斷裂,木桶像胡桃殼似的四分五裂,剛好散落在酒店門前的石頭街道上。

附近一帶的人,有的扔下活兒,有的不再閑逛,全都趕到出事地點喝酒來了。街道上鋪的石頭,七高八低,大小不一,棱角凸出,仿佛存心要把一切走上前來的人都弄殘廢似的。這些石頭把酒圈成了一個個小酒洼,照著酒洼的大小,周圍全都擠滿了數目不一的搶酒喝的人。有的男人跪在地上,用雙手把酒捧起來啜飲,或者趁酒還沒有從指縫間流掉,捧給從他們肩上伸進頭來的女人吮吸。還有一些人,有男有女,用破陶杯在酒洼里舀著,甚至有人用女人的頭巾去蘸,然后擠進小孩的嘴里;為了要讓酒不流失,有的人用泥筑起了小小的堤壩;還有旁觀者聽從高處窗口里的指揮,奔東趕西,忙著攔截那些涌向新方向的涓涓細流;也有人在那些被酒浸透的酒桶板上下功夫,起勁地舐著,吮著,甚至津津有味地啃嚼那些被酒漚軟的木桶碎片。這里沒有排水溝,酒不會流走,可是不僅所有的酒都被吮干喝凈,連不少爛泥也一并帶走了,就像這條街上有了個清道夫似的;假如熟悉這條街道的人,真的相信會有奇跡出現的話[33]。

在這場搶酒比賽中,男女老少的歡聲笑語響徹街市,極少野蠻粗俗,更多的是嬉戲和歡樂,其中蘊含著一種特殊的友誼,一種顯而易見的人人都想和別人交往的意愿,特別是那些運氣較好或性格開朗的人,還引得他們嬉笑擁抱,彼此祝酒,互相握手,甚至有十幾個人手拉著手跳起舞來。待到酒已喝盡,那些酒流最多的地方被手指挖出一個個小泥坑時,這場突如其來的歡鬧,也就突如其來地停止了。那個原來在鋸木柴,把鋸子往柴堆中一扔趕來喝酒的男人,這時又拉起了鋸子;那個把一小盆熱灰扔在門口臺階上的女人,又回去端起盆子,烘烤自己和孩子凍僵的手腳去了;那些赤著胳臂、頭發纏結成團,臉色蒼白的男人,剛才從地窖里鉆出來,出現在冬日的陽光下,現在又鉆回地窖去了。街道又被愁云慘霧籠罩,對這兒來說,這種凄慘的情景,比陽光燦爛更加自然和諧。

灑出的酒是紅葡萄酒,它染紅了巴黎近郊這個圣安東尼區[34]狹窄街道的地面,也染紅了許多雙手,許多張臉,許多赤腳,許多木鞋。那鋸木柴男人手上的紅色,印到了木柴上;那哺育嬰兒的女人把染上紅色的頭巾重新纏到頭上時,紅色印上了額頭。那些貪婪地啃嚼過酒桶碎片的人,像老虎吃了活物滿嘴通紅;一個滿嘴血紅的愛開玩笑的高大漢子,頭上搭一頂臟口袋似的睡帽,用手指蘸起和著泥的酒漿,在一堵墻上寫了個“血”字。

這種酒灑滿街心的日頭,許多人被它染得血紅的時日,快要到來了。

籠罩在圣安東尼圣顏上的烏云,被倏忽即逝的一縷微光驅散了一會兒,如今又黑沉沉地聚攏來了——寒冷、骯臟、疾病、愚昧和貧窮,是侍候在這位圣者座前的五位老爺,他們都是有權有勢的王公貴族,特別是最后那一位。那些在磨盤下(當然不是神話中那種能把老人磨成青年的神磨[35])可怕的被磨了又磨的標準小民,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在門廊下躑躅徘徊,從窗口失神張望,在寒風中衣不蔽體地縮成一團。那折磨他們的磨盤,把青年人磨成了老頭,把小孩磨得臉老聲沉;無論在兒童還是成人的臉上,都深深地刻印著饑餓的舊痕新跡。饑餓到處橫行,饑餓被推出高樓大廈,鉆進掛在竹竿和繩子上的破衣爛衫;饑餓和麥稈、破布、木片、廢紙一起成了衣服鞋帽;饑餓也附在那男人鋸下的小柴片上,饑餓從不冒煙的煙囪上朝下俯視著,從滿是找不出半點可供充饑的殘渣余屑的垃圾堆的骯臟街道上冒出來。饑餓刻在面包店老板的貨架上,存貨不多的每塊劣質面包上,都寫著“饑餓”二字;在臘味鋪里,每一根待售的死狗肉臘腸上,也有饑餓的印跡。在炒栗子的轉筒里,饑餓的枯骨和栗子一起咯咯作響;饑餓碾成了粉末,撒在那一小碟用幾滴舍不得放的油煎出來的帶皮土豆片上。

