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景 爵府

[奧西諾公爵，丘里奧及眾侍臣上。樂工奏樂]

公爵　（沒精打采）

音樂，假如是愛情的食糧，奏下去吧，——

奏它個沒完，讓人聽膩了，聽厭了，

把愛情的胃口敗壞了，撐死了也好。

又是這曲調！那尾聲，越來越低沉，

輕得聽不見了；它飄進耳朵，像微風

掠過一叢紫羅蘭，偷取了花香，

散播那芬芳。

（煩躁地）夠了，給我停下來吧！

這音樂，可不像方才那么地動聽了。

“愛”的精靈啊，你多么地活躍、敏感，

你的容量像大海，誰想一旦進入了

你的領域，不管他有多么尊貴，

有多高聲望，卻立即一落千丈，

失去了身價。形形色色的幻想，是愛情；

只有它，想像最豐富、最變幻無常了。

丘里奧　殿下，想去打獵嗎？

公爵　想什么，丘里奧？

丘里奧　去打鹿。

公爵　可不是，我的心就像一頭鹿。

唉，當初，我第一眼瞧見奧麗維雅，

只覺得她把烏煙瘴氣都凈化了！

就在這一剎那，我變成了一頭鹿，

我的情欲，像一群兇猛的獵狗，

日夜都追逐我。

[侍臣凡倫丁上]

怎么樣，有她的回音嗎？

凡倫丁　回稟殿下，我沒能得到她接見，

是她的侍女，給了這么個答復：

不等到熬過了七個寒暑，就連青天

也別想把她的臉兒多看上一眼——

她出外，披一重面紗，就像個修女；

每天都哭紅了眼，把點點苦淚

灑遍了閨房——這一切，都為了悼念

去世的兄長。她要把兄妹之愛，

四季常青地保存在悲哀的回憶里。

公爵　唉，她有顆多情多義的心啊，

為了哥哥的去世，都這么悲傷，

假如愛情的金箭把她心里的

千情萬緒一齊都射死，只容許

惟一的君王占據著她的心房，

主宰著她的肺腑和她那柔腸，

那時候，這柔情蜜意該怎么消受啊！

給我帶路吧，去到芬芳的花壇前，

那紅花綠葉，叫愛的相思更濃艷。

[同下]

第二景 海灘上

[船長扶薇奧拉上，水手們隨上]

薇奧拉　咱們落在哪一個國家，朋友？

船長　這里是伊利里亞，小姐。

薇奧拉　在這個伊利里亞，叫我怎么辦好呢？

我那哥哥，已進入了極樂世界——

也許他沒淹死呢——你們是水手，怎么說？

船長　你撿回了一條命，已算是萬分僥幸了。

薇奧拉　可憐我哥哥啊，但愿他也有這份僥幸吧。

船長　說得好，小姐，用“也許”來寬慰你自己吧。

你暫且安心吧，咱們那條船破裂后，

你，和跟你一起脫險的那些人，

緊攀著在浪濤里飄搖的船身；我瞧見

你哥哥臨危不懼，緊抱著一線希望，

他急中生智，把自己的身子捆綁在

沉浮于波浪里一支堅固的桅桿上，

只見他像騎在海豚背上的阿里翁，[1]

在那兒跟海浪打交道——我眼看這情景，

直到再也望不見他。

薇奧拉　感謝你這番話，請收下這一點錢吧。

我自己脫了險，使我生起了希望——

聽了你這話，這希望更有了依據：

我哥哥會大難不死。你熟悉這國土嗎？

船長　太熟悉了，小姐，我出生、成長的地方

離這兒還不到三個小時的路程。

薇奧拉　這兒歸誰統治？

船長　一位公爵，無愧于他高貴的地位。

薇奧拉　他叫什么名字呢？

船長　奧西諾。

薇奧拉　奧西諾！我聽到我父親提到過他。

那時候他還沒有娶親呢。

船長　他現在還這樣——至少最近是這樣；

才一個月之前，我離開這兒的時候，

有一個消息，悄悄地傳開了——你知道，

大人物有什么事，小人物最愛談論了：

他正在向那位美麗的奧麗維雅求愛。

薇奧拉　奧麗維雅是誰呢？

船長　一位貞潔的姑娘，是伯爵的女兒，

伯爵在一年前去世了，把她交托給

她的哥哥照顧，沒想到不多久，

她哥哥也死了。她忘不了兄妹之情，

人家說，她發誓要斷絕和男人的交往，

也不跟男人見面。

薇奧拉　那么讓我去

侍候這位小姐吧，我也好暫時

不泄露自己的身份，直到以后

時機成熟時再說。

船長　這很難辦到啊，

不管誰有求于她，她一概不理，

就連公爵的追求，也被她拒絕了。

薇奧拉　我瞧你是個讓人信得過的人，

雖說造物用外觀漂亮的圍墻

遮蔽了內部的骯臟，是常有的事；

我愿意相信，你內心跟你的外表，

一樣地美好。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我自會好好地酬謝你——在別人跟前，

請別提起我是誰，還得請你幫助我

喬裝改扮，好實現我的打算。

我想去侍候那公爵，請你就把我

當做凈了身的歌手，領我去見他；[2]

