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皇家都柏林學(xué)會:“瞧!這個人!”[42]
- 喬伊斯文論政論集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5245字
- 2019-08-09 14:30:24
1899年
1899年6月,喬伊斯大學(xué)預(yù)科讀完,9月正式注冊入學(xué),成為都柏林大學(xué)學(xué)院的一名學(xué)生。同月,寫了這篇關(guān)于耶穌頭戴荊冠的畫像的文章。該文遲于《暴力》一年。它與前面所有文章的口吻判然有別。喬伊斯這次不是想給某人留下印象,也不是想說服什么人,而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場。他是帶著新的嚴(yán)謹(jǐn)和自信來這樣做的。
盡管他對繪畫和雕塑作品的評論聽起來較為幼稚,但他的戲劇觀卻非如此。它使得喬伊斯獲得解放,從而能純粹從美學(xué)的角度來處理宗教畫這一題材。這種分離預(yù)示著他日后為了文學(xué)上的追求而形成的蔑視托馬斯主義的觀點。作為一個戲劇家,蒙卡奇[43]是成功的,因為他把基督處理成一個人。基督是否僅僅如此,喬伊斯沒有說,他無意去說,但他清楚地指出蒙卡奇選擇了處理其材料的最佳方式。
——編者
蒙卡奇的一幅畫已經(jīng)在歐洲各大城市展出過,現(xiàn)又在愛爾蘭皇家學(xué)院展覽。他的這幅畫和另兩幅——《彼拉多面前的基督》和《基督受難像》——幾乎構(gòu)成了基督受難這件事情后面部分一個完整的三部曲。也許,我們在此討論的這幅畫最能打動人的地方是它洋溢出生命,給人以栩栩如生的感覺。人們完全可以想象,男男女女原來皆是血肉之軀,只是在魔術(shù)師手里才失去活力,進入沉靜的迷睡狀態(tài)。因此,這幅畫從根本上說是戲劇性的。這么說,不是指它的表現(xiàn)形式無懈可擊,也不是指人物心理在畫布上的再現(xiàn)。所謂戲劇性,在我看來,指的是激情的相互影響;戲劇性不管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都包含著沖突、發(fā)展、情節(jié)的曲折變化等。戲劇性是一個獨立存在,它受到戲劇場面的約束,而非控制。一幅田園詩般的圖景,或者干草堆周圍的景象,均不足以構(gòu)成一出田園劇,正如胡侃一通,或者總是玩“以親切而隨便的口吻交談”的單調(diào)伎倆并不足以構(gòu)成悲劇一樣。如果前者只是寂靜,后者又只有粗鄙(而事實常常如此),那么,兩者都沒有表達出某一瞬間的真正的戲劇性。激情無論受到怎樣的抑制,情節(jié)無論怎樣安排,措辭無論多么普通,如果一出戲,一部音樂作品,或者一幅畫,其自身關(guān)注的是人類永恒的希望、欲望和仇恨,或者以象征的手法來處理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的本性,盡管只是其一個側(cè)面,那它就帶有戲劇性。梅特林克[44]的人物,一旦放到常識這個“火炬光”下加以察看,其價值便可以估計出來,他們就會被視為不可解釋的、飄忽不定的、受命運驅(qū)使的人物。事實上,照我們的文明給貼上的標(biāo)簽,他們是離奇神秘的。但是,無論他們的舉止被弄得多么不起眼,多么像活動木偶,他們都有著人的激情,因而,表現(xiàn)這些激情就具有戲劇性。這一點如果運用到舞臺表演上就比較容易看出來。但是,同樣的戲劇性由蒙卡奇表現(xiàn)出來,我們要理解,也許就需要略作解釋。