所有適合它逗留的地方,它都流連不去。它棲身在一條臭氣沖天、狹窄彎曲,和別的狹窄彎曲街道相連的街道上;街上擠滿衣衫襤褸、頭戴睡帽[36]的人,人人身上都散發出一股破衣爛帽的臭味;一切看得見的東西,都帶著凄楚的目光,看著這些臉帶病容的人。可是在他們那走投無路的神色中,還是流露出一種困獸猶斗的情緒。雖然他們無精打采,骨瘦如柴,但他們當中仍然不乏冒著怒火的眼睛,不乏因強忍緊閉得發白的嘴唇,也不乏自己被絞或用作絞人的絞索似的緊鎖的雙眉。店鋪的招牌(數目幾乎和店鋪一樣多)上全都是表示貧窮的凄慘畫面。肉店畫的是皮包骨頭的肉,面包店畫的是最粗劣的面包,酒店信手亂畫了幾個酒客對著幾杯分量不足的薄酒發牢騷,或者交頭接耳湊在一起密談。除了工具和武器,沒有一樣東西有興隆的景象;只有刀具鋪的刀斧鋒利閃亮,鐵匠鋪的鐵錘沉重有力,槍械鋪的槍械殺氣騰騰。讓人摔斷腿的石頭路面,到處是泥坑水洼,石頭雖然沒有走道,但會突然跑到你的家門口來。為了補缺,排水溝奔到了街心——這是指有水可排時,只是在大雨滂沱之后,緊接著,它就會怪病發作似的,沖進各戶人家。街上,要隔一段很遠的路,才有一盞粗陋的街燈,用繩子和滑輪吊著;到了晚上,點燈人把燈放下點著,然后重新吊了起來,一束昏黃的燈光就在人們頭上無力地搖曳,仿佛是在海上。它們確實是在海上,這艘船和全體船員,正面臨著暴風雨的危險。

總有一天,這一地區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人們,會因為整日無所事事,腹中饑餓難當,而對那點燈人的行當琢磨起來,久而久之,就會想到要將他的方法加以改進,用那些繩子和滑輪把人吊起來,來照亮他們處境的黑暗。不過,現在這種時候還沒有到來;每一陣掠過去的法國的風,都只是徒勞地吹動了稻草人[37]的破衣爛衫,因為那些歌喉婉轉、羽毛艷美的鳥兒,并沒有引起警覺。

這家酒店就開在街角上,在外觀和等級上都比別的店高出一籌。酒店老板穿著黃馬甲、綠褲子站在門外,看著人們在爭喝倒在地上的酒。“這跟我不相干,”最后他聳了聳肩膀說,“是市場送酒人干的好事,讓他們另外再送一桶來。”

他一眼看見了那正在墻上涂字的、愛開玩笑的高個子,隔街朝他喊了起來:

“喂,我說加斯帕,你在那兒干什么呀?”

那人像他們那幫人習慣的那樣,意味深長地指了指他鬧著玩寫的字。可是他碰了個壁,徹底失敗了,這在他們那幫人中也是常有的。

“又在干什么?想進瘋人院嗎?”酒店老板說著,穿過街去,抓起一把爛泥,把那個鬧著玩的字涂掉,“干嗎寫在大街上?難道——告訴我——難道你就沒有別的地方好寫這種字了嗎?”

