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秋
- (英)阿莉·史密斯
- 4414字
- 2019-08-05 17:58:13
這是個星期三,夏季剛過半。伊麗莎白·迪芒,三十二歲,倫敦一所大學的臨時初級講師。她媽媽說她夢想成真了,如果說夢想意味著你沒有固定的工作,什么都貴得你不敢去做,而且還窩在十多年前學生時代租的那間公寓里,那她媽媽說得沒錯。這天,她去鎮上的郵政總局辦理護照申請表的預審手續,這是離她媽媽現在住的村子最近的小鎮。
據說這項服務能讓程序走得快些,從申請到領到新護照,可以讓你節省一半的時間,只要你帶上填好的表格、舊護照和新照片,在郵局經由專人審核后,再提交到護照辦。
郵局的取號機吐了一張233號的票給她。人不多,除了那些要使用自助秤的人,隊伍長得一直排到門外,每個人都怒氣沖沖的。這個不實行取號制度。人是不多,但她拿到的號子離頭頂的那塊屏幕上顯示的那幾個亮晃晃的請準備的號碼(156、157、158)還差得遠,十二個柜臺后面只有兩個人在接待顧客,此刻被接待的想來應該是154和155號(她已經來了二十分鐘,一直是這兩位),有得等了,于是她索性出了郵局,穿過綠地,向伯納德街上的二手書店走去。
等她十分鐘后回到郵局,柜臺后面提供服務的還是只有那兩個人,但屏幕上顯示的請準備的是284、285和286。
伊麗莎白按下機器上的按鈕,又取了個號(365)。她在大廳中央的一體化環形公共座椅上坐下來,座椅里面有東西斷了,她坐下去的時候,里面咣當一聲,坐在她邊上的那個人被騰空顛起一英寸,那人調整了一下姿勢,座椅又咣當一聲,伊麗莎白陷下去一英寸左右。
透過窗戶,她看得到街對面那幢宏偉的市政大樓,那里曾經是鎮郵局,現在是一排時尚品牌連鎖店,香水、服裝、化妝品。她又環顧了一下郵局大廳,坐在公共座椅上的人差不多就是她剛進門時坐在這里的那幾個。她翻開手中的書,《美麗新世界》,第一章。這幢低矮的灰色建筑,只有三十四層高。主入口上方標注著中倫敦孵育與培養中心,在一塊盾形徽章上,刻著世界國的格言:集體、身份、穩定。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后,她已經翻了大半本書,周圍的人幾乎還是原來的那些人。他們還在那里發著呆,間或座椅咣當一下,誰都沒有和別人說話,誰都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唯一有變化的是向著自助秤迤邐前行的長蛇陣。偶爾有人走過去瞧瞧那些陳列在塑料展示柜里的紀念幣。她坐在這個位置,能看到那是一套紀念莎士比亞誕辰抑或忌日的紀念幣。一枚硬幣上有個頭蓋骨的圖案,那么大概就是忌日了。
伊麗莎白把注意力收回到書上,巧的是,眼前的這一頁恰好引用了莎士比亞:“啊,美麗的新世界!”米蘭達在宣告美好的可能性,就連噩夢都可以變成美好而高貴的東西。“啊,美麗的新世界!”這是一個挑戰,這是一道命令。書看到一半,抬頭瞥見這些紀念幣,而恰好在此刻,莎士比亞被帶進了書里。這真是太神奇了!她在自己座位上動了一下,不小心連累座椅又咣當一聲,坐在邊上的女人向上微微一顛,但那女人似乎并未察覺到這一動靜,或者說并不在意。
坐在這樣的共享座椅上,而彼此卻如此不共融,真是滑稽。
然而,對此沒有人能與她交換會心的眼神,更別說聊聊剛剛出現在她腦海里的關于書和紀念幣的想法了。
總之,這種巧合在電視和書里才會有特殊的意義,但在現實生活中則毫無意義。他們會在莎士比亞誕辰的紀念幣上刻什么呢?啊,美麗的新世界。這不錯,這會有點像出生時的那種感覺,也許吧,如果有人能記得出生時是什么感覺的話。
屏幕顯示334。
大約四十分鐘后,伊麗莎白對柜臺后面的男人說,你好。
他說,一年里的天數嘛。
她說,你說什么?
他說,365號呀。
她說,這一上午等下來,我一本書都快看完了,于是,我就想到,在這里擺些書,讓人們可以邊等邊看書,那樣好像也不錯。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開辦或者設立一個小型的圖書館?
