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桑榆看向她,淡淡一笑,“老夫人客氣了。”
果不其然,但聽安國公夫人朗聲笑道,“想必,世子爺不日就要返京。兩家的婚事也拖了這些年,小女早已成年,世子爺又建功立業,正是水到渠成。今兒,老身便賣個老臉,倚老賣老一回,斗膽求太皇太后、陛下賞個恩典,看在過世的老國公爺面上,賜個良辰吉日,與他二人成婚!”
她可不能讓這么個乘龍快婿就此飛了,錯過了穆長遠,鄭芳初別想再找更好的人家了!
看著老夫人慈和含笑的眉眼,黎謹修濃眉微擰,心中卻猛然想起些什么來。
征雙腿殘疾,起初他精神頭尚且還好,肯于醫治,也在努力恢復行走。
只是后來聽聞他家出了一樁事,穆家退掉了與安國公府的婚約,嫣兒還大發了一通脾氣,派人上門把定親時的表禮信物統統丟在了國公府門前,堵著門足足罵了幾天。
這件事,在朝野掀起了軒然大波。人人都道穆貴妃狂妄跋扈,弋陽侯府仗勢欺人。穆長遠得封護國公后便看不起鄭家門第,因而悔婚,欺負安國公府皆是孤兒寡母無人出頭。
但自那之后,穆長遠便一蹶不振,性情越發偏激厭世,再不肯治傷。及至最后,又聽信謠言,釀出了那般慘劇。
如今看來,他們這場婚變,當是另有隱情。
無論是穆長遠還是穆桑榆,都不是趨炎附勢、拜高踩低的性子。
鄭家,到底做過什么?
黎謹修按下滿腹心思,并不答話,先看了穆桑榆一眼,卻見穆桑榆眸光瑩瑩,也正望著自己,澄澈的眼眸之中盡是信賴之意。
他捏了捏貴妃的手,向老夫人莞爾微笑,“這倒是一件大喜事,穆世子已當成家之年。只是大軍如今尚未回朝,他返京之后,朕還有許多軍政要務與他相商。他這征討大將軍的擔子,輕易還卸不下來。只怕,還得請令千金再耐著寂寞,等上些日子了。朕思忖著,待他諸事完畢,一身輕松時,再替他風風光光的辦婚事。”
她禁不住道,“陛下,老身只想……”
“老夫人,”穆桑榆淺淺一笑,開口打斷,“陛下金口玉言,您就別再強求了。這原本不過是穆家與鄭家的私事,煩擾陛下已是不當。何況,陛下已有言在先,待家兄回來公務辦完,再行完婚。此乃正理,有何不妥么?本宮知道,鄭家姑娘等了這些年,是有些難熬。但所謂好事多磨,還是再忍耐些時候吧。”
斥退了安國公夫人,穆桑榆心頭微微的有些甜意。
她是有多久,沒有好好的看過他了?
黎謹修微有所感,回頭看去,穆桑榆卻已收回了視線,又同幾個女眷寒暄起來。
他微微一笑,捏著她的手總不肯放。
這賞花宴實則也無甚新意,都是后宮、后宅們女眷慣常的聚會,便是皇室也不能免俗。
無過先茶后酒,觀花看戲。
在壽安書院折騰了好一通功夫,眨眼就是晌午時候了,侍膳官前來奏報,宴席齊備。
穆桑榆便含笑起身,請太皇太后、陛下及眾人挪步過去。
蔣太皇太后便笑呵呵動身,率眾赴宴。
眾人入席落座,宮人便魚貫上菜。梁老夫人冷眼看著,只見今日這場席面,菜色雖豐盛精致,但仔細瞧來,所用食材無過是時新菜蔬、魚藕蓮子等物,八成就是這上河園所采,甚而雞鴨肉食,也都是左近圍場得來。
如此心思……成碧,的確頗有不及。
往年,她敷皇家宴席時,皆是身為賢妃的梁成碧親自操持的,雖也不曾出錯,但也只是拿了大把的銀子往上堆就是了。
倘或,今日遭遇此等處境的是梁成碧,她能妥善處置么?