在雕塑藝術(shù)中,達到戲劇性的第一步是雙腳的分開。此前的塑像只是身體的模仿物,僅有一點新生的脈搏的跳動,制作平常。而一旦注入生命,或類似于生命的東西,藝術(shù)品就立即有了靈魂,藝術(shù)家因此賦予其塑像以生命,也闡明了他的主題。雕塑家的目標(biāo)是人的銅像或者石像,那么,接下來順理成章的事情就是,他的創(chuàng)作沖動應(yīng)該能促使他表現(xiàn)剎那間的激情。因此,盡管他分享著畫家的優(yōu)勢,因為他也能像畫家那樣讓人乍一看上當(dāng),因為太逼真了,但是,他表現(xiàn)戲劇性的能力與畫家比起來就顯得有些遜色。雕塑家有模制的能力,畫家可以利用背景和濃淡相宜的色彩,兩類藝術(shù)家在這里還是平分秋色。不過,畫家有了背景和色彩的幫助,就能在局部的畫布上運用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技巧,色彩又能給作品灌注生命,能幫助藝術(shù)家在相當(dāng)?shù)某潭壬细嬉哺逦乇憩F(xiàn)其主題,使作品渾然一體。另外一點(這一點非常適合我這里討論的情況),隨著主題變得越來越崇高,或者得到越來越多的展開,比起處理某一場面的一大群沒有色彩、模仿逼真的形象來說,在畫家的筆下,這一主題顯然能得到更充分的處理。這兩門藝術(shù)的差異在《瞧!這個人!》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在這幅畫中,一張畫布上,畫了約七十個人物。把戲劇性局限于舞臺,是錯誤的;一出戲劇既能被演唱或者表演出來,同樣也可以畫出來。《瞧!這個人!》就是一出戲劇。
另外,大多數(shù)在劇院演出的戲,劇評家都能直接注意到:比起它們來,以繪畫表現(xiàn)戲劇性更值得劇評家來作一番評論。在我看來,談?wù)撓裎覀冊谟懻摰倪@樣一件藝術(shù)品的技術(shù)問題,是多余的。當(dāng)然,畫面上人物的衣飾、舉起的手,攤開的手掌,都是技巧的運用和展示。這無可厚非。那個狹窄的院子擠滿了人,所有這些都作了真實的高超的處理。惟一的瑕疵是總督左手怪怪的、不自然的姿勢。從大氅遮住這只手的樣子看,它似乎給人殘疾的印象。背景是條走廊,觀眾可以進出,有柱子撐著陽臺,藍天襯映下的柱子爬滿了東方藤蔓。面對這幅畫,你就能看到,在右邊和最遠處的角落,有兩層樓梯,總共大約二十級的樣子。樓梯通向前臺,與那排柱子幾乎成直角。耀眼的陽光徑直照在前臺,使庭內(nèi)其他地方部分地處在陰影之中。墻上是裝飾過的,長廊的后面有個窄門,那里擠著羅馬士兵。前面一半的人群,即前臺臺前的那些人,站在柱子和與柱子平行的處于畫面前景的擺動鏈條之間。畫上惟一的動物——一只衰老的劣種狗——蜷曲著身體,蹲在鏈條旁邊。前臺的士兵面前,站著兩個人。其中的一個,雙手被綁在前面,面對著眼前的人群,手指正好觸摸著欄桿。一件紅披風(fēng)搭在肩上,整個背部都蓋在里面,前肩和手臂也搭到了一點兒。他上身全裸,頭上戴著用一些不太勻整的略呈黃色的荊棘編成的冠冕,太陽穴也遮住了,兩只緊握的手之間是一根長長的輕蘆稈,幾乎起不了支撐作用。這就是耶穌。另一個人離眾人近些,他身體前倚在欄桿上,面對人群。他指著耶穌,右臂非常自然地伸著。左臂,我已經(jīng)注意到,好像殘疾了一樣,怪模怪樣地伸在那里。他就是彼拉多。就在這兩個主要人物的下面,猶太人群站在地面裝飾過的院子里,身子搖晃著,推搡著。他們各人臉上的表情、姿勢、手勢、張開的嘴巴,在畫家筆下各各不同,神極了。一個卑劣的人病懨懨的身子痙攣,嘴角泛起僵硬的笑,一臉的殘忍相。一個強壯的“新教徒”的臉看不見,但畫上能看到他寬寬的背部,肌肉結(jié)實的手臂,還有緊握的拳頭。在他腳邊,也就是樓梯拐角處,一個婦女跪在那兒。她臉色蒼白,但情緒激動。她豐腴的雙臂很美,與她對眾人的殘忍感到的令她痛心的遺憾這一負(fù)面的情感形成對照。她那一頭濃發(fā)有一些吹搭在手臂上,仿佛卷須一樣黏在上面。她表情虔誠,眼淚汪汪,竭力睜大眼睛。她象征悔悟,在表示哀悼方面,與那些神情嚴(yán)肅、我們熟悉的人相比,屬于新式人物:傷心至極,她慟哭、哀悼,但又不無安慰。從她那蜷縮的身子,我們約略可以想見,她是個從良的妓女。她附近是一只喪家犬,它邊上則是個在街上四處游玩的小淘氣。他背朝著我們,但雙手高舉,他朝氣蓬勃,狂喜不已,硬硬的、分開的手指指向前方。