也許不會讓你白辛苦，因為我能用

各種的曲調為他唱歌和念詞，

好證明我這人值得他收留、使喚。

以后有什么事我自會想法去對付，

只消你別聲張，把我的計劃泄露。

船長　去做他的歌手吧，我為你扮一個啞角，——

管不住我的舌頭，就叫它爛掉。

薇奧拉　我感謝你。請帶我去吧。

[同下]

第三景 室內

[托比爵士和侍女瑪麗亞談笑上]

托比　真是活見鬼，我的侄女死了一個哥哥，干嗎這么揪住了放不開？我說，哭哭啼啼可不是什么養生之道啊！

瑪麗亞　不跟你來假話，托比爵士，你晚上得早些兒回家才好呢。我家小姐，你那位侄女，對你老是深更半夜還不回來，很有意見呢。

托比　她有意見沒意見，隨她的便吧，我本人都沒意見。

瑪麗亞　可你總得管著點兒自己呀，別鬧得太過分啊！

托比　管著點兒自己？對啊，我管著我自個兒吃好穿好——我這身穿著見不得人，喝不得酒？還是我這雙靴子丟了我的體面啦？——否則我寧可叫它用自己的靴帶子，給我上吊去吧。

瑪麗亞　喝酒喝得好兇，會毀了你的呀。昨天我聽得我家小姐談起過呢；還說起有一個晚上，你還帶了一個傻瓜蛋騎士來向她求婚。

托比　你說的是誰呀？安德魯·艾古契克爵士[3]嗎？

瑪麗亞　噯，就是他。

托比　難道他比伊利里亞的哪一個男子漢矮了一截嗎？

瑪麗亞　長得高、長得矮，有什么相干？

托比　嘿，他一年有三千兩銀子收入呢。

瑪麗亞　可這些銀子只夠他一年的花費。他是個大傻瓜，敗家子一個！

托比　呸，看你說到哪兒去啦！他能拉低音提琴，還會說三四國外國話，一字不漏，還不看書本。[4]他天賦很不錯呢。

瑪麗亞　他那丁點兒天賦足夠他做一個白癡了。且不說他傻得可以，他而且天生好吵架——幸虧他又天生是個膽小鬼，硬是壓住了他那好吵架的脾氣，否則的話，照有見識的人說來，只怕老天爺會很快給他送棺材來了。

托比　我發誓，說這些話的人都是些愛說壞話的壞蛋——他們是誰呀？

瑪麗亞　他們還說呢，他每夜都跟你搭檔，一起喝酒。

托比　喝酒祝我的侄女身體健康呀。只要我喉嚨里還有食道，伊利里亞還有酒，我就要為我侄女干杯。誰不愿為我的侄女干杯，直喝到像抽陀螺似的天旋地轉，誰就是膿包，就是奴才。嘿，丫頭！別不懂規矩！安德魯·艾古契克爵士來啦。

[安德魯爵士上]

