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太皇太后在明間內(nèi)坐著,吃了一盅茶,看了看桌上放著的自鳴鐘,算著時候差不多了,方才朝藏秀一努嘴。
藏秀會意,微微一笑,步履輕盈的走向內(nèi)殿。
李德甫看在眼中,心下稍安,不知里頭到底什么情形,但總歸不讓他去面對陛下的怒火就好。
藏秀走到門口,先低低道了一聲,“陛下,太皇太后娘娘吩咐奴婢前來恭迎二位?!?
問罷,片刻里面?zhèn)鞒隼柚?jǐn)修的聲音,“開門吧?!?
門開之后,她緩步入內(nèi),福了福身子,垂首淺笑,“陛下,貴妃娘娘大喜?!笨谥姓f著,便以眼角余光看向二人。
只看了這一眼,藏秀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
黎謹(jǐn)修立在床邊,神色之間有幾分尷尬。
穆桑榆坐著,長發(fā)披垂,雙眸泛紅,粉光融滑,顯是大哭過一場。
二人衣衫都已穿戴整齊,面上都沒什么喜悅之情。
藏秀雖是終身未嫁,但在深宮服侍帝后多年,男女之間那些事,縱便沒有親身體會,也大多知曉。
眼前這兩人……怎么看都不像才經(jīng)歷過一場甜蜜歡愛的樣子。
穆桑榆淡淡開口道,“陛下,還容臣妾梳妝。”又對藏秀道,“煩勞姑姑,將阿莫喚進來?!?
黎謹(jǐn)修頓了一下,深深望了她一眼,抬步出門而去。藏秀微微遲疑,也轉(zhuǎn)身出去喚了阿莫進來。
阿莫入內(nèi),伺候著穆桑榆洗面梳頭,把頭垂的低低的,不敢去看自家主子。
穆桑榆自鏡中瞧見,笑了笑,“膽大包天的丫頭,已干了賣主子的事,現(xiàn)下又裝出這副樣子來做什么?”
阿莫一聽此言,登時雙膝一彎跪了,哽咽道,“娘娘,奴婢……奴婢不是存心設(shè)計……太皇太后娘娘吩咐的,說唯有如此,才能讓陛下與娘娘重歸于好……”
穆桑榆擰開一只白瓷小罐,里面是一方桃紅色口脂,便拈了些許點在唇上。她淡淡開口道,“起來吧,太皇太后的懿旨,你自然是不能違抗的。這樣的事,往后不要再做了?!?
一梳妝完畢,穆桑榆起身走到了外頭,給太皇太后娘娘叩首。
無論如何,謝恩還是要的。
蔣太皇太后一瞧兩人的樣子,心里便明白過來,這多半是什么事也沒成!
蔣太皇太后懶得多看他一眼,只向穆桑榆說道,“今兒鬧了這一場,想必你也乏了,不必在哀家這里立規(guī)矩,回去歇著吧。如有什么話,改日再說?!?
穆桑榆應(yīng)了一聲,道了告退。
出了壽康宮,她正欲上轎,便聽黎謹(jǐn)修的聲音響起。
“榆兒!”
穆桑榆轉(zhuǎn)身,朝著來人福了福身子,“陛下叫住臣妾,還有什么吩咐?”
“孤,晚些時候,還去你那兒?!?
穆桑榆抿了抿唇,垂首輕輕說道,“臣妾斗膽,但陛下今夜可以不來么?臣妾想……靜一靜。”
半晌,他微微嘆息,“也好,你回去好生歇息?!?
言罷,他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
穆桑榆又道了個萬福,方才乘了步輦離去。
望著貴妃儀仗逐漸消失于視線盡頭,黎謹(jǐn)修藏于袖中的手緊緊攢握成拳,又逐漸舒展開來。
方才,她泣不成聲的說著恨他……
那所謂上一世的事,無論如何,已無可回頭,但今生……今生還長。
“陛下,戶部尚書趙成義大人正在保和殿外等候,說有急事奏報?!崩畹赂σ詷O細(xì)小、極微弱的聲音在旁說道。
李德甫猝不及防,朝前跌了個狗吃屎,又慌慌張張爬了起來,苦著臉道,“陛下,奴才有錯,您罰奴才。只是、只是奴才也是奉了太皇太后娘娘的懿旨行事啊……”
黎謹(jǐn)修冷哼了一聲,“可見你只聽太皇太后的話了!作亂的奴才,自己去慎刑司領(lǐng)十板子!”