人群中間有個人被一個穿戴整齊的猶太人擠撞,非常惱火。他眼睛里迸射出怒火,嘴里咒罵著,嘴唇上下都泛起了白沫。讓他惱火的是個富人,面目可憎;這種臉在榨取別人血汗的當(dāng)代猶太人中司空見慣。我的意思是說,這種臉的皺紋由整個前額一直延伸到鼻尖,然后又以一個類似的曲線回到下巴,在我們這幅畫里,由一簇稀疏的胡須覆蓋住。上唇抬到一個不適當(dāng)?shù)奈恢蒙希冻鰞深w長長的白牙,整個下唇都隱而不見。這是他出口傷人的地方。他一只手伸在那里,好像嘲笑人似的,做工精細(xì)的雪白亞麻襯衫搭在前臂上。就在他后面,露出個大臉盤,其五官懶散地分布在那里,嘴在嗥叫,張得大大的。接下來是一個趾高氣揚的狂熱分子的半身側(cè)面像。一件寬大粗布衣服蕩在裸腳上,手臂垂直,頭昂著,一副征服者的腔調(diào)。在盡頭,可以看見一個傻兮兮的乞丐那輪廓模糊的臉。到處都是新面孔。在看不清的帽蓋里,在圓錐形頭巾下;這邊,彌漫著仇恨;那邊,嘴巴張得老大,打呵欠。頭高高仰起,靠在后頸上。這邊,一個老嫗嚇破了膽,奪路而逃;那邊,是一容貌標(biāo)致的婦女,但顯然是個無產(chǎn)者。她眸子很美,但顯得倦怠。她五官端正,身材豐滿;美中不足的是,她易怒到愚蠢的程度,并表現(xiàn)出十足的(如果不是那么令人厭惡的)獸性。她的孩子在她膝上爬著。她還有個嬰兒扛在肩上。即使他們的臉上也有掩不住的厭惡感,從他們亮亮的小眼睛里,也對他們種族的不明智行為濺出排斥之火。緊靠著的是使徒約翰和圣母馬利亞。馬利亞已暈了過去。她臉色灰暗,仿佛是沒有陽光的黎明,她五官僵硬,但臉沒有拉長,頭發(fā)烏黑,頭巾雪白。她幾乎死了,可她極度的痛苦化作一股力量,支撐著她。使徒約翰的手臂纏繞在她身后,扶住了她。在畫面上,他的臉半女性化,但很剛毅,給人以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感覺。他那赭色頭發(fā)垂在肩上,表情焦慮而遺憾。樓梯上站了一個拉比,驚愕無比。他目光雖然懷疑,但注意力還是被今天的中心人物吸引了過去。四周站滿士兵,他們的臉上露出從容而不屑的神情。他們視耶穌為一展品,把人群看作放出來的一窩動物。彼拉多的職位雖然給了他榮耀,但他卻保不住它,因為他還不太像十足的羅馬人,可以藐視他們。他的臉是圓圓的,腦門窄小,頭發(fā)剪得短短的。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干嗎,在那里眨巴眼睛,眼睛又瞪得老大,心里無法平靜。他身穿紅白相間的羅馬袍褂。
從以上的介紹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這整個畫面構(gòu)成了一幅杰作,具有悄無聲息然而又是十分強烈的戲劇性,只等魔杖一出,畫面上各式人物就能沖將出來,成為活生生的人物,畫中情景旋即就成為充滿生活與沖突的場景。因此,我們無論怎樣稱贊這幅畫都不過分,因為它極其逼真地表現(xiàn)了人類各色男女在一場惡魔般的狂歡面前被激發(fā)起的所有的基本情感。這是必須稱頌的地方,但是,通過以上的說明,顯而易見的一點是,畫家是有人性、通人情的,而且達到了非常有力的程度。要畫出這樣一群人,畫家必須以“不放過任何細(xì)節(jié)的精確之刀”來開掘、探索人性。彼拉多是追求私利的,馬利亞表現(xiàn)出母性,哭泣的婦女在懺悔,使徒約翰是堅強的,內(nèi)心巨大的痛苦撕裂著他。