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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博比和我第一次遇見梅麗莎是在有天晚上市區的一場詩歌活動上,我和博比一起表演。梅麗莎在外面給我們拍照片,博比在抽煙,我刻意地拿右手握住左手腕,好像擔心它會棄我而去似的。梅麗莎用的是一款大塊頭的專業相機,她在專用相機包里裝了很多種鏡頭。她一面拍照,一面聊天和抽煙。她聊起我們的演出,我們聊她的作品,我和博比在網上讀過。接近午夜,酒吧關門。那時正好下起雨來,梅麗莎說歡迎我們去她家喝點酒。

我們一起鉆進出租車后座,開始系安全帶。博比坐中間,頭轉過去在和梅麗莎說話,我只能看見她的頸背和勺子似的小耳朵。梅麗莎給了司機一個蒙克斯頓[1]的地址,我轉頭看向窗外。收音機里一個聲音在說:八十年代……流行……經典。然后是一段廣告過門。我很興奮,準備好迎接挑戰,拜訪一個陌生人的家,已經開始醞釀好話和某些面部表情,好顯得我迷人可親。

梅麗莎家是座半獨立式的紅磚建筑,外面有一棵槭樹。街燈下樹葉看起來泛橘,像人工造的。我喜歡看別人家里的樣子,尤其是梅麗莎這種小有名氣的人。我立馬決定要記住她家的一切,過后才好向我們其他朋友描述它,然后博比會贊同我。

梅麗莎請我們進門后,一條紅色小獵犬從大廳直沖過來,沖我們咆哮。走廊很溫暖,開著燈。門邊是一張矮桌,有人留了一小堆零錢、一把發梳和一管沒擰上的口紅。樓梯墻壁上掛了一幅莫迪利亞尼畫作的印刷品,畫著一個斜倚的裸女。我心想:這是一整套房子。能住一家人。

來客人啦,梅麗莎對著走廊深處吆喝。

沒人出現,于是我們跟著她走進廚房。我記得我看見一只深色木碗,里面裝著熟透的水果,還注意到一座玻璃暖房。有錢人,我心想。我那時總想著有錢人。狗跟著我們進了廚房,在腳邊嗅,但梅麗莎沒提起狗,因此我們也沒提。

來點葡萄酒?梅麗莎問。白的還是紅的?

她把酒倒進大得像碗的玻璃杯,我們一起在一張矮桌邊坐下。梅麗莎問起我們是怎么開始一起進行詩歌表演的。我們當時剛念完大三,但還在高中時就開始一起表演了。那會兒考試都結束了。五月末。

梅麗莎把相機放在桌上,偶爾把它提起來拍照,自嘲地笑自己是個“工作狂”。她點了支煙,把灰磕在一只花哨的玻璃煙灰缸里。房間里一點煙味兒都沒有,我不知道她通常是不是在這兒抽煙。

我交了些新朋友,她說。

她丈夫站在廚房過道里。他舉起手向我們致意,狗開始吠叫,嗚咽,轉圈圈。

這是弗朗西絲,梅麗莎說。這是博比。她們是詩人。

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在臺子上打開。

過來和我們坐坐,梅麗莎說。

唉,我也想,他說,但我應該在飛之前努力睡會兒。

狗跳上他旁邊一把廚房椅,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摸它腦袋。他問梅麗莎喂狗了沒,她說沒。他把狗抱起,托在臂彎里,讓它舔他的脖子和下巴。他說他會喂它的,然后就從廚房門走了出去。

尼克明早要在加迪夫拍戲,梅麗莎說。

我們都已經知道她丈夫是演員。他和梅麗莎在活動上經常被一起拍到,我們有朋友的朋友曾經遇見過他們。他有一張寬闊英俊的臉,看上去能輕而易舉地單手把梅麗莎舉起來,用另一只手擋開不速之客。

他很高,博比說。

梅麗莎微微一笑,那樣子就像“高”是在暗示別的什么,并且還不一定是好話。聊天轉向其他話題。我們討論了一會兒政府和天主教會。梅麗莎問我們是否信教,我們說不。她說她覺得宗教場合,比如說葬禮或婚禮,“能帶來一種鎮定的慰藉”。它們是集體生活,她說。對一個神經質的個人主義者來說,那場合挺好。而且我在一所教會女校讀過書,我還記得大部分禱詞。

我們在教會女校讀過書,博比說。出了點麻煩。

梅麗莎咧嘴一笑,問:比方說?

比如,我是同性戀,博比說,而弗朗西絲是個共產主義者。

而且我一句禱詞也不記得了,我說。

我們聊天喝酒,在那兒坐了很久。我記得我們聊起詩人帕特里夏·洛克伍德[2],我們很崇拜她,還聊了博比瞧不起的所謂“男女同工不同酬女性主義”。我開始感到疲倦,還有一點醉。我想不出什么機智的話,也很難擺出什么表情來傳達我的幽默感。我覺得我光在笑,不斷點頭。梅麗莎告訴我們她正在寫一部散文集。博比讀過她的第一本文集,我還沒有。

不怎么好,梅麗莎對我說。等著下一本吧。

大約三點,她領我們去空房,說能遇見我們太好了,很高興我們留宿。爬上床時我盯著天花板,感覺酩酊大醉。房間不斷旋轉,旋兒又急又緊。我的眼睛剛適應了這輪旋轉,下一輪又立馬開始。我問博比她有沒有這種情況,但她說沒有。