只怕是不能。
梁老夫人吃了一口冰糖蓮子,便聽身側兩個夫人竊竊議論著,“這宴席,比照往常的倒還有些意思,也不見鋪張浪費。聽聞上河園沒有宮廷戲樂班子,貴妃娘娘從外頭請了戲樂班子進來,待會兒要上來獻藝。”
“往年總聽人議論,貴妃娘娘狂躁無德,今兒一瞧才知都是些流言罷了。能有這般心胸手段,封后也是早晚之事了。太皇太后這意思,不就是把宮務都交給她了么?這后宮呀,是要變天了。”梁老夫人握著包銀象牙筷的手,微微顫抖著。
這才半日的功夫罷了,這風向可就改了么?
梁艷華為她舀了一碗鯉魚羹,柔聲細語道,“母親嘗嘗,這鯉魚羹倒是鮮美,女兒嘗著比府上廚子燒出來的倒是更好些。”
梁老夫人橫了她一眼,眉眼冷厲,壓低了聲兒斥責道,“你便只知道吃,當真是長了一副豬的心腸!真真兒是個姨娘肚子里爬出來的貨色,上不了臺盤的!既然覺著宮里的吃食比府上的好,那便想想主意,怎么爬進宮來,有的是你享受的日子!今兒我帶你來是做什么的?就是叫你賞花吃酒么?!”
幾句話,罵的梁艷華委屈羞恥,低頭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
梁春容見姐姐被嫡母責罵,忙出聲解圍,“母親快不要責怪姐姐了,仔細太皇太后、陛下聽到了。”
梁老夫人聽她言語,忙向上看了一眼,只見太皇太后與穆貴妃都被命婦們圍著,陛下跟前也不時有各家子弟前去敬酒,壓根沒留意這邊的動靜。
她心下稍安,瞥了梁艷華一眼,見她涕淚橫流,臉上的脂粉也沖花了,更覺不耐煩,緩了口吻,“快別哭了,真不怕人看笑話的。你是想引來太皇太后、陛下,責備我梁家苛待庶女么?!這么多夫人瞧著,看了你今日的丑態,往后還怎么替你說人家?”
旁的倒也罷了,這落后一句卻實實在在打醒了梁艷華。
梁艷華連忙拿帕子擦了眼淚,怯怯道,“母親教訓的是,女兒改過。”
梁老夫人看著她這幅嬌弱模樣,不覺又想起她生母,更覺心煩,抿緊了唇,沒有言語。
梁春容陪笑道,“我們姐妹平日里也出不了門子,今日幸能隨母親赴皇家宴席,也算開了眼界、見了世面。母親放心,待我入了宮,一定竭盡所能襄助大姐。”
梁老夫人瞅著她,半日說道,“你?你有這能耐么?”
梁春容微笑道,“母親且瞧我的吧。”
穆桑榆坐在席上,一面與前來敬酒的夫人小姐周旋,一面似有若無的看著下面的情形。
旁人也都還可,梁老夫人的席面、安國公夫人的席面,盡被她收入眼中。
“娘娘,安國公夫人同鄭家三姑娘離席往永春苑去了。奴婢瞧著,安陽侯世子過了半刻也離席了。”
穆桑榆飲著宮中自釀的三花酒,耳里聽著宮女來報,淡淡一笑,輕聲吩咐,“找兩個靈巧可靠的小太監跟著,梁夫人那邊也留神著。”
打發了宮女,她夾了一塊冷切蹄花入口,細細嚼了,軟糯膩香,甚是滿意。
今兒的菜色,可是她同白玉心一道仔細商議著,磕著銀子數兒定下來的,并嚴令御膳房,可以不用山珍海味、貴價食材,卻務必精心烹飪,絕不準搪塞敷衍。
可惜白玉心昨兒夜里著了風寒,今兒一早就頭重腳輕,再下不來床,這會兒還在屋里歇息。
記掛著這個姐妹,穆桑榆交代阿莫,取了一方攢心食盒到膳房選了幾樣菜肴裝了,與白玉心送去,又特特叮囑,哪里不舒服定要及時說出來,不要有什么顧忌。
黎謹修坐于主席,全然無心宴飲,目光不住的在穆桑榆身上流連忘返。她平素便極好飲酒,今兒宴席上用的又是三花酒,極合女子的口味,難免就多吃了幾杯。
只見那張俏臉如抹了胭脂一般的紅暈滿鰓,那緋紅甚而直漫到了那白膩的胸前,眉餳眼澀,眸光如醉,好一副媚人春色。
兩人已有日子不見了,就是往日在宮里時,嫣兒也好久不讓他碰了。
她送了他親手做的香囊,已不生氣了,那總該……可以了吧?