安德魯　托比·貝爾契爵士！你好嗎，托比·貝爾契爵士。

托比　親愛的安德魯爵士！（兩人擁抱）

安德魯　（從托比的肩頭）祝你好，漂亮的小妞妞[5]。

瑪麗亞　你也好，大爺。

托比　攀談吧，安德魯爵士，攀談吧。

安德魯　（聽不懂）你說什么呀？

托比　這位是我侄女的貼身侍女。

安德魯　攀談小姐，希望咱們以后多多結交。

瑪麗亞　我的名字叫曼麗，大爺。

安德魯　好曼麗·攀談小姐。

托比　（把他拉到一邊）你弄錯啦，爵士。我說“攀談”，意思是，上前去，當面追求她，勾搭她，進攻她。

安德魯　老天啊，我怎么能當著人家的面跟她干起來呀！你說的“攀談”就是這一番意思嗎？

瑪麗亞　再會吧，兩位大爺。

托比　你就這么放她走了，安德魯爵士，那你以后也不用動你的刀子，亮你的劍了。

安德魯　要是你就這么走了，小姐，我但愿我從今以后，再也不動我的刀子、亮我的劍了。好小姐，你是在打發你手邊的兩個傻瓜嗎？

瑪麗亞　大爺，可我還沒跟你握過手呢。

安德魯　說得好，說握就握——這兒是我的手。

瑪麗亞　呃，大爺，思想可是管不了的呀。[6]（握手）請你把手伸進放酒桶的地窖里吧，讓它喝上幾杯。

安德魯　這怎么講，心肝兒？你是在打比方嗎？

瑪麗亞　干巴巴的[7]，大爺。

安德魯　我也這么說呀。我可不是一頭蠢驢，還懂得該怎樣保持一雙干巴巴的手。[8]不過你說了一個什么笑話？

瑪麗亞　干巴巴的笑話，大爺。

安德魯　你有一肚子這樣的笑話嗎？

瑪麗亞　不，大爺，我這笑話都是手頭現成的。好吧，現在我該撂開你的手了，我肚子里的笑話已掏空啦。

[正下]

托比　啊，騎士，原來你少喝了一杯卡那利甜酒。我幾曾看見過你被人這么壓下去的。

安德魯　我想你這輩子還從沒看見過，除非你看到卡那利甜酒把我壓倒了。有時候我想，我并不比一個基督徒或是一個普通人，聰明到哪里去；我可是最愛吃牛肉了，我相信牛肉吃多了，人就變笨了。

托比　那還用說。

安德魯　我早想到這點，我早就不吃牛肉了。明天我就要騎著馬兒回家去了，托比爵士。

托比　Pourquoi，[9]我親愛的騎士？

安德魯　什么叫Pourquoi？行，還是不行？我要是把花在擊劍、跳舞、斗熊上的時間，花在學外國語言上，那有多好啊。唉，我真該肚子里多裝些學問！

托比　你把時間花在外國“油”上，外國“鉗”上，那你會披著一頭秀發了。

安德魯　這么一來，我的頭發就變得好看了嗎？

托比　那還用問，你瞧，頭發是不上發油不亮、不用發鉗不卷的呀。

安德魯　我的頭發不用卷，也長得不錯了，是嗎？

托比　好得很，頭發披在你頭上，就像麻線掛在紡線桿上；我倒是想看到有哪位奶奶把你夾緊在她兩條大腿里，把你的頭發紡一紡。

安德魯　真的，明天我要回家去了，托比爵士。你那侄女就是不肯接見我，即使我見到了她，一賠四，打個賭，她也不會要我的。這兒的公爵在向她求婚呢。

托比　她才不要公爵呢。她要嫁人也不嫁給身份比她高，財產比她多，年齡比她大，又比她聰明的男人——我聽到她發過了誓的。得了，伙計，有一口氣，就有希望呢。

安德魯　那我就再耽擱一個月吧。我這人脾氣可來得怪，假面舞會，飲酒作樂，有時候我最喜歡不過了。

托比　這些小玩意兒你很有一手嗎，騎士？

安德魯　伊利里亞哪一個男子我都可以跟他比一個高低——只要他不比我強；可是要我跟一個老手比，我不干。

托比　跳法國快步舞你很在行嗎，騎士？

安德魯　真的，我會縱身一跳，來個沖天炮。

托比　我會來一盤“蔥”油羊肉包。

安德魯　讓我進三步退三步地跳起法國舞來，我就是跟伊利里亞哪一個好手一樣地好。

托比　這么一身本領你干嗎要隱瞞起來呀？干嗎要給你的天才遮上一塊幕布呢？[10]難道天才也怕沾上灰塵，像一幅少奶奶的畫像？你干嗎不一路上跳著快步舞上教堂，再跳著“滿場飛”舞回家呢？換了我呀，走路也要跳“急快舞”，就連撒泡尿也得來個五步舞。你這是什么主意？難道這是個把美德隱瞞起來的世界嗎？憑你長著這么一雙好腿，我就知道了，原來你是在跳舞星高照的時辰出世的呀！

安德魯　說得也是，我這雙腿倒是很結實；套上一雙深咖啡色的襪子，還挺不錯呢。我們要不要來幾杯酒？

托比　不喝酒還干些什么？難道我們不是在金牛星高照的時辰來到這世界上的嗎？[11]

安德魯　金牛星？金牛星是主管人的腰和心。

托比　錯了，大爺，它管的是小腿和大腿。來個“沖天炮”讓我瞧瞧。（安德魯連跳幾下）哈，跳得再高些！哈哈！好極啦！

[同下]

第四景 公爵府

[薇奧拉穿男裝與凡倫丁同上]

