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導讀

本章主要講述了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沖之妻美貌如花，遭到高俅的干兒子高衙內的調戲，高俅設計陷害林沖使之誤入白虎堂，蒙冤刺配滄州的事。文章通過描寫林沖在妻子兩次被調戲后的反應，將林沖不斷忍讓以求茍安的心理，委曲求全、忍辱負重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又揭露了封建社會統治階級的黑暗和罪惡。

智深自往東京，拜見智清禪師，遞上智真長老的書信。智清長老安排智深去酸棗門外管菜園。原來，菜園在岳廟隔壁，附近有二三十個破落戶，時常來侵害，無人能管他們。智深到任當日，即將眾潑皮制服。自此，眾潑皮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

一天，智深接過渾鐵禪杖，颼颼地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眾人看了，一齊喝彩。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見墻外立著一個官人。那官人名喚林沖，生得豹頭環眼，燕頷虎須，人稱豹子頭，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沖喝彩道：“端的使得好！”智深聽得，收住了手，便請林沖人來相見。那林教頭便跳入墻來，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作什么？”智深道：“灑家是關西魯達。只為殺的人多，情愿為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林沖大喜，就當結義，智深為兄。智深便叫人再添酒來相待。

恰才飲得三杯，只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墻缺邊叫道：“娘子被人調戲！”林沖別了智深，急跳過墻缺，徑奔岳廟里來。趕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過來，恰待下拳打時，認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非生子，養子）高衙內，先自手軟了。眾閑漢勸了林沖，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

高衙內自見了林沖娘子，又被他沖散了，心中好生著迷，怏怏不樂。回到府中納悶，眾多閑漢都來伺候。數內有一個幫閑的，喚作干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內意思，向高衙內獻了一計，讓林沖的朋友陸虞候陸謙叫林沖去樊樓吃酒，他去騙林沖娘子到陸謙家，與高衙內相會。原來陸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內。次日，商量了計策。陸虞候一時聽允。

林沖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巳牌時，陸謙來請林沖去吃酒。林沖與陸謙出得門來，上到樊樓內，占個閣兒，喚酒保吩咐，叫取兩瓶上色好酒，稀奇果子案酒。兩個敘說閑話。林沖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遺，起身道：“我去凈手了來。”

林沖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內去凈了手。回身轉出巷口，只見女使錦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里！”林沖慌忙問道：“做什么？”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只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家里，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家鄰舍。你家教頭和陸謙吃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重倒了。只叫娘子且快來看視。’娘子聽得，連忙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府前小巷內一家人家。上至樓上，只見桌子上擺著些酒食，不見官人。恰待下樓，只見前日在岳廟里啰唣娘子的那后生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慌下得樓時，只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因此特奔到這里。官人快去！”

林沖見說，吃了一驚，三步作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梯子）上，卻關著樓門，只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里？”又聽得高衙內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得回轉。”林沖立在胡梯上，叫道：“開門！”那婦人聽得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

高衙內吃了一驚，打開了樓窗，跳墻走了。林沖上得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玷污了？”娘子道：“不曾。”林沖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女使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林沖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沖自歸。林沖一連等了三日，并不見面。府前人見林沖面色不好，誰敢問他。第四日飯時候，魯智深徑尋到林沖家相探，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林沖答道：“小弟少冗（小忙），不曾探得師兄。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閑玩一遭，市沽（上街喝酒）兩盞，如何？”兩個同上街來，吃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

高衙內自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吃了那驚，跳墻逃走，不敢對太尉說知，因此在府中臥病。陸虞候和富安兩個來府里望衙內，見他因林沖老婆精神憔悴，眼見性命難保。陸虞候和富安出了一條計策，要害死林沖，呈報給高太尉。高太尉為救高衙內性命，依計行事。

林沖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那一日，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里拿著一口寶刀，插著個草標兒，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林沖也不理會，只顧和智深說著話走。那漢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沖只顧和智深走著，說得起興。那漢又在背后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軍器的。”林沖聽到，回過頭來。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

林沖猛可地道：“將來看！”那漢遞將過來。當時林沖看了，吃了一驚，失口道：“好刀！你要賣幾錢？”那漢道：“索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林沖道：“值是值二千貫，只沒個識主。你若一千貫肯時，我買你的。”那漢嘆口氣道：“金子作生鐵賣了。罷，罷！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

林沖別了智深，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到家去取錢與他。問那漢道：“你這口刀哪里得來？”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為家道消乏（貧困），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沖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林沖再也不問。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林沖把這口刀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喝彩道：“端的（確實）好把刀！高大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林沖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時分，只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差役）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將去比看。太尉在府里專等。”林沖聽得，說道：“又是什么多口的報知了。”兩個承局催得林沖穿了衣裳，拿了那口刀，隨這兩個承局來。一路上，林沖道：“我在府中不認得你。”兩個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隨。”卻早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沖立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內坐地。”轉入屏風，至后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又過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周遭都是綠欄桿。兩個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稟太尉。”

林沖拿著刀，立在檐前。兩個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沖心疑，探頭入簾看時，只見檐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堂”。林沖猛省道：“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故輒（zhé，擅自）入？不是禮！”急待回身，只聽得靴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面入來。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本管高太尉。林沖見了，執刀向前聲喏。

太尉喝道：“林沖，你又無呼喚，安敢輒入白虎節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著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沖躬身稟道：“恩相，恰才蒙兩個承局呼喚林沖，將刀來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哪里？”林沖道：“恩相，他兩個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說！什么承局敢進我府堂里去。左右，與我拿下這廝。”

說猶未了，旁邊耳房里走出二十余人，把林沖橫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渾如猛虎啖（dàn，吃）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喝叫左右：“解去開封府，吩咐滕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就把寶刀封了去。”左右領了鈞旨，監押林沖投開封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