他一面勸,一面用一只干凈的手朝那愛開玩笑的人心口上點了點(也許有意,也許無心),那人用手拍了一下對方的手,靈活敏捷地朝上一蹦,然后用一個夸張的舞蹈動作跳落在地上,一只臟鞋子便順勢從腳上甩到手中,他拿著舉了起來。如此看來,他這人是個愛開惡作劇式(不能說惡劣兇狠)玩笑的人。

“穿上,穿上,”酒店老板說,“去喝酒,喝酒去!”說著,在對方的衣服上擦干凈滿是泥污的手,他這樣做完全是故意的,因為這手是因他弄臟的,然后他才重新穿過街道,回到酒店里。

酒店老板三十來歲,粗脖子,像個雄赳赳的武夫。他一定火氣很旺,盡管天氣寒冷入骨,但他仍未穿外衣,只把衣服搭在肩上。襯衫袖子高高卷到肘部,露出棕色的胳臂。一頭濃密卷曲的黑色短發,沒戴帽子。他全身黝黑,眼睛很有神,而且兩眼之間間隔開闊。總的說來,從外表看,脾氣不錯,他也不見得能饒人;顯然,這是個意志堅強、決心堅定的人;這種人,在兩邊是深淵的羊腸小道上,最好不要和他狹路相逢,因為他是死也不會回頭的。

他走進店里時,他的妻子德發日太太正端坐在柜臺后面。他太太年紀和他不相上下,身材粗壯,有一雙似乎什么都不看卻什么都不放過的眼睛,一只大手上戴著沉甸甸的戒指,臉色鎮靜,相貌堅毅,舉止從容不迫。德發日太太身上有一種品質,讓人可以由此斷定,她所經管的任何賬目都是不大會出錯的。生性怕冷的德發日太太身上緊裹著毛皮衣服,頭頸上還圍著一塊色彩鮮艷的披肩,不過一對大耳環倒沒有被遮住。她面前擺著編織活,但沒有編織,而是捏著一支牙簽在剔牙。她用左手托著右肘,專心致志地剔著,丈夫進來時她沒有作聲,只是輕輕咳了一聲,這一聲咳嗽,加上她微微向上抬了抬那濃黑的眉毛,暗示她丈夫好好注意店里酒客的情況,因為就在他走到街對面去時,來了新顧客。

酒店老板轉眼朝四周打量,最后,目光停留在角落里坐著的一位年老紳士和一位年輕小姐身上。店堂里還有另外幾個顧客:兩個在玩紙牌,兩個在玩多米諾骨牌,三個站在柜臺旁,慢吞吞地呷著杯子里的那一點兒酒。當他走到柜臺后面時,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那位小姐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你們他媽的到這兒來搗什么鬼?”德發日先生自言自語地說,“我又不認識你們。”

他假裝沒看見這兩個陌生顧客,顧自跟站在柜臺旁喝酒的三位顧客攀談起來:

“怎么樣,雅克[38]?”三人中的一個問德發日先生,“灑在地上的酒都喝光了嗎?”

“喝得一滴不剩了,雅克。”德發日先生回答。

待他們這樣互喚過這個名字后,正在用牙簽剔牙的德發日太太又輕輕地咳了一聲,微微地抬了抬眉毛。“這班窮哥們,”三人中的第二個對德發日先生說,“是不大能嘗到酒味的,除了黑面包和死亡,嘗不到別的味。是吧,雅克?”

“是的,雅克。”德發日先生回答。在第二次這樣互喚這個名字時,德發日太太依舊泰然自若地在用牙簽剔牙,過后她又輕輕地咳了一聲,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三個人中的最后一個放下喝干的酒杯,咂了咂嘴,開口說話了。

“唉,越來越糟糕了!這班窮哥們嘴里嘗的盡是苦味,他們過的總是苦日子,雅克。我說得對不對,雅克?”

“說得對,雅克。”德發日先生這樣回答。

第三次這樣互喚過這個名字后,德發日太太把牙簽放到一邊,眉毛高高抬起,在座位上輕輕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行了!沒錯!”她丈夫嘟噥著說,“先生們,這是我太太。”三位顧客一齊向德發日太太脫帽致敬,把帽子拿在手中揮動了三下。她低了低頭,朝他們很快看了一眼,受了他們的禮,然后就漫不經心地朝酒店看了一圈,不慌不忙地拿起編織活,聚精會神地織了起來。

“先生們,”她丈夫說,眼睛一直留神地注視著她,“日安,剛才我出去時,你們在打聽,說是想要看看那個帶家具的單人套間。它就在六樓,樓梯口在緊靠這里左首的那個小院子里,”說著他用手指了指,“就在我酒店的窗口旁邊。我這會兒想起來了,你們當中有位去過那里,他可以領路。先生們,再見。”他們付了酒錢,走了。德發日先生的眼睛一直留神著他那正在編織的妻子。這時,那位年老的紳士從角落里走了過來,要求和他說句話。