李德甫唉聲嘆氣的拖著步子往慎刑司走去,他這個御前總管太監(jiān)就快要變成御前板子太監(jiān)了。
回至長春宮,穆桑榆一絲兒沒提起壽康宮里的事,只讓白玉心帶著豆蔻去習(xí)字,自己卻坐在廊上看著院中的花木出神。
她既能重生回來,黎謹(jǐn)修能記起前世那也不足為奇。聽他親口說出,他從未懷疑過穆家,她的心算是踏實了大半,畢竟此生她最為牽掛的就是父兄、家族。
身為侯府千金,她享受了錦衣玉食,崇高地位,那就必須擔(dān)起身為侯府女兒的職責(zé)。
但如今的她,大概已是不稱職了。
倘或黎謹(jǐn)修什么都不知道,她或許還可以與他虛與委蛇,但如今他都記得了,那想必也能記得她那時歇斯底里、瘋瘋癲癲的一切行徑。
盡管許多癲狂言行,或者并不出自于她的本心,但做了就是做了。
黎謹(jǐn)修暫時還未覺怎樣,但稍加時日,她總在身側(cè),難免不時常想起先前的事,再度對她生出厭惡之情。
她必得趕在那之前,做些什么。入夜,圓月當(dāng)空,銀光遍灑。
穆桑榆哄睡了豆蔻,自己卻怎樣也睡不著,便下了床走到了院中。
晴朗的夏夜,微風(fēng)時來,花香襲人,更有蟲吟不絕于耳,為這長春宮添了幾分靜謐。
她撫著院中的太湖山石,對月出神,皎潔的月光灑在光潤的臉上,姣好恬靜。
“姐姐,是熱的睡不著么?”
穆桑榆回首看了她一眼,唇淺淺一勾,“殿里放著冰盆,倒不覺得熱,只是心里有事,所以一直睡不著。你怎么也不睡?”
白玉心微微一笑,“做了些針線,就晚了。本想睡下,但透過窗子看見姐姐在院中,就出來了?!?
“你可仔細(xì)你的眼睛,這宮里的繡娘上了歲數(shù),沒幾個眼睛是好的。”
果然,只靜了片刻,穆桑榆便輕輕說道,“玉心,你進宮也有日子了,覺得煩么?”
白玉心微微一怔,想了一下,方才答道,“才入宮的時候,其實是煩的。我不喜歡陛下,沒想過得寵,也討厭那些碎嘴謀斗的嬪妃。有時想想,自己竟要這么過一輩子,真是喪氣至極。但后來遇到了姐姐,還有了豆蔻,就再也不煩了。”
穆桑榆淡然一笑,“你不喜歡陛下,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但聽穆桑榆又道,“我想到園子里住一段日子,打算把你和豆蔻一并帶去。你想去么?”白玉心頓了一下,便笑道,“姐姐去哪兒,我便跟到哪兒去。只要姐姐別煩了我,那就好了。”
穆桑榆點了點頭,“那很好?!?
翌日晌午時分,烈日當(dāng)空,曬的地下白花花的一片。
藏秀自壽康宮殿內(nèi)出來,看著跪在階下的穆桑榆,心有不忍,低聲道,“貴妃娘娘,您這是何苦。您都跪了一個時辰了,大熱的天,不怕曬壞了自己?!?
穆桑榆搖了搖頭,干到起皮的唇微微一彎,“姑姑不必勸本宮,本宮是自愿的。”
貴妃不肯離去,索性就在壽康宮階下跪了,任憑毒日頭暴曬灼烤。
太皇太后聽見,也如若不聞,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藏秀看著她蠟白的面容,干裂的雙唇,轉(zhuǎn)身回去倒了一盞涼茶出來。
“貴妃娘娘,喝口水吧。”
穆桑榆卻笑道,“姑姑好意,本宮心領(lǐng),但本宮一定要求見太皇太后?!?
藏秀無奈,只好重新進去,走到明間內(nèi),將茶碗擱了。
蔣太皇太后盤膝坐在炕上,看著一卷《楞嚴(yán)經(jīng)》,問了一句,“她喝了?”
藏秀抿了抿唇,回道,“不曾?!?
蔣太皇太后嘆息了一聲,“倔強的丫頭,早早晚晚是要吃苦頭的。”
藏秀聽著太皇太后語氣還算和善,便試著說道,“娘娘,這貴妃娘娘也跪了一個多時辰了,外頭實在炎熱。這么下去,怕是要出好歹。娘娘不妨先讓她進來,聽聽她要說什么。實在不中意,讓貴妃走了就是?!?