他說,你這話說得真有趣,這里的大多數人根本不是來郵局辦事的,自從圖書館關閉后,碰上下雨或者天氣不好的時候,他們就會過來。
伊麗莎白回頭看了看她剛剛坐過的地方,她騰出來的位置已經坐了一個很年輕的女人,正在哺乳。
他說,但不管怎樣,謝謝你的建議,希望我們的回答能令你滿意。
他準備按下旁邊的按鈕,召喚366號。
她說,別!
男人笑了起來,看樣子是在開玩笑,肩膀上下抖動著,但他沒有發出聲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夸張地裝笑,同時又有點像哮喘發作。也許你不可以在郵政總局的柜臺后面放聲大笑吧。
她說,我一星期才來這邊一次,如果你就這樣把我打發了,我下個星期就又得再來了。
男人瞥了一眼她的預審表格。
他說,反正你下星期很可能還得再過來,十有八九這一次通不過。
她說,呵呵,很有趣。
他說,我不是在開玩笑,你不能拿護照開玩笑。
他把她信封里的所有材料都倒在了柜臺隔斷靠近自己的那側。
在我們開始審核之前,我得和你說清楚,如果我現在就開始,今天就審核你的預審表,你就得付9.75英鎊,我的意思是今天就得付9.75英鎊,如果審出什么問題來,你還是得付9.75英鎊,即使因為審出這樣那樣的問題,我們沒辦法把材料提交上去,你還是得付這筆錢。
她說,好的。
他說,但是,話雖如此,如果檢查出來有什么地方不對,你也付了9.75英鎊——你必須付——然后你糾正了出錯的地方,一個月內帶著材料回來,只要你出示收據,你就不用再付9.75英鎊;但是,如果你一個月后才來,或者沒有帶收據來,你就得再付9.75英鎊,我們才會再向你提供預審服務。
她說,明白了。
他說,你確定今天就要走預審流程嗎?
她說,嗯。
他說,你別這樣含含糊糊咕噥一聲,就說是,可以嗎,拜托?
她說,嗯,是。
他說,今天通不過,你也得付錢,即使是這樣?
她說,我現在開始希望它不要通過,我還有幾本經典名著沒讀。
他說,覺得自己很幽默嗎?要我給你一張投訴表嗎?你可以邊等邊填。但如果這樣的話,我得告訴你,你必須離開柜臺,我要接待別的顧客,而且,因為馬上就到點吃午飯了,接下來我就不能再接待你了,你得重新取個號,再接著等。
她說,我絕對沒有投訴的想法。
男人看著她填好的表格。
他說,你真的姓迪芒[1]嗎?
她說,嗯,我是說是的。
他說,名副其實,這點我們已經確認了。
她說,呃。
他說,開玩笑啦。
他的肩膀上下抖動著。
他說,你確定把你的教名拼寫對了?
她說,是的。
他說,這不是正常的拼法,據我所知,正常的拼法是用z。[2]
她說,我的是s。
他說,還真是奇特。
她說,這是我的名字。
他說,一般來說,來自其他國家的人才會用這樣的拼法,不是嗎?
他翻了翻過期的護照,說,但這里確實說你是英國人啊。
她說,我是。
他說,這里也是這樣拼的,也是s。
她說,這太令人驚訝了。
他說,不要挖苦人。
現在他在對比舊護照里的照片和伊麗莎白帶過來的她在照相亭里拍的新照片。
他說,認得出來,算是吧。(肩膀。)這只是二十二歲到三十二歲的變化,等你十年后來這里申請新護照,再來看看那時候的差別。(肩膀。)
他在根據舊護照核對表格上填寫的數字。
他說,要出去旅游嗎?
她說,也許吧,先備著。
他說,想去哪里?
她說,很多地方吧。誰知道呢?世界,牡蠣,任你馳騁。[3]
他說,嚴重過敏,這幾個字提都不要提。如果我今天下午死了,我知道該讓他們找誰算賬。
肩膀,上下抖動。
然后,他把照相亭里拍的照片放下來,擺在面前,嘴角一歪,搖了搖頭。
她說,怎么了?
