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

荀川悟道的第二十七天，也是圈禁的第二十九天。

從道芒初生之始，荀川身上的光便不曾停過。

二十七天來，他水米未進，絲毫不覺饑渴。修士一旦進入某種狀態，身體便會進行自我調節，消耗降至平日里的一到兩成左右。

這對荀川來說是好事，不會因為饑餓之感襲來而從狀態中脫離。

憑借著自己對花落離和方知有的了解，又帶入了姜渺聲的角色。他從三者不同的角度將眼前的世界看了一通！

越往后，那股不同之感便越明顯。

但不同中也有相同，這是幾人重合的部分，站在重合的地方，體會不同的差異，萬般玄妙之感。

仿佛經歷了一段別人的人生。

荀川在幾天前就確定了自己想要明悟的道，但他說不出那是什么。

只要他說出口，悟道便大功告成，瓶頸自破。

就好像與人交談時，對方明明想說點什么，但卻怎么都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形容詞。聽者云里霧里，不知所謂，言者卻只能干著急。

可對方一旦將那個詞說出，聞者立刻便明白他所要表達的意思。

悟道便是同樣一個過程，只是換了一下關系。

并不是對方去找到形容詞，而是聞者要主動思考出那個詞，進而與對方連接，一拍即合。

這里的聞者便是荀川，而對方，便是“道”。

悟出的剎那，世間一切將豁然開朗。

……

隨著時日推移，荀川愈加接近那個玄妙的節點。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以觀其復。”一個聲音在腦中響起，荀川那股清凈虛極之感頓深三分。

但畢竟仍處于悟道的過程中，做不到絕對的靜和虛，腦中唯一剩下之事，便是“道”。

宛如進入一種近似于無我無想之境，雜念清除之后，周身道芒頓時大盛七分。

花落離見狀立時起身！

荀川此刻的狀態已極為近道，幾乎唾手可得，她連眼都愿不多眨一下，生怕稍縱即逝，眼錯不見。

雖說即將大功告成，但也不排除功虧一簣的可能。

留給荀川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二月初三便是下宗內選，距離開選僅余四天，只是他太過沉浸，這才渾然不察。

……

二月初一，子時，禁圈如期解除。

荀川依然保持同一個姿勢看著湖面。

頭頂一彎新月初升，在空中安靜移動。許久，緩緩倒映在湖中。

眼有所觀，自然心有所感。

只聽荀川悠悠感慨道：“雖名為映日，入了夜卻成了一汪映月湖。可見天地萬物在我眼中，不僅根據心境的變化有所不同，在不同的時刻，不同的環境中也會顯露不同狀態……”

“以此論述為真理……那么，同樣是天地萬物的一分子的我，在不同時刻，不同環境，不同心境下，也不盡相同。”

“山神廟的十五年間，忽略外在的模樣個頭，在我看來渺聲從沒變過，一直是一副微笑和藹，友善體貼的樣子。但這和萬物狀態始終不同的真理相矛盾。”

“因此，不是渺聲沒變！”

“渺聲一直在變，總是處于不同的狀態之中。而之所以我覺得他沒變，只是因為我習慣了他的變化。”

“如果頭頂沒有三陽鑒，那么這一汪鏡湖便有春夏秋冬，要經歷風霜雪雨，湖畔的花會凋零，草會枯朽，蛐蛐兒也會死。我在這坐一年，能看到四季變化，若我在這坐一百年，這里的四季在我眼中便不再有變化，因為四季依然是四季。”

“所以，習慣的變化，便不是變化！”

“所以，我也一直在變，只是我在潛移默化中習慣了自身的變化，因而感受不到自己變了。”

“我長高了，這是外在。我變強了，這是能力。那內部呢？人與草木頑石間的區別，就在于人比它們多了一個內在。”

“所以問題的根結在于尋找內在的我。”

“內在之我，即為本我。我一直站在花師姐和老方的角度看過這個世界，可我卻忽略了自己！從始至終，我從未真正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過這片湖……”

“肉眼觀湖，并不是觀。從內心出發，以本我的角度看，才是真正的看！”

想到這里，荀川的眼睛越來越明亮，周身道芒在這一刻不斷變亮。

子夜的湖畔，荀川就像一個巨大的燈盞，照亮了三丈方圓。大多數人都已安眠或在房中打坐修煉，若非如此，來往者定要發出陣陣驚呼。

遠處親眼目睹這一幕的花落離，甚至產生出一種想要膜拜的沖動。

自然，她想膜拜的不是荀川，而是那冥冥之中似有似無，若隱若現的大道。

強烈的變化如崩騰的浪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撞進荀川瞳中。

起身，靜靜凝望。

岸邊的荀川仿佛重新經歷了一場十五年的人生，此刻這片清婉的月湖以及湖畔的一切都不再是原來模樣。

只覺得自己被驟然割裂成上百份，從一歲多記事起，直至現在，分化出每個階段截然不同的人格。

每個他都以不同視角看著相同的畫面，數不清的感受像糾纏交葛的亂麻同時灌入腦中，視界開始變得混淆不清。

當荀川變成了上百個不同的自己，那么對他而言，月湖也不再簡簡單單只是眼中的月湖。

良久，他的身體開始顫抖，非是受驚的冷顫，而是每寸皮膚都在躍動的興奮。

“我能見，無疆大地之內，穹霄浩渺之中，琳瑯與悲苦，萬般之變化，無我不能知者！”

