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C區是陰霾常年霸居的地方。

今天也一樣，入目皆是冰冷神秘的灰黑色，暗到令人視覺麻木。好些人在這兒生活久了，甚至都能通過分析眼前深深淺淺的色塊，來識別遠方的事物。譬如那頭高聳挺拔的影子，是棵四季常青的松樹，藏匿狙擊槍的好地方；再譬如頭頂那小得可憐的梭形輪廓，應當是只被昏沉迷霧永遠困住的飛鳥。

雷霆般的警報聲在士兵們耳邊炸響，幽靈似的影子于他們瞳孔內放大——那哪里是只鳥？分明是敵軍的飛艇。

來不及了，有導彈！

萬康市電競中心。觀眾席中，一道道目光興奮地鎖定屏幕，驚嘆聲此起彼伏。

燕（yān）忻（xīn）坐在電競現場內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上，饒有興致地盯著直播畫面，在畫面里導彈落下的剎那輕語:“Amy，阻止它。”

聲音極細，較略略嘈雜的現場幾乎低不可聞。

竟也能得到回應：“好的。”

之后的某一秒，那枚導彈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一閃，詭異地偏離原有路徑。

須知，在這虛擬世界里，萬米高空中一個小角度的投射失誤，都會造成陸地上的不可估量的偏差。

導彈落地，巨響之后，那幾名抱頭臥倒的士兵顫巍巍抬頭，面上狼狽，身上卻是一滴血都沒掉。而他們身后的軍餉，則更是完好無損。

彈幕——

“丫狗必敗，無緣決賽！”

“丫丫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這個角度肯定是放水了”

“我丫女神只是不想完勝讓對方太難堪”

“樓上的黑粉已經被我舉報了，丫家軍的弟兄們在哪里？”

“不對呀，我明明看到丫丫瞄準了的……系統新Bug?”

蕙（huì）雅掃了眼陸地的狼藉，眸光一斂，淺淺地笑了。她把視角切換回自己的戰斗機前方，那里，上百架戰機已然升起。

嘖嘖嘖……

蕙雅面色平靜：“布二號陣，準備強攻。”

下完命令，她抬眸向觀眾席望過去，對上一雙浸笑的眼眸。蕙雅收回視線，把耳麥拉遠了些，低聲喚道：“Summer，看好Amy，別讓她胡鬧。”

沉睡中的Summer聽到召喚，面無表情地舒開眼簾，烏黑瞳仁里映有綿綿流淌的數據空間……

Bilili……

“收到。”

No.1

丫丫：小忻忻啊，咱商量個事唄

煙芯：你敢叫得再肉麻點嗎？

丫丫：燕兒姐姐，咱商量個事唄／皺眉

煙芯：……

丫丫：麻煩閣下莫再改敝人的導彈精確度了，這一黑再黑的，全世界都要以為本戰神手抖瞄不準敵軍了

煙芯：瞄不準你不照樣贏了今天這場比賽？

丫丫：嬴是嬴，黑的依舊黑啊姐

煙芯：行了，小爺我今天高興，派了amy給你控評

丫丫：謝謝謝謝謝爺，那以后咧？

煙芯：照改不誤

呸你個惡趣味。

我把手機舉到面前，小聲說：“Summer，看到了吧，以后我家導彈精確度的貞潔就靠你維護了。”

手機屏幕上緩緩浮起一個詞。

收到

三秒后，二字淡去，露出燕忻和我的聊天頁面——

煙芯：喲，去向summer求助啦？

丫丫：又又又又又又在監視summer？

煙芯：amysummer本來聯系就強，怎么能叫監視呢／無奈

丫丫：放學，別走

撤回。

丫丫：散場別走

煙芯：后臺約架？

丫丫：約什么架？約夜宵

煙芯：了解／doge看完這一輪比賽就讓amy下單，老樣子

我哧哧地笑，放下手機，專心看起其它戰隊的比賽。

Summer和Amy是我媽媽生前創造的“智能黑客”，俗稱“超AI”，自主學習了世界上已有的大多數計算機技術，還能在不斷的系統更新中做出一定程度的創新。可以說，她們的能力超過了世上的大半黑客。