“遵命,先生。”德發日先生答應說,默默地跟他走到門邊。

他們的交談非常簡短,但十分干脆,老先生幾乎剛開口,德發日先生便大吃一驚,全神貫注地聽了起來。不到一分鐘,他就點點頭,走出門去。那位紳士接著對年輕小姐做了個手勢,也一齊跟了出去。德發日太太手指靈巧地飛快編織著,眉毛一動也不動,好像什么也沒看見。

賈維斯·洛瑞先生和馬奈特小姐,就這樣走出酒店,跟著德發日先生來到樓梯口,就是剛才他指點那另外三個人進去的地方。樓梯口外面是個黑乎乎、臭烘烘的小院,這是個公用的總出入口,里面有一大堆房子,住著許多人家。在通向陰森森的磚鋪樓梯的陰森森的磚鋪過道里,德發日先生朝老主人的孩子單腿跪下,吻了吻她的手。這本是個文雅的動作,可是他做得一點兒也不文雅。頃刻之間,他的神情發生了十分明顯的變化,他臉上已沒有溫和善良的表情,也不再有坦白直率的神態,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詭秘、憤怒的危險人物。

“樓很高,不大好上,最好慢點兒。”開始上樓梯時,德發日先生用嚴峻的聲調對洛瑞先生說。

“就他獨自一個人嗎?”洛瑞先生悄聲問道。

“獨自一個人!上帝保佑,誰能跟他住在一起呀?”對方同樣低聲回答。

“那他一直獨自一個人?”

“是的。”

“是他自己希望這樣?”

“是他自己要這樣的。他仍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那之前他們找到我,問我是不是肯冒風險收留他,小心照顧他——現在他還和那時一模一樣。”

“他大變樣了嗎?”

“變了!”

酒店老板收住腳步,用手捶了捶墻,狠狠地咒罵了一句。

這比任何的正面回答都有力多了。洛瑞先生和他的兩位同伴越爬越高,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了。

這樣的樓梯,連同它的附屬設施,在巴黎那些較老較擁擠的地區,在今天來說,該算是夠差的了;而在那個時代,對于尚未習慣、未變麻木的感官而言,真是糟糕透了。住在這座又臭又臟的高樓里的每戶人家——也就是說,開向這個公用樓梯的每一扇門內的房間——除了從各自的窗口扔出一部分破爛外,全都把垃圾倒在門口的過道里。即使貧寒和窮困沒有用它們那無形的污穢玷污了空氣,這些垃圾不斷產生的難以控制、無法消除的大量臭氣,也足以把空氣污染了;而這兩股污源合在一起,便更加難以忍受了。一路的空氣都這樣惡濁,樓梯又陡又暗又臟。賈維斯·洛瑞先生變得越來越心神不定,他的年輕同伴也越來越激動不安,因而他們不得不兩次停下來歇息。每次都停在一扇凄慘的小格子窗前,僅存的一點沒變味的好空氣,似乎都經過這里逃之夭夭,而所有腐敗變質、令人作嘔的氣味,似乎都經過這里緩緩爬了進去。透過銹跡斑斑的鐵窗柵,不用眼看,光憑那氣味,就可以覺出附近一帶的烏煙瘴氣、雜亂無章,在視力所及的范圍內,在比巴黎圣母院兩座高塔的尖頂更近更低的地方,已經沒有任何健康生活和高尚志趣的希望。

終于爬到了樓梯的盡頭,他們第三次停了下來。可要到那間閣樓,還得往上爬另一道更陡更窄的樓梯。酒店老板一直走在前面一點,而且總是走在靠近洛瑞先生一邊,好像生怕那位年輕小姐會向他提出什么問題。直到這會兒,他才轉過身來,小心翼翼地摸著搭在肩上的外衣口袋,掏出一把鑰匙。

“這么說門是鎖著的,朋友?”洛瑞先生吃驚地問。

“嗯,是的。”德發日先生冷冷地回答。

“你認為有必要把這位不幸的先生這樣禁閉起來嗎?”

“我認為有必要鎖上。”德發日先生緊皺起雙眉,湊近他的耳朵悄聲說。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他被鎖著過了那么多年,要是現在讓門開著不鎖,他會給嚇得——狂喊亂叫——發瘋——死掉——還有我說不上的災難。”

“這怎么可能?”洛瑞先生叫了起來。

“這怎么可能?”德發日先生悲憤地重復了一句。

“是啊,我們生活的雖然是個美好的世界,可是這是可能的,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事情都是可能的,不但可能,而且已經有了——有了,瞧你說的!天底下,哪兒都有,每天都有。魔鬼萬歲。我們還是繼續上去吧!”