凡倫丁　要是公爵今后還是這么賞識你，西薩里奧，你瞧著吧，你要高升了。他認識你才只三天，已經不把你當外人看待了。

薇奧拉　這么說，你不是怕他的心意有點兒摸不透，就是怕我會有什么疏忽和差錯，所以才擔心他以后會不會還喜歡我。請問他賞識一個人，有常性嗎？

凡倫丁　不，不太有常性，請相信我。

薇奧拉　謝謝。公爵來啦。

[公爵上，丘里奧及眾侍從隨上]

公爵　喂，誰看見西薩里奧？

薇奧拉　在這兒，殿下，聽候你的吩咐。

公爵　你們暫且都退后些吧。西薩里奧，

你全都知道了，點滴不漏。我已把

我心靈深處的秘密都向你攤開了。

所以，好小伙子，請你上她家的門，

別怕她不接見，你只管在門口站定了，

揚言說，你不怕站到腳底生了根，

不見到小姐不罷休。

薇奧拉　尊貴的殿下，

要是她真像人家說的：拋開一切，

沉浸在悲哀里，她是決不會接見我的。

公爵　那你就拋開了禮貌，大吵大鬧吧——

可不要一無所獲地空手回來啊。

薇奧拉　就算我能當面跟她談了，那又怎樣呢？

公爵　把我這一片火熱的感情說給她聽，

憑我這堅定的情意去攻占她的心；

由你來表現我的傷心，最合適了。

她看你好年輕，一定更愿意聽你的，

換一個一本正經的，她就不理睬了。

薇奧拉　我看不見得吧，殿下。

公爵　好孩子，相信我，

把你看成了一個男子漢，那可是

委屈了你青春年華；狄安娜的嘴唇

也沒你那么紅潤柔滑，你尖尖的嗓子，

像少女細聲細氣地在吐出清音。

你那模樣兒，簡直像一個大姑娘。

我認為，你天生是為了來替我完成

這一使命的。（回頭，向侍從）

來四五個人，跟他去——

你們高興，全都去也行；別管我，

我喜歡獨自一個兒。

（向薇奧拉）你此去成功了，

像你的主人一般地隨意花錢吧——

他的財富也是你的了。

薇奧拉　我一定盡力

去向你心上人求愛。

（自語）障礙是那么多，

我為他去求愛，可做他夫人的定是我。

[各下]

第五景 室內

[瑪麗亞和傻子談笑上]

瑪麗亞　別說啦，要是你不告訴我你到哪里去了，你就別指望我會開口替你說句求情的話，我把嘴兒抿得緊緊的，連一根鬃毛也插不進。小姐因為找不到你，要把你吊死呢！

傻子　讓她吊死我好了，吊死了只有好，從此我天不怕地不怕了！

瑪麗亞　這話怎么講？

傻子　因為可怕不可怕，他什么也看不見了。

瑪麗亞　這回答多沒勁！讓我來告訴你吧，這“天不怕地不怕”出處在哪里。

傻子　出處在哪里呢，瑪麗亞好姑娘？

瑪麗亞　在殺得一片天昏地黑的戰場上；以后你可以閉著眼睛說你的蠢話了吧。

傻子　好吧，上帝把聰明給了聰明人；至于小丑呢，那就只好靠獻丑的本領了。

瑪麗亞　好長一陣子都找不到你，看小姐不把你吊死了；要不，你也要被她攆走了——你說，這不是跟被吊死一樣干脆嗎？

傻子　活活地給吊死，倒也可以逃過了那害死人的婚姻；說到被攆走呢，且到夏天再說吧。[12]

瑪麗亞　那么你橫下心來了？

傻子　不，還沒有，我千頭萬緒只拿定了兩個頭——

瑪麗亞　一頭斷了線，好在還有一頭吊著呢；要是兩頭都斷了，那你的褲子可要掉下來啦。

傻子　有你的，不假，你這張巧嘴真來得。好吧，快走你的路吧！要是托比爵士戒得了酒，那么你這塊小肉兒可以跟伊利里亞的哪一個賣巧弄乖的有夫之婦比一下了。

瑪麗亞　閉嘴，你這壞蛋！不許再胡說八道了。瞧，小姐來啦。快動腦筋給自己找個借口吧——沒別的辦法了。

[下]

傻子　（自語）聰明才智啊，只要你肯幫忙，讓我好好地做一個傻子吧！那自以為有才情的聰明人，往往只是傻瓜蛋罷了；我很明白我可沒有什么聰明才智，也許倒可以算得一個聰明人吧。那個人叫做什么來的，是怎么說的？——“做一個傻瓜蛋聰明人嗎？不，做一個聰明的傻瓜蛋吧！”