而燕忻，是媽媽所收的一名徒弟，年齡比我大上幾個月。我和她相識七年，早已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乃至“損友”。像剛才比賽中給我添亂這種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直播畫面中有一顆炮彈突然炸開，硝煙四起，彌漫了半塊屏幕。

“老大，他們的戰術很新啊。”Puppy——丫家軍的一名隊員在我旁邊說。

“聲東擊西，舊瓶裝新酒。”我評價道，“在決賽前用出這招，太可惜了。”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振動，拿出打開——是Summer提示閱讀的協會官網重要信息。

#Tech-B #永生計劃漏洞#大會

“君六九……”我低念著帖子中的幾個名字，皺眉，“渡邊繪美、君六八、陸華……”

我不出意外地收到燕忻的消息。

煙芯：Tech-B亂了

官網剛剛看了吧？

[轉發鏈接]

丫丫：看了看了

出去外面談

Tech-B，是協會下轄的組織中分量極大的一個，別的不說，東亞區分會的會長和其中一名副會長就出自這個組織。

幾乎每個關于Tech-B的重要消息，都能在協會引起軒然大波。

此次事件的主角，竟都是熟人。尤其是，渡邊繪美。

媽媽年輕氣盛時，不滿于IT行業的職業偏見，放出狠話說此生只招收女弟子。可惜Tech-I里的女性真的不多，這么多年來她也只得了兩個徒弟。其實媽媽原本打算讓我繼承她的衣缽，奈何我……沒去爭協會體系下的好名頭，在今年17歲的測評中落了靠后的排名，也因此沒得到協會重視。

我記著是我八歲那年春節，媽媽帶了一位漂亮的姐姐回家，說是她的弟子。我那會兒還挺開心來著，可我家老爺子好像氣得不輕，兩口子就鬧了起來，鬧啊鬧啊地就鬧到民政局去了。我連壓歲錢都沒捂熱，就跟著老爺子飛到現在這個家。不過，天生聰穎如我，早就要到了漂亮姐姐的聯系方式，這才知道她的名字。

“別人都叫我君四五，”漂亮姐姐說，“但老師讓我改個正常點的名字……嗯，我母親是日本人，我想去那里登記。”

后來，她就成了渡邊繪美，又成了渡邊副會長。Tech-I和Tech-B中都有她的名字。

“師姐她這是闖禍了？”夜色中，燕忻有些沉默。

“何止啊，”我垂眸，感受著天臺的涼風，“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身世？”

對于媽媽收養繪美這件事，那時老爺子的意思就是——你給協會做了這么多激進的事，把我搭進去就算了，把我們的女兒搭進去也算了，怎么現在還把一個不相干的人搭進來？你想養Tech-B弄出的人，沒問題。可為什么偏偏要把她卷到Tech-I中？丫丫絕對不能在這種環境下長大。

媽媽說，好，那你帶她走吧。

我知道，是Tech-I的人工智能研究讓我父母的感情陷入矛盾，而又是Tech-B的轉基因人研究把他們的婚姻推入深淵，也許不久便會把繪美推入深淵。

“去千永市參加那個大會吧，”我按亮手機，“咱倆都沒有入場資格，我聯系一下君六八。”

“你們認識？”燕忻沒骨頭似的把腦袋搭在我肩上，看著我點進Eugene68的聊天頁面。

“嗯，轉基因實驗終止前，跟著繪美在他們的研究中心見過他。不過這不重要，”我說，“重要的是，這人的游戲技術不是一般地爛，往哪站都是個活靶子……怎么了忻忻？”

燕忻從呆愣中回神，指著Eugene68的頭像問：“這個是他？”

“是啊。”

她在我詢問的目光中一本正經道：“還挺好看。”

“有故事？”我八卦道。

燕忻輕笑：“眼熟而已啦。”

No.2

丫丫：在嗎？

Eugene68：五天后有個大會，我可以帶一個人進旁聽席，你來聽嗎？主題“EL計劃”，是繪美主導的研究，具體情況官網上有

我一怔，還真巧。

丫丫：好，兩個人行嗎？

Eugene68：限定是只能帶一個人，我申請試試

丫丫：麻煩了

Eugene68：哈哈也不一定能申請到

你剛才想找我說什么

丫丫：不要緊，完事了已經

“你說這是不是心有靈犀？”我笑瞇瞇道。

“大晚上的別惡心人行不？”燕忻默默地站直，往電競中心樓內走，“回去了。”