這席對話是悄聲低語進行的,一個字也沒有傳到那位年輕小姐的耳中。但是這時,由于她過于激動,渾身顫抖不已,臉上顯得如此焦慮不安,尤其是這般畏懼驚恐,使得洛瑞先生覺得自己有責任勸說幾句,讓她恢復勇氣。

“鼓起勇氣來,親愛的小姐,勇敢些!這是辦業務!最糟糕的時刻就要過去了。隨后,你帶給他的一切好事,一切寬慰,一切幸福,就會開始。請我們的好朋友過來,扶你一把吧。對了,朋友德發日;來吧,這是樁業務,辦樁業務!”

他們慢慢地,輕輕地往上爬去。梯子很短,很快就到了頂上。由于這兒有個拐角,他們一眼就看見了三個人,他們都低著頭,緊湊在門邊,透過墻上的縫隙或窟窿,正聚精會神地在朝房里張望。聽到腳步聲到了跟前,他們連忙轉過身來,直起腰,這才讓人看出,原來就是剛才在酒店里喝酒的那三個同名人。

“你們來得這么突然,我把他們三個給忘了,”德發日先生解釋說,“好小子們,先離開一下,我們要在這兒辦點事。”

三個人擦身而過,悄悄地下樓去了。這層樓看來沒有別的門了,等那三人一走,酒店老板就徑直來到這扇門前。

洛瑞先生略帶怒意地低聲問他:“你把馬奈特先生當作展覽品了?”

“你看見了,我只讓經過選擇的少數人看。”

“這樣做合適么?”

“我想是合適的。”

“這少數的是什么人?你是怎么選擇的?”

“我選的是真正的人,和我同名的人——我叫雅克——讓他們看看,對他們有好處。行了,你是英國人,那是另一碼事。請你們在這兒稍等一會兒。”

他打了個手勢,要他們靠后站,然后彎下腰,從墻縫朝里張望。他很快又抬起頭來,在門上拍了兩三下——顯然,這只不過是為了弄出聲音,沒有別的用意。出于同樣目的,他又用鑰匙在門上劃了三四下,然后才笨手笨腳地把鑰匙插進鎖孔,盡量使勁地轉動著鑰匙。

門在他手下慢慢地朝里打開了,他朝房里看了看,說了句什么。一個微弱的聲音回答了句什么,兩人都只說了一兩個詞。

他回過頭來,招呼他們進去。洛瑞先生用胳臂緊緊摟住姑娘的腰,支撐著她,因為他發覺姑娘的身子直往下沉。

“這——這——這是樁業務,辦樁業務!”他極力鼓勵著,頰上與業務無關的淚水在閃亮,“進來吧,進來!”

“我怕。”她哆哆嗦嗦地回答。

“怕?怕什么?”

“我說的是怕他,怕我父親。”

領路人打手勢叫他們快進去,而她卻是這個模樣,洛瑞先生逼得沒有辦法,只好拉住搭在肩上那只哆嗦的胳臂,讓它摟住自己的脖子,稍稍把她架起,連背帶扶,匆匆把她攙進房間。一進房間,他就把她放下,扶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德發日先生拔出鑰匙,關上門,從里面把門鎖上,再拔出鑰匙,拿在手中。所有這些他都做得有條不紊,還盡量把聲音弄得又響又刺耳。末了,他以均勻的步伐走過房間,走到窗口旁邊。他在窗前停下,轉過臉來。

這間閣樓,原本是用來堆放木柴之類東西的,又黑又暗。因為那個老虎窗式的窗戶,其實是開在屋頂的一個門,外面裝著一個小吊車,用作從街上往里吊東西。窗口沒安玻璃,而是像法國房子的任何門那樣,有兩扇中間關閉的門。為了御寒,一扇門緊緊關著,另一扇也只開著一條縫。因此,透進來的光線很少,剛進來的時候,簡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長年累月對這習慣了,才能使人具有在這種昏暗光線下干細活的本領。此時,在這間閣樓上,確有一個人在干細活,酒店老板站在窗前看著他。這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背朝著門,臉對著窗,坐在一張矮凳上,向前躬著腰,正忙著在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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