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入夜通明，深街小巷，竹燈復明復滅。

通體順滑的馬兒高蹄落地，得兒得兒踩于地面，黑影長拉，童糖面色發青，雙手緊緊抓著言墨澤的胸襟。

言墨澤有些意外。

眼眸下垂視線從她的頭頂滑落，只見少女長翹的睫毛顫抖，輕盈得下一秒就能化蝶飛走。

朱紅櫻唇緊抿，杏眼含淚，漆黑眼眸中蘊含著層層水汽，令人好生不忍。

馬蹄顛簸。

她單薄的身子跟著一抖，忽而抬起眼眸，眼尾上挑著微微發紅，抖著聲音大怒道：“你慢點！”

“噗。”

“笑什么笑！”

“抱歉。”

“嗚……”

童糖將自己蜷縮得更緊了，縮在他的懷中，“我告訴你，我不是害怕，我只是……只是……”

真可憐。

唇都發白了。

“喂！你聽我說了沒？”

瞪圓的眼睛氣鼓鼓的，腮幫子也圓滾滾的，若是平時她生氣的模樣，一定十分兇悍，可眸中含著水霧，聲音軟軟的實在讓人怕不起來。

言墨澤左手無意識地攬住她的腰，心想：有那么可怕嗎？

“言墨澤！”

“嗯，我聽見了。”他瞧著一臉嚴肅，也看不出半分敷衍來。

隔著蟬翼般的輕紗，手下的觸感微微發燙。

“咳。”

喉嚨有些發干，他輕咳一聲，才繼續道：“你老實點。”

“到底要帶我去哪里？這也不是去皇宮的路啊。”

“去皇宮做什么。”

“你放我下去！”

“等會兒。”

“變態！”

“我勸你還是省著點力氣，不要再罵了。”

“嗚……”

月影懸空，云層飄飄然過，為月色罩上一抹紗幔。

樹影在深夜中高疊，層層不窮。

高山起伏不定，越是往前走，眼前的地界越是偏僻。

一路顛簸。

童糖將臉埋在言墨澤的胸前，捂住耳朵徹底當做看不到，忽然馬兒就停了下來。

一聲輕笑隔著她的手兒，說話間熱氣便撲了上來。

“到了。”她的手被人輕輕拉開，童糖的眼前忽然多出一張俊臉，隔著明月高山，忽然清明得令人心跳空了一拍，“你看。”

藍底白紋的長袍在空中劃過，貴人手指著虛空。

她方才察覺他們已經在半山腰上，

一抹光亮從深暗的地平面升起。

星光從人間升起，悠悠揚揚冒了個頭，一點、兩點、三點四點……忽而整個夜空都被冉冉升起的星光覆蓋，仙女灑落的露水沾滿了人間。

童糖瞪大了眼睛，一時驚愕：“孔明燈。”

“每年到了特定的時候都會放，為了給家中祈福，百姓們將愿望給予明燈，希望能讓天上的神仙聽到。”

“你怎么知道這個時候會有？”

言墨澤側過頭來，光影不明映在他的臉上，薄唇微微勾起，眼中帶著溫柔繾綣的笑意。

“我也只是聽說罷了。你若是留意，便也會知曉。”

“這種熱鬧若是真的有消息，宮中不可能無人提起。”童糖看著滿天火光，眼中映著雕欄玉砌的房檐，平常人家的房屋砌得不高，這一片房屋中鼎立的，全是非富即貴的人家，入了深夜，便大多已經熄了燈。

忽的。

從黑暗中悠悠升起一盞孔明燈，跟那成片成片的燈火不同，這一盞孔明燈孤零零地，風一吹便七倒八歪，火光忽明忽暗。

“這是……”童糖認出了那個方位，“王府？”

言墨澤道：“愛妃不必驚訝，每年我都會讓人放一支孔明燈，為府中祈福。”

“你為何不早與我說？”

害她騎了這么久的馬！

童糖眼中充滿不悅，小巧的臉蛋皺成一團，“我看你就是想耍我。”

“嗯？”

“沒想到三殿下也有這種惡趣味。”

“噗。”言墨澤捂著唇角，掩不住地笑意，“我也沒想到，愛妃生性如此有趣。”

“你！”童糖氣結。

言墨澤的神色柔和下來，唇角的笑意平起，垂眸看著她的手，伸手握住，“愛妃。”

風輕吹過耳邊，樹影交集颯颯作響。

蟬鳴滋滋喊著叫著，不曾停歇。

吵鬧聲中，心卻寧靜下來。

許是這夜色太美。

許是這氣氛惑人。

童糖半仰著頭，直勾勾地看著他。

她忽然覺得，言墨澤比她見到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來得溫柔。

“童大人的事，我很遺憾。”言墨澤說話的時候總是不徐不疾，聲音清冽，“原委我都已經了解，你心情不佳，我便帶你來散散心，想你能不要太傷心。”

“傷心？”童糖的視線下滑，下意識躲開他，說道：“我怎么會傷心？那個糟老頭子，我恨不得他早點死了算……”

“話雖如此。”言墨澤打斷了她，側眸去找她的眼睛，“但你的模樣，卻不像是你說的那般。”

“哪般？”

“那般快意。”

“……那是自然，我怎么也得表現得難過一點。”童糖仰著脖子，道：“不然天底下的人就該指著我的脊梁骨，說我是個不孝女了。”

言墨澤擰起秀氣的眉頭，不解道：“你分明不是那樣的，為何要勉強自己？”

“怎么？殿下是覺著我太虛偽？還是又要說教了？”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言墨澤兩手握住她的肩膀，童糖微微錯愕，下意識回頭看他，四目交接，一時她竟被那雙眼睛攝住心魂，半分都挪不開，他的眼中有不解，有疑問，卻還隱隱藏著一絲……心疼。

言墨澤道：“難過的時候可以哭，不需要硬撐著。”

“你……說……什么……”杏眸微張，滿眼是荒唐，話音未落，淚水順著臉頰猛然滑下。

驚覺到這一點，她猛地推開言墨澤，雙手捂臉胡亂擦著淚。

“誰說要哭了？誰說的！”

“愛妃……”

“你閉嘴！你個神經病！”

童糖哭哭啼啼地大罵道：“誰要你的可憐！誰要你可憐了？！”

“我不是可憐你……”

“那不然為什么？你帶我來看孔明燈，帶我來這里做什么？難不成你還真的將我當妻子？想同我舉案齊眉，成為一家人？”童糖眼淚嘩啦啦地糊滿一臉，卻忽然不想掩飾了，她紅著眼眶惡狠狠地瞪著他，質問道：“怎么？難不成與我做了一年的假夫妻，你就忽然愛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