[奧麗維雅上，總管馬伏里奧和侍女們隨上]

上帝保佑你，小姐！

奧麗維雅　把這個傻子攆走！

傻子　伙計，你們聽到沒有？把這位小姐攆走。

奧麗維雅　哼，你是個干巴巴的傻子；我這里用不到你了。再說，你變得不老實了。

傻子　小姐，這兩個毛病只消有酒、有勸告，都治得好；只消讓干巴巴的傻子有酒喝，那么傻子就不干巴巴了；勸告不老實的漢子不能再這么做人，如果他從此改正補過，那么他就不再是不老實了；如果他不改也不補，那么讓補鞋匠來給他補一補吧。修修補補就是拼拼貼貼；道德上的過失，不過是貼上了一塊罪惡，罪惡改正了，那是補上了一塊道德。這個簡單的論證如果說得通，很好；如果說不通，有什么辦法呢？自怨自嘆，自認晦氣，才是最要不得了。要知道花容月貌是一朵經不起風霜的鮮花啊。小姐吩咐下來，要把傻子攆走，所以我再說一遍，把她攆走吧。

奧麗維雅　閣下，我是吩咐他們把你攆走呢。

傻子　這可是張冠李戴，錯到哪兒去啦！小姐，“披上僧衣，戴上僧帽，成不了和尚”，這也差不多是說，別看我穿一身花花衣，我的頭腦并沒有穿得花花綠綠呀。好小姐，請容我證明你是一個傻子。

奧麗維雅　你做得到嗎？

傻子　那真是得心應手呢，好小姐。

奧麗維雅　那么你來證明吧。

傻子　小姐，那么我來問你，你給我回答。我那多乖多好的小耗子，現在回答我吧。

奧麗維雅　好吧，閣下，反正沒有什么消遣，我就讓你來證明吧。

傻子　好小姐，你干嗎這么悲傷？

奧麗維雅　死了我哥哥呀。

傻子　我想他的靈魂在地獄里，小姐。

奧麗維雅　我知道，他的靈魂在天堂里，傻子。

傻子　那你更是個傻瓜了，小姐，你哥哥的靈魂進了天堂，你干嗎哭哭啼啼？來人，把這小傻瓜攆出去。

奧麗維雅　馬伏里奧，你看這個傻子怎么樣？他有些長進嗎？

馬伏里奧　對，他只管往前進，直到死亡的痛苦抓住了他，叫他渾身發抖。老掉了牙，聰明人變成糊涂蟲，可是卻造就一個地道的傻子。

傻子　大爺，上帝保佑你，快快老掉了牙吧，好早點兒變成個糊涂蟲。托比爵士可以為我起誓，我不是老狐貍；可是叫他兩便士打個賭，說你不是個傻瓜蛋，他不干。

奧麗維雅　你怎么說，馬伏里奧？

馬伏里奧　我不懂，您小姐怎么會喜歡這個沒頭腦的渾蛋。前幾天，我看到他跟一個末流的、可說是石頭腦子的傻子斗嘴，卻給斗倒了。你瞧瞧他吧，這會兒他早已沒有招架之功了。你要不是一邊笑，一邊扔一根骨頭給他啃，他這張嘴再也開不了口。我敢說，那些個聰明人聽了那輩傻子的老一套嚼舌根，竟咯咯地笑得像大公雞似的，不過是在給傻子充當下手，替他逗哏罷了。

奧麗維雅　唉，馬伏里奧，你心里頭只容得下你自個兒，你的氣量也太小了。一個胸襟寬廣、問心無愧、有氣量的人，只覺得那不過是鈍頭箭[13]罷了，可你卻當做一發炮彈了。傻子自有傻子的特權，盡管他一張嘴就罵人，也不能給他安一個毀謗的罪名呀。同樣，一個懂事明理的人，再怎么指摘人家種種的錯誤，也談不上什么毀謗不毀謗。

傻子　愿狡猾的墨丘利[14]神賞給你天大的撒謊本領吧！你替咱們傻子說了好話。

[瑪麗亞上]

瑪麗亞　門外來了一位年輕的紳士求見你。

奧麗維雅　奧西諾公爵派來的，是不是？

瑪麗亞　我不知道，小姐。是一位面清目秀的小伙子，很有氣派地帶領著一批隨從。

奧麗維雅　我家有哪一個在應付他？

瑪麗亞　你的叔父托比爵士，小姐。

奧麗維雅　請你打發他快走開。他盡說些瘋話。真叫人看不入眼！

[瑪麗亞下]