士兵們給人的印象是,他們固執(zhí)地記牢征服的事實;他們的傲慢無法克服,因為他們難道不是征服者嗎?假如把馬利亞表現(xiàn)為圣母,把使徒約翰弄成福音書的作者,那是容易辦到的事情,但這位藝術(shù)家沒有那樣做,他讓馬利亞成了母親,把使徒約翰塑造成一個男人。我相信這一處理方法更好,也更精妙。在某個時候,譬如,彼拉多對猶太人說“瞧!這個人!”的時候,如果把馬利亞表現(xiàn)為我們教會的虔誠而靜氣屏息的圣母們的先祖,那顯然就是個錯誤,盡管是為了虔誠而犯下的錯誤。在宗教畫中,像畫家這樣來表現(xiàn)這兩個人物,本身就是大天才的標(biāo)志。如果說這幅畫中有什么超人的東西,即超越了人類心靈的東西,那么,可以說,在耶穌身上能夠找到。但不管你如何看待耶穌,在他的外表上卻找不到一絲這樣的痕跡。他的目光中沒有神的成分,也沒有超人的因子。從畫家的角度來考慮,畫出的手是沒有缺陷的。以他的技藝,怕是沒有什么他畫不成功的。耶穌的手畫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純粹是畫家匠心獨運。幾年前,范魯伊斯[45]畫了一幅有關(guān)耶穌及在寺院出賣耶穌的人的畫。他的意圖是希望表現(xiàn)神圣的譴責(zé)和懲罰的題旨,可他不能得心應(yīng)手,結(jié)果整個作品成了仁慈的愛加安詳?shù)幕旌衔铮c題材極不和諧,因而淪為敗筆。而蒙卡奇則富有才能,作品渾然天成,但他對耶穌受難的事件又是持人道主義的態(tài)度,遂使其作品具有了戲劇性。要是他當(dāng)初把耶穌表現(xiàn)為上帝之子的化身,忍受侮辱和仇恨,為實現(xiàn)自己表示的令人欽佩的意愿而救贖人類,那么,就不會成為戲劇,而只會蛻變?yōu)樯系鄣闹家猓驗閼騽∈且匀俗鳛轭}材的。由于這幅畫是畫家創(chuàng)作觀念的產(chǎn)物,就成了一出強有力的戲劇,即常談不衰的關(guān)于人性反叛“偉大的導(dǎo)師”的戲劇。
耶穌的臉是忍耐、激情(正面意義上)和無畏的意愿的典范。顯然,他心里并未因為去想到觀眾而妨礙自己,他好像與這些人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除非說他的五官也是某個種族所共有的。一簇褐色小胡子遮住了嘴巴,從下巴往上一直到耳根是沒有修刮的不算很濃密的褐色絡(luò)腮胡。前額低,眉毛處稍有突出。鼻子有點像猶太人,但基本上是鷹鉤鼻,鼻孔細(xì)小而敏感。至于說眼睛,它們是灰藍色的。因為臉對著亮光,所以,眉毛下,眼睛吊起。這是表現(xiàn)巨大痛苦的惟一正確的樣子。一雙眼睛目光銳利,但不很大,看起來仿佛能穿破天空,神色中一半是神啟,一半是受難。整個一張臉都是個苦行僧的臉,它屬于一個受到神啟、全神貫注、充滿激情的人。這就是“受難之人”耶穌。他的衣服是紅顏色,和踩榨汁機的工人一樣。這不,就是這個人。
正是這一題材的處理方式才使我把它稱為戲劇。它崇高,具有悲劇性,但它將基督教的奠基人(也是個偉大的社會和宗教改革家)塑造成了一個人,高貴而有力,使他躍為一出世界戲劇的主角。在這一點上,公眾對這幅作品不會有異議;提到它,他們總的態(tài)度和這位畫家一樣,只是并不像他那樣認(rèn)為很崇高,也不那么有興趣。
蒙卡奇的觀念要比他們的高明得多,正如普通的藝術(shù)家比普通的蔬菜水果商高明一樣。但是,公眾的態(tài)度和普通的藝術(shù)家實際上屬于同一類(這要與瓦格納的觀點相左了)。信仰耶穌的神性并非普通的基督教教徒的顯著特征。但是,對真理與謬誤、對正確與錯誤之間的永恒抗?fàn)庪y得眷顧一下,譬如發(fā)生在各各他[46]這個地方的戲劇性事件,還是可以的。
J.A.J.
189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