蔣太皇太后卻吁了口氣,“哀家不是要為難她……哀家知道,她是來說什么的。實在是……不想答應(yīng)啊。”
藏秀聽出端倪,忙道,“奴婢愚鈍,不知道貴妃娘娘此行何意。但太皇太后娘娘不想答應(yīng)的事,誰還能勉強不成?這般下去,奴婢實在擔(dān)心……”
蔣太皇太后將那卷佛經(jīng)合起,放在了一旁的炕幾上,雙眸微闔,半晌似下了決心道,“罷了,你去請她進來。”
藏秀心內(nèi)一喜,轉(zhuǎn)身一陣風(fēng)也似的去了。
蔣太皇太后看著藏秀的背影,只搖頭嘆息,她唯恐這次怕不是在幫穆桑榆,反倒是害了她。
少頃,阿莫便攙扶著穆桑榆走了進來。
穆桑榆跪了半日,雙膝早已軟了,見了蔣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就要勉強行禮,“臣妾……”
“免了吧?!?
見她這幅模樣,蔣太皇太后出言打斷,吩咐宮女給她端了一張椅子,準(zhǔn)她坐下說話。藏秀又端了一碗茶給穆桑榆,這一回她倒接過去喝了。
蔣太皇太后瞧著她,淡淡問道,“說吧,今兒來見哀家,為的什么事?”
穆桑榆將茶碗遞給阿莫,垂首低聲道,“臣妾來向太皇太后娘娘請罪,臣妾辜負(fù)了娘娘的好意?!?
蔣太皇太后不語,許久才道,“這事不提也罷。原也是哀家自作主張,沒有問過你們的意思?!?
穆桑榆微笑謝過,方將來意說出,“太皇太后娘娘,臣妾冒昧,得知您就要往上和園避暑,臣妾想跟隨左右,侍奉一二?!?
蔣太皇太后再度沉默,撥著手中的玫瑰念珠,不發(fā)一語。
穆桑榆亦垂首安靜,等候著太皇太后的發(fā)話。
屋中,一片靜謐。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蔣太皇太后才又出聲,“你可想好了?”
穆桑榆笑了笑,說道,“回娘娘,臣妾想好了?!?
蔣太皇太后卻探過身子,盯著她的眼睛,面上閃過一抹不忍,“榆丫頭,你可曉得?這一走,說不準(zhǔn)陛下可真就把你忘了!”
穆桑榆藏于袖中的小手,緊緊的握了起來,把一方帕子絞在了指上。
她淺笑道,“太皇太后娘娘的心意,臣妾明白。臣妾……已經(jīng)想好了。此后,臣妾只愿隨在太皇太后身側(cè),服侍孝敬太皇太后。”
蔣太皇太后長嘆了口氣,將手中的佛珠撂在了桌上,“也罷,你既心意已決,哀家也不好強行勸說。你回去,快些收拾吧。明兒,哀家就要啟程了?!?
穆桑榆甚覺歡喜,連忙起身道謝告退,便扶著阿莫的手出去了。
待她去后,蔣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藏秀,“知道哀家為何不愿見她了?”
藏秀有些窘了,陪笑道,“太皇太后娘娘洞悉人心,奴婢實在蠢笨,沒料到貴妃娘娘是來……”
蔣太皇太后淡淡言道,“這許多時候啊,心軟可不見得是好事。她如今還年輕,一時心里痛快了,可哪里知道厲害。她這一走,不知留出多少空子來給人鉆。這些年來,陛下眼里是沒別人。但她不在了,再怎么長情的男人,怕也熬不住寂寞。這一來二去的,多深厚的情分也禁不住這樣磋磨?!?
藏秀便問道,“娘娘既明白了,那又為何答應(yīng)貴妃呢?娘娘不準(zhǔn),貴妃娘娘也不能執(zhí)意跟隨。”
蔣太皇太后眸光深深,笑了一下,“哀家后來琢磨著,他們分開一段或許是好事。這樣僵持下去,一個個都在火氣頭上,什么時候能是個了局?分開來,靜下來好好想想,是不是真能舍了彼此!”
藏秀倒有幾分糊涂了,遲疑道,“可太皇太后娘娘適才不是說……”蔣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哀家今年預(yù)備在園子里過完中秋、重陽再回宮?!?
藏秀頓時恍然大悟,中秋團圓,重陽敬老,宮里民間莫不如是。
太皇太后既然要在園子里過節(jié),陛下少不得就要過來,到那時兩人豈不是又能見著了?
穆桑榆回了長春宮,便吩咐了下去,叫董三寶、阿莫、蕓香三個率領(lǐng)一眾宮女太監(jiān),收拾行囊,預(yù)備明日隨太皇太后到上河園去。
又派人將消息傳到樂志軒,讓白玉心也盡快收拾著。
一時里,長春宮忙的人仰馬翻。
這消息,自是不脛而走,傳遍六宮。