你去走一次，馬伏里奧，如果是公爵派來說親的，就說我不舒服，或是不在家——隨你怎么說好了，把他打發走。

[馬伏里奧下]

（向傻子）現在你看到了吧，閣下，你那些插科打諢已經過時了，人家不愛聽了。

傻子　你替我們說話，小姐，好像將來你的大兒子也要做一個傻子似的；愿老天給他的頭顱里多裝些腦子吧！——瞧，他來啦，你那位最沒頭沒腦的貴親。

[托比爵士搖搖晃晃上]

奧麗維雅　哎喲，喝得半醉啦！門外來了誰呀，叔叔？

托比　一位紳士。

奧麗維雅　一位紳士？什么紳士？

托比　來了一位紳士——（打飽嗝）都是這該死的腌鯡魚！怎么啦，傻子？

傻子　好托比爵士！

奧麗維雅　叔叔，叔叔，你怎一大早已經昏天黑地了？

托比　花天酒地！我最恨花天酒地了！門外來了個人。

奧麗維雅　噯，他是誰呢？

托比　讓他見鬼去吧，只要他愿意，我管它呢；只要老天保佑我別見鬼就好。得啦，還不是一樣糟。

[下]

奧麗維雅　喝醉了的人像什么，傻子？

傻子　像一個淹死鬼，一個傻子，一個瘋子。這喝酒，到了面紅耳熱，再喝一口，就成了傻子；喝第二口，成了瘋子；第三口下肚，就把他淹死了。

奧麗維雅　快去找個驗尸官來吧，讓他來檢查我那個叔叔，因為他喝酒已喝到了第三口，已經給淹死啦。去照顧他一下吧。

傻子　目前他還只是個瘋子，小姐，就讓我這傻子去照看他這瘋子吧。

[下]

[馬伏里奧上]

馬伏里奧　小姐，門口那個小伙子口口聲聲有話要跟你說。我跟他說，你不舒服；他接過來說他早知道了，這才趕了來，有話跟你說。我跟他說，你睡熟了；就連這他似乎也已經料到了，這才趕了來，有話跟你說呢。叫我跟他說什么好呢，小姐？什么推托都擋不住他。

奧麗維雅　去跟他說，我不接見。

馬伏里奧　我對他這么說過了；可他說什么也要像豎立在州官府前面的石柱那樣站定在你的門前，像椅子腳那樣不活動，非要見到你不可。

奧麗維雅　他是怎么樣一個人？

馬伏里奧　呃，還不是那么一個人。

奧麗維雅　那人的舉止怎么樣呢？

馬伏里奧　簡直沒有禮貌，硬是要見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奧麗維雅　他人品呢？年紀呢？

馬伏里奧　算他是個大人吧，年紀還輕；當他是個毛孩子，又嫌大了——就像一顆豆莢還沒長足，一只蘋果半生不熟，剛好在漲潮落潮、孩子和大人的交接點上。相貌倒還端正，說話可尖刻；看得出，這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呢。

奧麗維雅　讓他進來吧。把我的貼身侍女叫來。

馬伏里奧　（走向門口）姑娘，小姐叫你呢。

[下]

[瑪麗亞上]

奧麗維雅　把面紗拿來，來，披在我臉上。

我們再聽聽奧西諾的來使怎么說。

[薇奧拉上]

薇奧拉　哪一位是這府上的尊貴的女主人？

奧麗維雅　（披著面紗）跟我說吧，我替她答話。有什么見教？

薇奧拉　光彩奪目、花容月貌的絕代佳人！——（轉身向瑪麗亞，悄聲）請教，這一位可是府上的小姐？我還不認得她啊。我可不愿意白白浪費了我的一番見面詞呢。不但字字句句寫得精彩，還花費了我好大工夫把它背下來呢。

各位好心的美人兒，請別取笑我，（侍女們咯咯竊笑）我這人臉皮子薄，連一丁點兒怠慢都受不了。

奧麗維雅　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閣下？

薇奧拉　我只會背我背熟了的字句，別的我就答不上來了；你那個問題已超出我準備好的“臺詞”了。文雅的好人兒，請你好歹給一句話，你是不是府上的小姐，我好放心把我的開場白念下去。

奧麗維雅　你是個演員嗎？

薇奧拉　不，你是心地明亮的明白人。不怕那說三道四的毒舌頭，我敢發誓，我并不是我目前扮演的那個角色。你可是府上的小姐嗎？

奧麗維雅　要是我不想剝奪我自己的權利，我就是。

薇奧拉　說得對極了，如果你就是她，你可是剝奪你自己的權利了。該你把屬于自己的給予人，就不該把屬于你自己的藏起來——但我說這些個是題外話了。讓我把恭維的話往下說吧，恭維過后，再表一表我此來的心意。

