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體是沒有感知的。

滴滴答答的水聲在左寧耳畔回蕩。

刻爾的叫聲越來越微弱，哈曼的呼喊聲也漸漸從左寧的意識中消失。

除了水滴落在地面的聲音，這兒似乎什么都沒有了。

一切都暗得可怕。

左寧冷笑起來：“幽谷的路可真不好走，才踏入大門就與隊友失去了聯系。”

無人回復左寧。

與左寧的聲音爭相響起的，只有越來越大了的水聲。

左寧想到了溪流。

在沒有水蒸騰的地方，零散的水滴會漸漸匯成溪流，朝著遠方奔騰。

溪流是活水，是水不斷更新的動力。

可這么有生命力、這么鮮活的溪流卻也是左寧最畏懼的東西——傳言，左寧的母親因溺水而亡。

魂體不該有感知，這一點左寧是很清楚的。

可奇怪的是，現在的左寧竟然感受到水的涼意。

水是從左寧的腳底攀爬起來的。

一點一點的水攀爬上左寧的身體。左寧感受到一份從未感知到的壓迫。

那不止是屬于水的壓迫，也是屬于左寧內心的壓迫。

水緩緩攀爬，一步一步吞沒左寧的身軀，一點一點消除左寧的安全感。

我，快死了嗎？

左寧閉上了眼睛。

隱約間，左寧感受到些許光。

那是從水面上倒映出的希望。

左寧的身軀越來越沉重，左寧的知覺越來越模糊。

到最后，左寧終于失去站立的力氣，轟然摔倒。

摔倒的時候，左寧感受到一份前所未有的輕松，就好像這是她的宿命一樣。

這就是，溺水而亡的感受嗎？

明明這一刻的水是冰冷、是沒有溫度的，可我就是從水中察覺到幾分溫暖。

這是因為，我不是人的緣故嗎？

左寧的臉上掛起難得的笑容，在生與死交錯的一剎那，她感知到真正的幸福。

笑容消散了。

左寧的眼睛永遠地合上了。

渴求光明的左寧終于在感受到溫暖的時候消亡了。

她那一輩子求而不得的愛，終于在不能容忍活人的幽谷中沒有了。

一直以來，左寧都被他人的觀念裹挾著前進。

可這一次，左寧終于可以以自己的想法做成一件事了。

而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的娘親。

可她真的閉上眼睛時，她卻發現，自己的娘親沒有死。

一處繁華的宅子里，一婦人正跪在佛前祈禱。

“我佛慈悲，愿吾女左寧平安喜樂，一世無憂！”

“我佛慈悲，我愿日夜祈禱，保護左寧一世安康。”

佛音裊裊，左寧的心突然不平靜了。

她緩緩走到婦人面前，用最后的一絲力量緊緊抱住婦人。

雖然，她的手只能從婦人的身旁穿過。

雖然，婦人卻不知道左寧的存在。（西方大地上，無人不懂靈力、魔力之類的特殊力量，可在拒絕修仙的朔朝中，不知鬼神、不懂修煉的人反而是常態。這婦人因為身份尊貴，更是不可能懂得修煉之類的事情，也就無從看見左寧）

可左寧到底是心滿意足了。

婦人很美，比左寧想象的要美上很多倍。

她細腰款款，眼似秋水，一舉一動中帶著說不出的威嚴。

她與左寧很像，她的眉眼與左寧近乎一模一樣。

可左寧卻沒有半分婦人的儀態。

左寧只是一個丫鬟。

她的母親，卻是真正的貴婦。

人的欲望是無底線的。只要人嘗到一點甜頭，就會忍不住地想要更多的甜頭。

擁抱著母親讓左寧的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卻也讓左寧更加痛恨自己的弱小。

在母親面前，左寧越發像個乞丐。

明明哭的是婦人，明明祈禱的是婦人，明明在這段感情中更卑微的是婦人。

可左寧就是覺得，自己不配是她的女兒。

刻在骨子里的奴性，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也不是輕易就可以跨過去的。

自小為奴的左寧遠比平民更懂得貴族的高貴。

可就是因為這份懂得，才讓她越發自卑。

她比平民過得好，比平民更得空閑。

她比平民更會打扮裝飾自己，她比平民更會過日子。

可她卻比平民少了兩件至關重要、以至于影響了她一生的東西。

這兩樣東西，一個是尊嚴，一個是情感。

為奴的人，只會依仗主人的權勢。

為人的人，才會自立自強。

大家庭的女仆看著光鮮亮麗、燦若初夏，卻比不上山間巷內養大的民女。

左寧怎會不知道其中的差距？只是她從來沒有在意的必要而已。

過去，左寧以為，自己的母親就是一個溺水而亡的普通婦人，不論是平民還是奴婢都沒啥差別。

可知道了母親的真實身份后，左寧突然有些不甘心：為什么她要在臨死的時候才能知道自己母親是誰？為什么這么多年來，她都被人欺騙著？

她對真相已經失去了興趣，她只對自己的行為后悔：她為什么不試圖打探母親的下落？

也許，她就可以找到母親，過上好日子呢？

“都是騙子！全都在騙我！”

左寧離開了母親的懷抱，歇斯里地地大叫。

突然，佛像發出金光，把左寧從佛堂中震了出來。

魂魄開始消散了，左寧的意識也開始模糊了。

憑著最后一絲力氣，左寧向佛像哀求：“我佛慈悲，信女左寧希望魂歸故里，不再流落異鄉，求您成全！”

佛像無言，只是流下一行清淚。

侍女眼尖，看見了那一行淚珠，小心地湊到婦人耳邊，對婦人嘀咕著：“娘子，金佛落淚了！”

佛珠從婦人手中滾落。

婦人跌跌撞撞爬起，卻誤踏了腳下的佛珠。

婦人摔倒。

跌倒在地的婦人哈哈大笑起來，把平日的端莊大方徹底拋之腦后。

侍女心疼地看向婦人：“娘子，您這又是何苦？”

婦人搖頭，拒絕了侍女的攙扶，獨自爬起。

整理完衣裙，婦人頭也不回地走出寺廟，整個過程都安靜得可怕。

歸家的馬車上，侍女把裝盛了佛珠的盤子遞給婦人。

婦人卻冷哼一聲：“求人不如求己，我這些年真的是昏了頭，才會想著向佛祖要我的兒！”

侍女疑惑：“那您這是？”

“日后，無需拜佛、無需禮佛。天地自有正道，我兒定會歸來！”

婦人的話讓侍女有口難言。

侍女灰溜溜地收回盤子，不再多說。

到這時，婦人才流下一行淚水，暗自呢喃：“寧兒，你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