他說,不,我想這應該沒問題,頭發,頭發得完全撩開,不能碰到眼睛。
她說,是沒碰到眼睛啊,它離我的眼睛遠著呢。
他說,也不能在臉邊上。
她說,它在我腦袋上,它就長在那里,而我的臉連著腦袋。
他說,俏皮話,一點都沒用,規定就是規定,規定能讓你最終拿到護照,有了護照,你才能離開這個島去其他地方。換句話說,也能讓你哪里都去不了。
她說,對,謝謝。
他說,我覺得沒問題了。
她說,好。
他說,等等,等一下,等一。
他站起來,在隔斷后面窩下身去,起身的時候拿出一個紙板箱,里面裝著各種剪刀、橡皮、訂書機、回形針和一卷皮尺。他拿起皮尺,拉開頭上的幾厘米,把皮尺貼在那張照相亭相紙上伊麗莎白的其中一個頭像上。
他說,對了。
她說,對了?
他說,我就知道,24毫米,就跟我想的一樣。
她說,好啊。
他說,這可不好,恐怕一點都不好,你的臉尺寸不對。
她說,我的臉怎么可能尺寸不對?
他說,你沒有按要求把臉對準面部框,這說的是如果你用的照相亭有護照標準提示功能的話,當然,也有可能你用的照相亭根本沒有護照標準提示功能。不管怎樣,恐怕都行不通了。
她說,那么我的臉應該是多大?
他說,提交的照片上正確的面部尺寸,是介于29毫米到34毫米之間。你的小了5毫米。
她說,為什么我的臉必須是一個特定的尺寸?
他說,因為就是這樣規定的。
她說,是為了配合面部識別系統嗎?
聽到這話,男人總算正眼看她了。
他說,很顯然,你這表格不合規定,我沒法處理。
他從右邊的一摞文件里抽出一張紙。
你應該去快照快照[4],那里會按要求給你拍照的。你打算去哪里?他邊說邊拿著一個金屬印章對準紙上的一個小圈蓋了下去。
她說,嗯,哪兒都不去,直到我領到新護照。
他指著蓋了章的圓圈旁邊一個沒蓋章的圈。
請你在這個日期起的一個月內帶著它再來辦預審手續,如果到時候材料都沒問題的話,你就不需要再付9.75英鎊了。你剛剛說你想去哪里?
她說,我沒說。
他說,如果我在這個框里寫你的腦袋有問題,我希望你不要誤解。
他的肩膀沒有抖動。他在其他兩個字旁邊的方框里寫下了這幾個字:頭部尺寸錯誤。
她說,如果這是電視劇,你知道現在會發生什么嗎?
他說,基本上都是垃圾,電視,我喜歡套裝劇。
她說,我要說的是,在下一幕,你會死于牡蠣中毒,而我會被抓起來,被冤枉。
他說,暗示的力量。
她說,權力的暗示。
他說,哦,很聰明嘛。
她說,而且,照片上我的頭尺寸不對,這個概念意味著我也許做過或者將要去做什么很不好的違法的事,而且,因為我問了你關于面部識別系統的問題,因為我剛好知道有這種技術,我問你護照辦的人會不會用到這個,這就讓我成了犯罪嫌疑人。而且,我們之間到目前為止發生的故事,在你的理解中會存在這樣的觀念:我可能會是個怪胎,因為我名字里的z成了s。
他說,你說什么?
她說,就像一個小孩騎著車過去,我是說,就像如果你看電影或電視劇,有個小孩騎著自行車過去,你看著孩子遠去,尤其是從孩子身后的攝影角度看著這一幕,那么,就一定會有些可怕的事情發生,這一定會是你最后一次見到這個孩子,而且,對于這一危機,孩子自己還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一個孩子騎著車去商店買東西?這是不可能的啦。又或者,有個男人或女人愉快地開著車,就只是在外面開著車,享受著這一刻,沒什么別的事,尤其是把這一幕和有人在等著這個人回家這樣的情節剪輯在一起,那他(她)幾乎肯定會撞車死掉;或者,如果是女的,就會被綁架,淪為恐怖的性犯罪的犧牲品,或者人間蒸發。不論是哪種情況,他(她)幾乎一定是開著車駛向末路的。
男人把預審收據折起來,連同表格、舊護照和不合格的照片一起塞進伊麗莎白交給他的信封里,然后把信封遞回給隔斷另一側的她。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極度的沮喪,他看到她看到了,神色愈加陰沉。他打開抽屜,取出一塊層壓板,放在隔斷的前端。
本柜關閉。
他說,這不是虛構小說,這是郵局。
伊麗莎白看著他穿過后面的雙開式彈簧門。
她擠過自助隊伍,出了這個非虛構的郵局。
她穿過綠地,向公交車站走去。
她要去莫廷斯療養院看丹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