奧麗維雅　有什么緊要話快說吧，我免了你的一番恭維話。

薇奧拉　唉，我花了好大一番心血才把它寫成的呀，何況它又是那么有詩意呢。

奧麗維雅　那么多半是些虛詞浮句，請你擱在自己心里頭吧。聽說你在我家門口又吵又鬧，讓你進來，是為了看看你究竟是怎么一位人物，而不是為了聽聽你到底有什么好說的。要是你沒瘋，就走吧。要是你懂事，三言兩語就夠了。你來得不是時候，我眼前可沒有這心情跟著你胡扯一通。

瑪麗亞　你準備揚帆起錨了嗎，大爺？你的出海口就在這一邊。

薇奧拉　不，清理甲板的好水手長，我還得在港口漂蕩一會兒呢。（向奧麗維雅）請你勸勸你那位高頭大馬的巨人[15]吧，好小姐。

奧麗維雅　把你的來意告訴我。

薇奧拉　我是一個使者。

奧麗維雅　你要說的準是些不中聽的話——你的“見面禮”已經是來勢洶洶了。有什么事快講吧。

薇奧拉　這事兒只能說給你聽。我并沒有帶來戰爭的宣言，或是要求另一方低頭伏小。我手中握著橄欖枝，我說的話里充滿著和平，句句都有道理。

奧麗維雅　可你一開頭就不懂禮貌；你是哪一位？你想要什么？

薇奧拉　別看我好像沒有禮貌，其實我是從我得到的款待學來的。我是什么人，我想要的是什么，這可是個秘密，像處女身上的那個寶，說不得；在你聽來，冰清玉潔，進入別人的耳朵，那就成為不知羞恥了。

奧麗維雅　那就讓我們兩個留在這兒吧，我倒要聽聽你這說不得的“冰清玉潔”。

[瑪麗亞和侍女們下]

好吧，閣下，拿出你的正文來吧。

薇奧拉　最可親可愛的小姐啊——

奧麗維雅　這叫人聽來怪舒服的，可以說一大套呢。你的正文呢？

薇奧拉　銘刻在奧西諾的胸懷里。

奧麗維雅　在他的胸懷里？在他胸懷里哪一章哪一節呢？

薇奧拉　從頭看起，就是開頭第一章第一節。

奧麗維雅　噢，我已經讀過了，全都是胡言亂語，你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嗎？

薇奧拉　好小姐，讓我瞧一下你的臉兒吧。

奧麗維雅　貴主人可是委托你來跟我的臉兒打交道嗎？你這可是說的題外話了。可是我們不妨揭開幕布，讓你瞧瞧里面的肖像畫。你瞧吧，閣下，我這就要露臉了。[揭起面紗]這幅肖像畫得還不錯吧。

薇奧拉　畫得多美啊！——如果完全出于上帝的毛筆。[16]

奧麗維雅　這白里透紅的色彩可耐久呢，經得起風霜雨雪，閣下。

薇奧拉　好鮮艷的色彩，唇紅齒白，調配得

多和諧：大自然精雕細琢的杰作啊！

小姐，世上最狠心的女人要算你了，

要是你把你的美貌帶進了墳墓，

卻不給人間留下來一份副本。

奧麗維雅　啊，閣下，我不會心腸那么硬的，我會把我的美貌開列一份清單，逐項逐條都一一清點、記錄下來，附在我的遺囑上。例如：“一款：朱唇兩片，在深絳淺紅之間。一款：碧眼兒一雙，各附眼瞼一列。一款：玉脖子一件，圓下巴一個，”等等。派你來是為了把我恭維一番嗎？