我兀自點頭，有點故事。

進入電梯后，燕忻突然開口：“雅雅，你有關心過你在電競圈的風評嗎？”

“沒啊，不是一直有Amy控評嘛……每個賽季你都正好放假。”

“其實……”燕忻才說兩個字，電梯門就敞開了。

外邊只有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他本是微垂著首，察覺到開門的動靜，便抬起頭——紋理燙的發型富有自然的層次感，劍眉英朗，嵌合著狹長深沉的柳葉眼，穩重而暗含淡淡書卷氣息。

——Tech-I東亞榜Top8，世界榜Top85，文吟生，最近一年在協會東亞區崛起的年輕博士。

老爺子似乎對文吟生的才能青睞有加，幾乎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半個助理，總托他做這做那。

他伸手按住門框，修長的影子投射進電梯間：“打擾了，兩位，蕙先生囑托我送你們回家。”

燕忻和我對視一眼，我們同時后退一步騰出空間。

————

都市夜景在車窗外飛速后退。

車內沒有放任何音樂或廣播，我坐在車后排的右側，抬眸就可以看到駕駛座上的文吟生。

安靜，是他給人的直觀感受。

偶爾呢，又覺得有些孤僻。

我趴著副駕駛的椅背，歪著腦袋打量起這個男人。

駕駛中，文吟生的鼻梁上架有一副多邊形銀框眼鏡，透出股高深莫測之意。燈紅酒綠在他身側蕪雜地穿梭。

與世隔絕，不染紛爭。

要是真能那般純粹就好了。

肩胛忽地被人拍了一下，我側身，入目是燕忻的手機。屏幕里，聊天頁面的輸入框排著一行字。

丫妮子這是春心蕩漾了？

我轉了轉鬢角的碎發，輸入道——

沒，哪天為夫對誰心動了，保證第一時間和愛妻坦白，劃清界限

燕忻沖我威脅一笑。

不勞煩夫人了爺現在就休妻amy累了你讓summer控評去吧今晚開始分居明天賞你一餐散伙飯五天后的千永市也別一起約了

看到最后，我上翹的嘴角一凝，和燕忻打手勢以示暫停話題。

我挪到座位中間，撐著前排的兩個椅背，喚道：“文先生。”

“嗯？”

“聽說你是千永人？”我很熟稔地套近乎。

文吟生仍簡短地答：“是。”

我舔了舔唇，在心中組織著語言。

“怎么了？”許是聽我不再做聲，他問。

“沒事沒事，覺得巧而已啦。因為我和燕忻想去千永參加那個大會……”說著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文吟生把車停在十字路口，道：“Stephen，預定大會的兩個名額。”

“收到。”他的超AI回應。

我被驚了一下，心虛地說：“一個就行了……就缺一個……謝謝你啊……”

后視鏡中，文吟生細長的雙眼輕瞇成一個恰到好處的曲線，似乎在笑。

好奇于他的笑顏，我將上身探到前方。他卻倏地轉頭——依舊是張平靜的面孔。

“坐好。”他提示道。

“哦、哦……”我坐正。

————

丫丫：不用麻煩你申請名額了

你帶忻忻進去

我有別的渠道／doge

Eugene68：好

————

五天后，千永市。

我跟在燕忻后面下了飛機，大老遠就看到君六八在電梯口等我們。

他身著純黑的正裝，頭發整齊，一絲不茍，然而面上過分夸張的笑卻顯得他有幾分不正經。

燕忻在我身邊小聲嘀咕：“君六八原來真的那么好看啊，我還以為那張照片是修過的呢。”

“那是，人家基因好，”我說，“‘君家人’都丑不到哪里去。”

上一回見到君六八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而我們彼此間的寒暄卻讓人感覺不到生疏——這也是一位善于交際之人。

剛說好一同乘車去大會現場，我的手機忽然響起消息提示音。

——來自HR。

HR，hacker（黑客），文吟生的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