她太迷人了,是不是?博比說。梅麗莎。

我喜歡她,我說。

我們能聽見她在走廊里說話,她的腳步聲穿過一個個房間。有一次狗開始吠叫,我們能聽見她在嚷嚷,然后聽見她丈夫的聲音。但那之后我們就睡著了。我們沒聽見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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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比和我在中學相識。那時博比還很固執己見,經常因為我校所謂“破壞教學紀律”的不端行為而留校察看。我們十六歲時,她穿了鼻環,開始抽煙。沒人喜歡她。她有一回因為在耶穌十字架受難石膏像旁的墻上寫“操你媽的父權社會”而被暫時停學。這件事并未激起共鳴。博比被視作裝逼。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教學在她休學的一周里順暢多了。

我們十七歲時要去學校大會堂參加一場籌款舞會。一顆破損的迪廳閃光球把光打在天花板和帶鐵欄的窗戶上。博比穿著一條很透的夏裙,看上去像沒梳頭。她光彩照人,也就是說每個人都得努力不去注意她。我告訴她我喜歡她的裙子。她把伏特加裝在可樂瓶里喝,分了點給我,然后問我是不是學校其他地方都上鎖了。我們去看通往后臺樓梯的門,發現它是開著的。那里一盞燈都沒開,一個人都沒有。透過木地板條,我們能聽見嗡嗡的音樂,就像別人的手機鈴聲在響。博比又分了我一點伏特加,問我喜不喜歡女孩。在她身邊很容易讓人裝作若無其事。我只是回答:當然了。

當博比的女朋友并不會讓我背叛誰的忠誠。我沒有親密的朋友,午飯時我在學校圖書館里一個人讀課本。我喜歡其他女孩,我讓她們抄我的作業,但我很孤獨,感覺自己配不上真正的友誼。我寫清單列出我想要改進的地方。我和博比開始交往后,一切都變了。沒人再問我要作業。午飯時我們沿著汽車停車場手牽手散步,人們帶著惡意別過視線。很好玩,這是我第一次覺得真好玩。

放學后我們經常躺在她房間里聽音樂,談論我們為什么喜歡彼此。這些對話又長又激烈,并且在我看來無比重大,我私下里會在傍晚憑借記憶把它們記下來。當博比談起我時,我感覺像在鏡中第一次看見自己。我也更愛照鏡子了。我開始對自己的臉和身體抱有強烈興趣,這是前所未有的。我問博比這種問題:我的腿長嗎?短嗎?

畢業典禮上我們表演了一段詩歌唱誦。有的家長哭了,但我們的同學只是看向集會室窗外或彼此小聲交談。幾個月后,在我們交往一年多時,博比和我分手了。

梅麗莎想寫一篇關于我們的人物特稿。她發來郵件,問我們是否有興趣,并附上她在酒吧外拍的照片。我一個人在房間里,下載了其中一張照片,把它全屏打開。博比正回頭看我,帶點淘氣,右手夾著煙,左手拽著皮毛披肩。站在她身旁的我看上去百無聊賴,很有性格。我試圖想象我的名字出現在特稿里,加粗的襯線字體。我決定下次見到梅麗莎時更努力地給她留下印象。

幾乎郵件一到博比就給我打來電話。

你看見照片了嗎?她問。我覺得我愛上她了。

我一手拿手機,一手把照片上博比的臉放大。照片是高清的,但我把它放大到看得見像素顆粒。

或許你只是愛上你自己的臉了,我說。

我長了一張漂亮臉蛋,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自戀。

我沒有計較這句話。我還沉浸在放大過程中。我知道梅麗莎為好幾家大的文學網站撰稿,她的作品在網上傳播很廣。她寫過一篇關于奧斯卡的著名散文,每年到了頒獎季大家都會轉發。有時她也寫當地人物特稿,在格拉夫頓街上賣作品的藝術家,或倫敦的街頭藝人;她的文章總是配有漂亮的人物照片,看上去既帶人情味兒又很有“個性”。我把圖片縮回原樣,努力打量我的臉,假裝自己是頭一回看見它的陌生網民。那張臉看上去又圓又白,眉毛像倒下來的括號,眼睛別過鏡頭,幾乎閉上了。就連我也看得出來我有個性。

我們回復梅麗莎說樂意之至。她邀請我們吃晚餐,討論我們的作品,再拍一些照片。她問我能不能把我們的一些詩發給她,我發給她三四首最好的作品。博比和我假意討論我們兩個應該穿什么赴會,實則是討論博比最后應該穿什么。我躺在我的房間里,看著她凝視鏡中的自己,把幾縷頭發前后挪動,衡量效果。

所以當你說你愛上梅麗莎時,我說。

我是說我暗戀她。

你知道她結婚了。

你不覺得她喜歡我嗎?博比問。

她在鏡前舉著一件我的純棉磨毛白襯衫。

喜歡你是什么意思?我問。我們是在嚴肅地討論還是開玩笑?

我有一半是嚴肅的。我認為她的確喜歡我。

婚外戀那種喜歡?

博比只是笑了笑。和其他人在一起時,我大致能感覺到我該把什么當真,什么不當,但和博比在一起時這是不可能的。她從不會完全認真,或完全開玩笑。于是我學會以禪系態度接受她說的奇奇怪怪的東西。我看著她脫掉上衣,穿上我那件白襯衫。她仔細地卷起袖子。

好看?她問。還是難看?

好看。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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