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叔……可能出事兒了”，阿成說，“進洞快兩天了，比預計的出洞極限時間超了24小時，秋爺都急瘋了……正在準備救援。”
小虎幾乎懵了，完全接不了話。盡管他從小跟著這幫戶外達人混，多少對生死有些漠然，但“救援”二字就像一根燒紅的鐵鉤子，把父親遇難的陰影從腦海里打撈了出來，在眼前晃啊晃。
“你先別慌……也不一定是‘出事兒’，具體情況還不知道……秋爺已經出發了；你問問鸚鵡，他要是能來就好了，他一個人頂10個。”阿成說。
小虎愣了一下，“那好消息是什么？”
“老楊去的這個洞可不一般，特別大，是隧道挖掘突然發現的，從未有人進去過——”
“這他媽算哪門子好消息！？”小虎急了，“那不是更麻煩了嗎！？”
“聽我說完嘛”，阿成說，“這洞，是修隧道從山體內部挖掘出來的，來沒有被人發現過、污染過，絕對是世界級的！里邊的石花晶系礦物層叫人看呆了！整個工程恐怕都得繞道；我在衛星地圖上研究了，這洞外連著一組天坑群，地表水系發達，80%的概率有地下暗河；規模比風牙者榜更大！”
小虎一聽“風牙者榜”幾個字，眼里放光——那是越南的一座國家公園，有超過70千米的洞穴系統，幾百個大大小小的溶洞散布于整個片區;風牙者榜的地位就像登山界的喜馬拉雅山系，等于說如果現在發現一座峰比珠穆朗瑪更高，全世界該會多么震驚。2009年，英國越南聯合探險隊對風牙者榜展開勘探，其中一個“山水洞”,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大的單體洞穴走廊——幾十公里的洞道崎嶇詭譎，高深莫測，探險隊只進入了最初的四五公里，就被巨大的方解石墻生生阻攔，無法再深入。至于洞內的容積——想象一棟40層樓高的大廈建在洞廳中也不過是孤零零的樣子就行了。
到現在為止，小虎還這沒去過真正霸氣的大洞穴；唯一算是奇葩的，要數重慶萬盛的海孔洞。這個洞穴曾經是抗日戰爭時期的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第二飛機制造廠，特地從江西南昌秘密遷來；日軍5次大規模轟炸整個片區，企圖摧毀這個“傳說中”的飛機廠，但都沒有找到——只因海孔洞位于偏遠深山中，巨大的洞口向內凹陷，極好的隱蔽性讓它成為地圖上看不見的秘密工廠；1944年，海孔洞生產的飛機零件被分成幾十輛大卡車運到白市驛機場重新組裝，試飛順利。時過境遷，當年的洞穴飛機工廠，現在被一個大老板承包下來，養了兩千條娃娃魚——也就是中華大鯢。這種珍稀野生兩棲動物只喜歡生活在漆黑的水里，會咬人，據說還會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嬰兒般的叫聲。池水里最大的那條“種魚”，模樣丑陋，足有一米五那么長，十足詭異。
想象一座可以容納飛機工廠、養魚場的洞穴！但其實……海孔洞的大小在世界上根本排不上名次。目前，馬來西亞的沙撈越洞廳是世界第一，足足有17個足球場那么大！它要是西瓜的話，風牙者榜的“山水洞”可能是木瓜？至于海孔洞這一類，那是櫻桃罷了。
這次意外由公路隧道挖掘出的洞穴系統，難道會比風牙者榜更壯觀嗎？小虎一想到黑幽幽的巨型洞穴大廳中，人顯得和一粒沙子一樣小，頭燈射出的光根本照不到盡頭的情景，隱隱約約感到亢奮。
阿成繼續說，“楊叔帶著那倆客戶，都是菜鳥……說好12小時內出洞，現在都這么久了，沒消息，哎……所以你就轉告鸚鵡吧，看在以前朋友份上……反正我話帶到了。”