薇奧拉　我看出來了，你是怎么樣個人兒。

你太驕傲了。可即使你是個魔鬼，

你還是長得美。我主人深深地愛著你。

這愛是那么深，即使你是絕代美人，

他得到你的回報，也不算太過分。

奧麗維雅　他是怎樣地愛我呢？

薇奧拉　用愛慕，崇拜，

用震撼愛情的呻吟，用火般的嘆息。

奧麗維雅　你的主人早知道我的心意了：

我不能愛他。可我認為他很有品德，

知道他很高貴，有財富，又年輕，又純潔，

聲譽又好，又慷慨、好學，又勇敢，

好身材，又面清目秀，少見的人品；

可我就是不愛他，他早就得到

我的回答了。

薇奧拉　要是我愛你，燃燒著

我主人心中的火焰，受那么多苦，

過著那不死不活的日子，那你的拒絕

就叫我難以理解了，我可不明白

這是怎么一回事。

奧麗維雅　那你怎么辦呢？

薇奧拉　在你家門口，用柳條搭一間小屋，

呼喚著我那深居在宅院內的靈魂，

盡寫些情歌兒來哀嘆我的失戀，

夜深人靜，我就把情歌兒高唱，

讓回聲四應的山谷高喊著你名字，

叫那饒舌的風在空氣中跟著我

聲聲地高喊：“奧麗維雅！”我要讓你

上天下地都得不到片刻的安寧，

除非你讓我得到了你的愛憐！

奧麗維雅　你真行！請問你的家世怎么樣呢？

薇奧拉　超出我目前的景況，我本是好出身，

是一個有體面的紳士。

奧麗維雅　去回報你主人，

我不能愛他。請他別派人來了——

除非你再上我家的門，為了要

告訴我他聽了這答復怎么樣。再見吧！

你辛苦了，這點兒謝意請隨便使用吧。

薇奧拉　我不是討賞金的差使，請留著你錢包吧；

要得到報酬的是我的主人，不是我。

將來你愛上什么人，但愿愛神

叫他的心腸像鐵石；讓你的熱戀

只落得被冷落，被輕視，像我家主人！

再會吧，冷面狠心的美人兒。

[下]

奧麗維雅　（回想）“你的家世怎么樣呢？”

“超出我目前的景況，我本是好出身，

是個有體面的紳士。”我發誓你是的！

你的臉，你的四肢，你一舉一動，

談吐和氣派，給了你五重的保證。

不能這么快！且慢，且慢！除非

主人原來是那仆人。怎么一回事呀？[17]

怎么一下子染上了那種“瘟病”？——

只覺得這個少年郎的俏模樣，正在

偷偷地、悄悄地、不知不覺地進入了

我的眼簾。哎喲，也只好這么樣了。

喂，馬伏里奧！

[馬伏里奧上]

馬伏里奧　來了，小姐，請吩咐吧。

奧麗維雅　去追上方才那個無禮的差使——

公爵的手下人。他留下了這個戒指，

不管我要不要。跟他說，我決不會收下。

要他別拿些好聽話去哄他的主人，

害他死不了他的心；我對他沒情分。

明天，這年輕人如果再來到這兒，

我自會向他解釋。快去吧，馬伏里奧。

馬伏里奧　小姐，我這就去。

[下]

奧麗維雅　我這是干什么呀？——我自己也搞不清，

準是我那雙眼睛煽動了我感情；

可憐的人們聽憑著命運的發落，

都是命中注定了：該怎么就怎么。

[下]

注釋：

[1]阿里翁（Arion），古希臘詩人和音樂家，曾乘船從西西里島去希臘，海豚聽到他的歌聲和琴音都被吸引住了；后來船上水手要謀殺阿里翁，他跳入海中，為海豚所救，馱送他到陸地。

[2]當時教會的唱詩班用凈了身的男孩演唱女高音的聲部。

[3]艾古契克（Aguecheek），按字面直譯為“瘧疾病臉”，可以想知安德魯的尊容是一張蒼白的瘦臉。

[4]不看書本，意即安德魯認不得外文。

[5]小妞妞（shrew），從貝文敦編全集本注釋；也可譯為“潑婦”，但語氣似不太吻合。

[6]思想可是管不了的，針對“你是在打發你手邊的兩個傻瓜嗎？”而言。

[7]干巴巴的，指安德魯的手而言，一雙干枯的手被認為是衰老的癥狀。

[8]英國有句諺語：傻瓜也懂得下雨天待在屋子里保持干潔。這里是套用。

[9]Pourquoi（法語），為什么？

[10]貴重的油畫時常覆以遮布，防塵擋光。

[11]當時的迷信觀念，以為人的雙腿與十二黃道的金牛星（Taurus）有關。

[12]意謂夏天被從屋子里攆出去，要比在風雪交加的冬天好受得多。

[13]鈍頭箭，用以射鳥。

[14]墨丘利（Mercury），希臘羅馬神話中的信使神，狡猾多詐。

[15]巨人，有取笑意味，瑪麗亞是一個嬌小玲瓏的姑娘。在中世紀傳奇故事中，女主人公常有巨人守護。

[16]言下之意，如果你這張臉未經化妝，完全保持天然本色。莎士比亞在劇本、詩歌中屢屢流露出對于婦女濃妝艷抹的反感。

[17]意即除非奧西諾和他的使者對換了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