心中如此想著,黎謹修只覺躁動難耐,恨不得立刻把這滿堂賓客盡數轟走,拉著穆桑榆進寢殿。
今日是太皇太后設宴,前來赴宴的男客皆是各家尚未入朝領職的子弟,平日里難得一睹天顏,今日忽逢陛下親臨,一個個大喜過望,興奮不已,輪流上來向陛下敬酒。
安國公夫人攜著女兒,緩緩走在詠春苑的青石子小道上。
“你今兒也瞧見了,穆世子立下這等大功,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旁的不敢說,一個國公的爵位總該是有的。這穆家少夫人的位子,你可一定要穩穩的坐上去。”
鄭芳初挽著母親的胳膊,細聲細氣道,“母親,女兒心里覺著……貴妃娘娘好似并不喜歡女兒。女兒、女兒怕的很。”
安國公夫人輕輕哼了一聲,“她不喜歡你又怎樣?只要穆長遠喜歡你、愿娶你為妻就足夠了。她就算是貴妃娘娘,那也是身在宮闈,鞭長莫及。難道還有出了個閣的妹子,回頭管娘家哥哥娶老婆的事么?真是荒唐!”
鄭芳初聽著母親的話,又不言語了。
安國公夫人瞧著她那個樣子,輕輕嘆了口氣,“娘知道,當初你爹給你定下的這門親事,你心里其實不大喜歡。但如今咱們家這個情形,也由不得你任性了。能把穆長遠捏在手心里,你這一世的榮華富貴,你弟弟的前程就都有了。乖女兒,以往你聽著娘的話,不是一直都做的很好么?”
鄭芳初偎依在母親身側,有如一只嬌弱的雛鳥,花瓣一般的小臉上,滿是怯懦。
“可是母親,每次女兒見著穆家大哥就……心里就怕的很……”
其實,鄭芳初一點兒也不喜歡穆長遠。
打從小時候第一次見著他時起,她就不喜歡他。
穆長遠長得人高馬大,足足高出她一大截子,一雙手大如簸箕,十根指頭仿若鋼鐵。
鄭芳初總覺著,他能輕易捏碎她的小臉蛋。
父親倒是很喜歡他,總說他是塊璞玉,稍加打磨,日后必成大器。
甚而不顧當年他家是國公府第,而穆家還只是個侯府,上趕著為她定下了這門親事。
隨著年歲漸長,鄭芳初逐漸知曉了人事,懂得臨風對月,傷春悲秋,然而穆長遠卻是個滿腦子只有兵書的無趣男人。
每每她跟他說些詩詞歌賦,也都是對牛彈琴。
及至父親過世,國公府便算塌了天。
鄭芳初更是個嬌小姐,什么也不會。弟弟年歲尚小,又指望不上。娘倆成了沒腳蟹,只會在后宅抱頭痛哭。
幸得穆長遠過府,替他們主持了大局,安國公府才勉強維持了體面。自那之后,他便時常過來照管些家務事。
母親十分高興,只說往后有女婿做靠山,要她使盡渾身解數,把穆長遠牢牢抓住,定要嫁入侯府當上侯夫人。
鄭芳初是個聽話的女兒,她照著母親說的做了,穆長遠果然一日比一日更喜歡她了。
然而,鄭芳初的心底里卻是極不情愿的,她畏懼著穆長遠那剛勁有力的臂膀,魁梧的身軀,總覺著自己是落入了這個男人的掌心,再也逃脫不得了。
老夫人不以為然道,“他是你未來的夫婿,你怕他做什么?穆長遠可是難得一見的好男人,咱們家已然落魄,他也不嫌棄,照顧了咱們娘仨這些年。若沒有穆世子,咱們安國公府如今還不知是怎樣個光景。”
鄭芳初喃喃道,“可是,他殺過人……”
老夫人鼻子里笑了一聲,“殺人有什么?你老子還殺過人呢。沒有殺過人,也沒后來的大富大貴了。”
鄭芳初無可奈何,只得吐露實情,“母親,穆大哥固然很好,但如此一來……卓哥哥那邊又該怎生是好?這兩年,卓哥哥也接濟了咱們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