阿成掛了之后，小虎有些發蒙。他呆坐在原地，盯著對面那面巖壁——四下空山無人，清風細舔，力道輕浮，讓人發酥。汗水像幾只蠕蟲，沿著額頭往下爬，有些發癢，小虎煩躁起來，雙手攏著嘴，徒勞地朝著空中一遍遍喊鸚鵡的名字。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一個赤裸的身影閃現在洞口，嗷嗷嗷大聲嚎，聽起來開心得不得了：“果然好多硝坑！里面風特別大！”
風越大，意味著洞腔越大，這是常識；但小虎現在沒心情關心那個山洞， “特么的快下來！”他擔心現在就喊“出事兒了”會影響鸚鵡下降的安全，只好按捺住急切的心情，憋著，滿手冷汗地盯著鸚鵡往下倒攀。
五米開外都能聞到鸚鵡的汗臭味兒，他終于回來了，小虎撥開荊棘，迎上去，來不來就是一句：“楊叔可能出事兒了。”
鸚鵡一愣，“怎么啦！？”
小虎將阿成的話告訴了他，鸚鵡卻激動起來，“什么叫‘話帶到了’！？你們一個個把我看成什么了，老子是這種不耿直的人嗎？！”
“沒那意思嘛！我們只是覺得——哎”小虎急于辯解，又有些詞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父親生前老愛嘮叨的這句話，突然闖入腦海，但又不能這么說出口；“你確定要去噢？”
“廢話！老子節骨眼兒上什么時候慫過！？事情一碼歸一碼啊，靠！”鸚鵡罵罵咧咧地走來走去，到處找水喝；他倒也沒有真的動氣，正好相反——自從“那件事”之后，和隊友們鬧僵這么多年……現在，冰釋前嫌的機會終于來了。
鸚鵡灌了一大口水，說，“你趕緊打個電話給秋爺，問問她，咱還要帶什么裝備——滑輪，擔架什么的，她那兒有吧。”
“干嘛你自己不打？”
“別廢話！讓你打就打！快！”他當然不會跟這個孩子承認，歐陽秋的電話號碼，已經被自己從手機里、從記憶里，徹底刪掉了。
小虎正低頭撥電話的功夫，鸚鵡利利索索地把裝備穿好了，他拽過繩尾，依次掛好了胸升，手升，腳升
，扔下一句：“最后上的，收繩子哈！拜拜！”
小虎心一沉，有種上當的感覺。在探洞圈，做先鋒雖然累，但畢竟有技術含量，又是第一個下，酷酷的；而收繩子純粹是苦活兒，留給最后一個上的倒霉蛋。
日落了，天色變黑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牛奶一般的霧氣用不可思議的速度，突然聚集起來，從天坑底部向上升騰，詭異得仿佛仙境；小虎向上仰望，看不清鸚鵡的人，只見他的頭燈亮著，一點點向上，越來越高；那么小的光點啊，他完全變成了一顆星星！
不一會兒，只聽那一粒星光發出喊聲，“我到了！你上！”
小虎低頭一看表：18分鐘。
天，這速度——服氣。
150米繩子有多沉，小虎算是體驗了。越爬到頂上越累，繩子越收越多，提都提不動。最后十米，小虎覺得自己快逼到極限了，汗水如雨，濕透了厚厚的探洞服，每上一步都要喘一口氣，肺好像破了底兒似得，再大口喘氣都填不滿。
他完全是掙扎到頂端的。鸚鵡卻已經躺在那里等了一個多小時，幾乎睡著了。見小虎上來，他打了個呵欠：“好慢啊，睡都睡冷了！一身都是蚊子包！”
小虎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鸚鵡起身，接過那探洞包，麻利地取出繩子，解開繩結，摘下掛片，將繩子繞成三捆，扔給他的“女朋友”——一輛12年車齡的豐田皮卡。那也是鸚鵡的家——貨箱里全是戶外裝備，睡的是車頂帳篷。有時候太累了，直接放平椅子睡車里。這已經是鸚鵡四海為家、浪跡天涯的第N年了。每天早上用登山氣罐燒一杯開水，沖奶粉和谷物麥片，這就是他的早餐，一萬年不變；至于午飯晚飯，能吃到熱食的日子都叫D day , 跟諾曼底登陸沒什么關系，不過是對再也摸不到Ｄ罩杯的安慰而已。一個星期吃冷食的日子也沒什么，寒冷和粗糙可以磨損掉一些孤獨，當萬欲焚心又舉目無人的時刻，他就去攀巖。只要一貼巖壁，死亡的危險就將他的腦子洗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專注與勇氣。