“順大道至理，從無至有，從一至無窮，凡過去現在，皆為我所能窺見。”

“此為我之道！”

“敬以悟道者身份，為其命名，喚曰博觀！”

話音剛落，但聽荀川大喝一聲，唇齒間似有仙音吟詠，繼而雙掌一拍，一道金光自掌心罅隙中驟然迸發。

只見他雙眼睜大，眼波流轉間極為沉穩，抬手對湖面一指，金光立時凝聚指尖，化作一根金箭直沖湖面。

恰如那艷陽遍灑，滿眼盡是燦黃的波光粼粼。

如同打通了某個看不見的壁障，竟能莫名感知到映月湖的存在。

《芥子感應篇》隨之釋放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感應力。

剎那！

原本平靜的月湖驀然翻涌，像極了一口被煮沸的大水鍋，這是純陽仙宗開門立派兩千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景象。

無數元氣從湖底上升，析出，平日里難以見到的靈魚頓時躍出水面，不斷跳動著。

幾個呼吸后，水面莫名鼓起了一個樹冠大小的泡泡，進而泡泡飛起，緩緩靠近荀川，在他頭頂炸開。

像一個巨大的水桶忽然漏了底，一大股有如昆岡錢般精純的元氣傾瀉而下，其之濃郁，就好似一萬枚昆岡錢同時溢出，形成一道猶如濃煙的元氣霧。

荀川隱沒其內，身影在花落離眼中消失。

就在這時，一只唯有荀川能夠見到的無形大手從虛空抓來，一把將所有靈氣握在掌中，壓縮成一道極強的力，對著荀川的頭頂拍下。

只覺得體內仿佛炸了一般，腦海“轟”地一聲巨響，就連意識都模糊了一瞬。

而濃郁的元氣入體后，立刻化作一股推進力快速掃蕩，縱跨從頭頂至腳跟，又經奇經八脈，入四肢百骸、五臟六腑之中，全面覆蓋每一處角落。

到來的巨大的壓力繃緊了荀川，使他整個人生生矮了三寸。但就是這股壓力，將他的身體壓到極致，使身體形成極限后的自我反應。

突然間的反彈，不僅讓他恢復身高，更如打碎了體內某個看不見的桎梏。

“咚——”

荀川心臟狠狠一跳，接著便七竅流血，血中還帶有濃郁的陰煞之氣，這是從他經脈和氣海中刮除的靈垢。

極短的時間內，體內經脈頓然擴張一倍，就連丹田氣海都在世界之力的作用下大了三圈。

許久，湖面逐漸歸于平靜，直到金光徹底散去，荀川方才緩緩坐下。

隨著呼吸漸趨平穩，深邃的眼神也恢復了平常。

“方才那只大手……是什么……”

荀川抬頭看著天空，心中震撼之余，還有一絲隱隱的驚恐。

“莫非世界之力的本質就是一只手么？”

任誰抬頭看到一只大手朝自己抓來，且在那只大手面前渺小到毫無反抗之力，大抵都會感到懼怕。

但值得欣喜的是，荀川成功破境，此刻靈力極為濃稠，若按總量來算，幾乎是之前的三倍之多，強度更是拔高了近乎一倍。

像花落離所說的那樣，他成功達成連破兩個小境的成就，跳過馭物直接進入了畫陣期。

這一切，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做到的。

“果然我是有一些天賦的……”

“靠著自己的本事，沒拿過宗門一點資源。用了三個月時間從元門期跨越到畫陣期，算起來，平均不到一個月便提升一個小境，這速度不可謂不快！”

“放眼本屆弟子，怕是也沒幾個能趕得上我了。”荀川難得沾沾自喜道。

確實，一個凡骨弟子能有這樣的修煉進度，絕對值得旁人驚嘆。

“你……突破了么！”一個婉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荀川扭頭一瞧，花落離正蓮步輕挪，緩緩走來。

露出幾顆白牙一笑，他用力點了點頭，雙手往身后一撐，半躺著道：“說出來，師姐你可能不信……”

“嘻嘻，我突破到畫陣期了。”

花落離沒有意外，面無表情地靠近后，在身旁跪坐著，眼神空濛地望著映月湖，腦海里滿是先前金色波光粼粼的畫面。

“不，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