如此生活的好處是換來了一副好身材，鸚鵡體脂比只有7%，瘦得像只根雕。他也曾試圖在春節回到城市，參加過一次同學聚會，一半人玩王者榮耀和抖音，另一半人陷入關于房價和哪家洗浴城小姐最正的討論。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只鸚鵡，掉進了斑馬或猩猩的籠子。窮極無聊的時候，有個姑娘好心問了他一句帳篷生活有什么不方便嗎？他突然毫無開口的興趣，聳聳肩說，“挺好的，就是打飛機的時候有點冷，因為不想在睡袋里搞嘛，免得那味道一年四季不散”；懟得人家白眼都來不及翻就背過身去了。
鸚鵡老說他只是厭惡城市，癡迷戶外，但小虎知道沒這么簡單，誰喜歡大冬天用溪水洗澡，啃餅干喝冷水呢。但每次追究這個問題，鸚鵡都避而不談。
“休息夠了沒？快上車！”鸚鵡收拾完裝備，把小虎從地上拽起來，塞到副駕駛座位上。車里是一股體校男生宿舍一個月沒開窗的味道，“靠，臭死我啦！”小虎大叫，“真是一次比一次臟！”
“嫌臟就滾，自己跑步去！ ”鸚鵡沒好氣地，“問你呢，秋爺說咱還要帶什么裝備不？”
“裝備她都有，你出人就行了！ ”小虎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鸚鵡一眼，“秋爺還說，她很感動，讓我謝——謝——你。”
鸚鵡為這“謝謝”二字覺得不自在，說，“快給我拿包煙，就在你膝蓋前面那個抽屜里；還有火機。”
小虎一伸手，拉開副駕駛座位前的抽屜，隨著煙盒一起掉下來的，還有一張紙片；輕盈中好像帶著一點重量。小虎撿起來一看：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照片，展開：兩張年輕、黝黑的臉，緊緊地擠在一起，笑得牙齒全都露出來，和背后的雪山一樣白；不用說，那是鸚鵡和秋爺，但至少是五六年前的樣子。
“哇喔……誰這么帥呀？”小虎故意逗鸚鵡，聲音拖得老長；正說著，他摸到照片后面有個什么東西，翻過來一瞧，是一枚用透明膠粘著的小小貝殼化石——中間有個孔——完美的戒指的形狀。
“快他媽收回去！！”鸚鵡的聲音幾乎是驚慌的，伸手過來搶照片；他的反應令小虎始料未及，看起來就像中了冷槍。鸚鵡從來沒想過這張照片一直留在車里，一直保留著，跟隨他走南闖北。而更令他難以啟齒的是，拍這張照片的人，正是小虎的父親，那時，他們都叫他“虎爸”。
小虎顯然捕捉到了什么——太多年了，關于“那件事”——為什么鸚鵡和隊伍決裂，包括父親的遇難，幾個大人永遠都說“以后再告訴你”，“長大后再告訴你。”他就在這樣的敷衍和拖延下，一年年長大，又仿佛永遠也長不大。爸爸遇難后，秋爺和楊叔兩口子一直待自己如親生父母，鸚鵡則像個大哥哥。有他們在，小虎從未覺得自己是孤兒。比親人更勝的地方在于，他們都給予小虎絕對的自由，去追尋和探索自己熱愛的。除了血緣，他們擁有家人之間的一切。但孩子的直覺永遠準確：家人之間一定是有什么黑洞的……
小虎緊緊捏著這張特別的照片，預感到它能激起鸚鵡這么大的反應，一定跟那件事有關。
此刻，如果你是小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